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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与教室
C:在您的自述中,您的决定常常包含对他人和周围环境的考虑,可以看出您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科学是这个时代造福人类最为直接的、影响力最大的手段,您为什么一心选择遁入空门呢?甚至有人说,您的选择是对教育资源的浪费,您对此又是如何理解的?
L:一切行业存在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人。为了人的什么呢?我想不仅仅是生存,而应该去寻找人的幸福,人的发展,让人能成为真实的自己。教育尤其如此。我从小喜欢数学,是因为数学向我展现了世界的神奇,人类心智的伟大,打开了一片心灵探索的世界。我所关心的,是心灵的启迪、成长与教育。如何让人成为一个丰富而完整的人,一个幸福而善良的人。我一直在探索。曾经我是一个过于理性而拘谨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我在佛法 及传统文化中获得了莫大的喜悦与成长,前行的信心与力量,我看到了心灵的自由与宽广,因此我想去研究和弘扬它。
曾有一位中央领导到龙泉寺视察,他问我为什么出家。我说:“出国不如出家,很多大学生出国,都去为美国打工了,我要为中国文化服务。”领导听后很赞许,说:“我们国家培养的很多人才都流失了,你弘扬中华文化,很好。”
C:照您所说,这似乎也是一种爱国精神?
L:小学的思想品德课上,老师就教导我们:“红领巾是国旗的一角。”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但我当时挺感动的。高中时我特别喜欢读屈原写的楚辞,也受到他很大的影响。我觉得爱国就要爱我们的文化,佛教文化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当然,我对儒家、道家、中医、太极拳等也很感兴趣——我觉得我们首先要有文化自信,才能走向文化自强。
C:那么您是否考虑过一边做科研一边学习佛法呢?有人说“中国不缺修为高的隐士,缺的是像亚里士多德、牛顿这样在哲学与科学领域都很有影响力的人”,像您这样有天分的人,应该承担起这样的责任。中学时数学与传统文化对于您来说是相互促进的,这种内心的平衡在大学毕业的时候为何就不受用了呢?
L:你说的方向没有错, 我也希望把佛法和科学相结合。但学任何专业都需要就其本身深入钻研,如果还没有钻进去,就奢谈什么结合,那往往是肤浅的。我了解有一些西方国家的佛教学者,他们为了了解佛法,会到泰国、缅甸等地出家体验十几年,然后才回到大学里讲课。佛法博大精深,需要一段时间去适应它的生活方式、思考方式、修行方式。所以出家这几年,我是以学修佛法为主的。此外,中国现在已经是世界一流的科技强国了。我们有世界最大的射电望远镜,我们的人工智能技术与美国比肩,我们生产的无人机翱翔于世界各地,我们开发的支付宝、微信为全球人民提供方便。我觉得传统文化的研究这块还是需要更多的人参与,然后才能将传统文化与现代科技有机结合。
C:那您会不会考虑像您所说的西方国家的佛教学者一样,出家若干年之后回到尘世?毕竟作为居士也可以修行。
L:这个没必要。有一回,一位我的高中老师来看我,劝我到大学里研究佛学。我告诉他,在一般大学里面,佛学是哲学系-宗教哲学专业中的一个三级学科,研究经费和人力的投入都非常不足,研究的范围也比较窄。有一些外国的佛学科系,上世纪比较红火,现在去读的人很少,已经快到门可罗雀的地步。所以真要研究佛法,还得靠出家人,有信仰,全身心投入,而且研究人员的基数有保障。他听了也比较支持我的选择。再一个,我不想受学术体制的限制,经常研究一些自己不感兴趣的问题、细枝末节的问题,乃至于有违佛教基本立场的问题。这样只会限制自己的发展。我希望在环境清幽的地方有一个小庙,我在庙里办一个小研究所,然后大家研究自己感兴趣的问题。晨钟暮鼓,没有什么人来打扰,只剩下修行和思考。有空我还可以陪父母去世界各地转转。海德格尔说:人,诗意地栖居。
C:您认为目前在寺院的修行研究,是您理想中的佛教学习方式吗?
L:北大的学生多少会有些理想主义,不安于现状,我个人也会对现实有些批判吧。我姑且说一说现在的想法,将来也许会变化。我觉得主要是教学方式可以改进,佛教本身是以生命体验为核心的,佛陀的本意是让人们觉悟生命的真相,要用合理的方式来思考生命、认识生命,是成为自己生命的主人,而并不是盲从于某种教条。所以应该更多地采用体验式教学,这样的课堂应该是很开放和民主的,应当少一些灌输或照本宣科。一切佛法的概念,都需要在当下,在师生的互动和对话中重新建构,只有这样才能获得真正的领悟。因此才有了那么多的禅宗公案。我们对当下发生的事情,要有很大的开放性。教室之外发生的事情固然重要,却没有教室内正在发生的事情重要。
C:在外界的评论中,有些指出您大学毕业剃度出家时缺乏足够的社会经验。您是否想过和李叔同一般,先积累社会经验,再遁入空门?
L:社会经验慢慢会有的,否则多少岁能说有足够的社会阅历呢?可能到四十岁、五十岁也未必真正理解这个社会。所以这个不是理由。人生是短暂的,我觉得当我选定了一件事情,就应该先坚定地去尝试,同时要时常反观内心,总会有所提高。社会经验在佛门一样可以积累。我们僧团的出家人来自各地,文化程度和生命经验各不相同。我来到僧团之后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多种不同的人,我很喜欢了解身边同学的生命故事,觉得这些故事极大地拓展了我的生命。而且我觉得这种经验在其他任何一个团体都是难以获得的,不管是企业还是事业单位,你接触的人都是和你类似的。在学校就更是如此了。另外很多人理解的所谓社会经验,主要是指社会的黑暗面,我觉得这是很狭隘的。我所理解的社会经验,是指了解人的丰富性,人性的多种可能性,同时了解怎样和不同的人相处。
责任与自由
C:您提到过,在大二时就有了出家的打算,但您在本科期间一直并没有放弃专业学习和研究,另外还考了托福和GRE。那时为什么没有选择更多地去研究佛法?
L:专业课当然要学好,那是自己本分的事。不能把其他的事情作为逃避学习的借口。如果专业课成绩不好,干别的也很难安心、投入地去做。所以我在专业课上还是很认真的,高中时也有一定的基础。但我也没有刻意要去和别人比。至于英语,本来不想考的,后来我妈跟我说,将来即便你出家,英语也是基础。我听她的,就去考了。
C:父母当时就知道您想出家?
L:看我那么喜欢学佛法,应该能想到吧。
C:您为什么又申请去麻省理工读研呢?
L:也是避免让父母操心,当时就顺从他们的意思去申请了。首先我希望能完成学业,在北大的求学经历是一生中难得的。既然不会马上出家,那我得给父母一个交代,让他们知道我在好好学习,不用过早地担心。
C:媒体报道中很多都提到您与父母的争执,称您的父母“内心饱受煎熬”,父母的态度是您遇到的最大阻力吗?
L:媒体上常说我父母不同意,其实父母是非常爱我的,他们也愿意给我一个尝试的机会。恰恰是因为媒体的炒作,给我父母很大压力,导致他们在一段时间中对此耿耿于怀。很多媒体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能他们恰恰代表的是最保守、落后的社会成见,给那些行为有别于大众观念的人以最无情的打击。其实中国自古就有这个毛病,社会舆论是不给个人以空间的。你们看看鲁迅的文章,想要做点革新的事情吗?那些看客的吐沫星子已经把你淹死了。
C:媒体报道具体对您和家人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为什么您长久以来都没有做出回应,直到今天愿意与我们分享?
L:应该说,这些炒作给我的家人带来很大麻烦。其实这几年来的报道多是一些陈年的往事,很多还是编造的,没有什么实际内容,我也不想成为大众的焦点,所以一直拒绝采访。但每次又有人把这些往事炒起来,就会有很多人去骚扰我的父母、亲人、老师、同学,还经常违背新闻道德,捕风捉影,给他们带来很大压力。我想说,这些媒体让我挺愤怒也挺无奈的。我是一个平和的人,但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对于这些缺乏独立思想,全靠炒作过活的媒体,我已经知道他们的品味,以后也不会接受他们的采访。我也希望北大的同学不要迎合这类媒体,不要把第一手资料给他们。
因为媒体它喜欢炒作,你给他一点信息,他就会捕风捉影把它放大。佛法里有句话叫做,“是非以不辩为解脱”。自从我出家的事情被媒体关注以来,有很多人来找我,前几年我是能躲就躲。但有一次还是被撞见了。当时我还是居士,一位法师正带我们出去散步。有一位母亲,为了她自己的一些人生困惑以及孩子的教育问题来找我,在我们出去的路上等我。我当时想赶紧躲起来,那位法师比较慈悲,他对我说:“人家这么想见你,你就和人家交流交流吧。”于是我就留下了,和那位母亲谈了约一个小时吧。但以我当时的水平,解决不了她的问题。我只能告诉她,一个僧人的成长周期是很长的,至少需要五年吧。她当时挺遗憾的。
前不久,她又来找我,留言给我说:“五年过去了,你能见我一面吗?”这一次我又拒绝了她。但拒绝了她之后,我仿佛感受到一种召唤,来自广大的人群。我就想,我是不是太决绝了?我希望把佛法学好之后再面对大众,但什么叫学好也没有具体的标准。也许大家需要我发出一些声音了。这也是我接受你们采访的一个原因。
C:您现在与父母的关系如何?他们现在持怎样的态度?
L:他们都还好。我母亲考取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还有国际催眠师,经常去全国各地参加心理学的培训讲座。我在她的影响下,对心理学也很感兴趣,今年刚拿到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目前还在参加“京师博仁”团体辅导师的培训,也许今年就能拿证。我们平时在心理学上也会有一些交流,所以母亲也是我的一位老师。2015年的时候,有一次我妈告诉我,她在整理我高中时候的文集,准备出版。当时我正忙,而且也不想过早地面对公众,我就请她再等等。3年过去了,现在她开始继续整理我高中时的文章。
我父亲喜欢音乐、摄影,梦想周游世界。他的足迹已经遍布世界五大洲,只有南极洲和南美洲没有去过。他还到世界各地的中学去考察物理教学的情况,学习他们的经验。他有时会给我发来一些游览中的照片。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我很放心。
上次父亲节我才跟我爸通一个电话,和我妈经常会微信联系,讨论些心理学的问题。可以说,他们越来越释然。
C:您觉得比较理想的家庭关系是怎样的?
L:首先,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选择;其次,不是说没有关系,应该去相互照顾、相互尊重。我觉得西方的父母和子女的关系可能相对来说要好一些,但是也有它的局限性。很多中国的父母是没有自己的生活的,他们的一辈子就投在子女身上,子女成家了,有了孙子之后,就投在孙子身上,没有为自己而生活。
C:如您所说,您的父母也有自己的追求,向往更高的境界和自由,而您对于自由也有自己的追求,并且是十分不寻常的。在您看来,他们对于自由的理解与您的理解有什么不同呢?
L:首先,我特别感谢我的父母,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包括对自由骨子里面的热爱。我父母给我起的名字,柳智宇,对我也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因为“智”是智慧,就是追寻心灵的一种东西,然后“宇”呢,是一种比较开阔的格局。
不过我学习佛法之后,我所理解的自由就会有些不同。佛法注重内心的一种自由,和外在的因素不太一样。比如说,一个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是他不一定能够自由自在地使用他的心,因为我们的心念是受很多东西影响的,比如说,我们吃饭时的心念就受厨师的影响很大。我们看见一个东西,第一印象也不是当下能够控制的,而是我们过去的一种积累,比如说,见到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就会很讨厌,觉得和他性格不一样,想控制也控制不住。或者有些时候明明知道一件事情很重要,但就是要不断地拖延、不断地逃避。当然,心理学里面对这些问题讲得挺多,很多时候人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所以才需要心理学,需要心理咨询。如果每个人想不痛苦就能不痛苦的话,那心理学就没有什么必要了,所以我是更侧重这方面的一种自由。
当然,我在最开始学习佛法的时候,对它的理解还是会偏于另外一边。佛法里面有很多戒律,以及对人的要求,但这种要求其实是为了帮助人去训练自己的心,并不是要束缚人的身体。但是如果我们没有把握住这一点的话,尤其是最初学习佛法的时候,就会展现出非常拘谨的形象,就会让我们父母觉得难以接受。我记得大一的时候,父亲带我去买面包,我就说这个面包不能买,因为我对它起贪心了。父亲就很受不了,就觉得你怎么这么教条,这么磨叽。慢慢地,我对佛法的理解才变得更加的灵活,和人相处的时候也会更加去考虑到别人,同时对自己也不会过于严苛,所以我觉得,其实这种内心的自由和外界的自由也是可以协调的。
那时候,家中虽说有了电视机,但节目频道就这么几个,按几十下的遥控器,节目频道就又重新来过。而且看多了,也就厌了。
C:您强调自由,但同时又强调爱国、社会责任,怎么去平衡这两者呢?
L:一方面,自己要慢慢去摸索,找到一些去服务于社会的道路,现实上要有所妥协,适应自己所处的团体和时代。佛法里有一个词叫做“随众”,大家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另一方面,人不能被他的社会角色和定位所绑架,他始终要有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即便他是一个团体中很重要的人物,也要不断地有一种自我的反思、自我的批判,对自身和环境都要有所反思。所以我觉得我们思想的自由其实很重要,思想能自由,心灵才能自由。同时,只有秉持独立的思考,才能真正为社会和时代负责,而不是人云亦云、随大流。
柳智宇是数学天才,曾以满分摘得国际数学奥赛金牌;高中毕业后,他被保送至北京大学;大学毕业前,他成功申请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全额奖学金;大学毕业后,他来到北京西山脚下的龙泉寺,成为一名修行居士。之后出家为僧,法名贤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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