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査慎行（1650—1727），字悔余，浙江海宁人。初名嗣琏，字夏重，后更今名，号他山，又号查田，晚年取苏轼“僧卧一庵初白头”诗意，自号初白老人。查慎行秉性颖异， “早禀庭诰，不习举业”，“故得肆力于经史百家”，然所长犹在诗，自云“性之所好，尤在吟咏”，倾毕生精力于诗，“平生所作，不下万首”，有《敬业堂诗集》五十卷（其中《余波词》两卷），《续集》六卷，存诗五千余首。查慎行编集时将“己未以前诗古文稿悉毁去，不欲以少作传世”，己未（康熙十八年）以后诗则逐年编排，适时记录自己的行止，无一年间断，卷各成集，集各命名，集前缀以小序，这种年谱式编排体例，清晰地反映其人生历程和心态轨迹。《敬业堂诗集》中，数量最多内容也极为丰富的是酬答唱和之什。查慎行交游广泛，“平生出门交，获觏天下士”（《次韵答吴兴沈寅驭见投四章》之一）。这其中，既有黄宗羲、钱澄之、吕留良等前朝遗民，也有徐乾学、表兄朱彝尊、王士祯、陈廷敬、李光地等名臣显宦，更有明珠、揆叙等清朝显贵，甚至还包括太子胤礽、皇子允祉、胤禛、允禩等天潢贵胄；既有张廷玉、梁佩兰、汤右曾、姜宸英、顾贞观等文友诗朋，亦有沈廷芳、符曾、周京等文坛后辈，更有赤松上人、红椒上人、得泉法师等诗僧道侣，等等。从《敬业堂诗集》看，其交往者不下八九百人之多，查慎行将其交往纪之于诗，留下了数量相当可观的应和酬唱、次韵题赠之诗，并曾不无自得地自称“应酬诗少唱酬多”（《劝酬集·除夕示德尹润木信庵四首》之二）。唱酬诗，因为规矩颇多，束缚才情，历来颇受诟病。严羽称“和韵最害人诗”，王若虚曰：“次韵实作者之大病也。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专以此相尚，才识如东坡，亦不免波荡而从之，集中次韵者几三分之一，虽穷极技巧，倾动一时，而害于天全多矣，使苏公而无此，其去古人何远哉。”赵秋谷曰：“次韵诗以意赴韵，虽有精思，往往不能自由。或长篇中一二险字，势虽强押，不得不于数句前预为之地，纡回迁就，以致文义乖违，虽老手有所不免。”袁枚说得更透彻：“余作诗，雅不喜迭韵、和韵及用古人韵。以为诗写性情，惟吾所适；一韵中有千百字，凭吾所适；尚有用定后不慊意而别改者；何得以一二韵约束为之？既约束，则不得不凑拍，既凑拍，安得有性情哉？”正因为如此，王阮亭终其一生，“不次韵，不集句，不联句，不迭韵，不和古人之韵”。而查慎行的诗集中，次韵诗、迭韵诗比比皆是，联句、集句皆有。不但与时人唱和，亦有次和古人者。查慎行才情之雄沛，由此可见一斑。这些酬唱诗全方位展示了清前期的文人生存交往方式以及文化艺术风尚，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表现了诗人与亲友之间的深挚情谊，多侧面、立体化地展示出了查慎行为人处世的温善态度，真切地折射着其于仕宦途中不树政敌、息事宁人的性格特征，以及他与家族间兄弟子侄的浓烈亲情。酬唱赠答诗中数量最多是那些师友之间的唱和酬答，其中与朱彝尊、揆叙、兄弟之间的唱和最多且最具特色。朱彝尊长查慎行二十一岁，二人为中表兄弟，查慎行与之亦师亦友，曾称朱彝尊“先生本师事，折节到侪辈”（《喜竹垞先生至》），二人交谊甚笃，唱和极多。朱彝尊卒后，查慎行先是为其《腾笑集》作序，后又为其《曝书亭集》作序，相知不谓不深。但二人诗学趣旨却大异其趣，朱彝尊宗唐，查慎行趋宋。这在其唱和诗中亦能见其端倪，如康熙三十七年（1698） 查慎行偕朱彝尊作闽南之游，过桐庐时，竹垞有《桐庐雨泊》诗:写雨后江村的静谧安宁，最后以白鹭让我，微露旅况之叹，颇近大历之风。查慎行和诗则俨然宋调，然“得宋人之长而不染其弊”：较之朱彝尊的人寂无喧，查慎行不仅有“湖海梦”的不平，结尾对子陵“胡为加帝腹”的议论，更意味深长，其未尽之意，在二十年后再次过严陵时方始道尽:（《桢儿作钓台诗未识严先生不受官之故徒以高隐目之作一首以广其意》）
不仅诗风有异，境界亦有别。游闽时朱彝尊有《御茶园歌》，虽慨叹“君臣第取一时快，讵知山农摘此田不毛。先春一闻省帖下，樵丁荛竖纷逋逃”，但点到即止，诗后半转入茶园废置之因及古人试茶方法之昧。而查慎行和诗高浑兀戛，才锋踔厉。起始追述建州茶园历史，谴责“朝廷玉食自不乏，何用置局灾黎元”而致“鸡狗窜尽山边村”的害民行径，对“希恩宠”而“以口腹媚至尊”的高兴父子之流极其愤慨，进而痛斥这些佞臣贼子，“山灵曷不请于帝，按《女青律》笞其魂”（《和竹垞御茶园歌》），其激烈程度是朱彝尊所不能比拟的。查慎行与揆叙关系亦非同一般，康熙二十五年（1686）查慎行被明珠“延置门馆，令子若孙受业”，揆叙（字恺功）为明珠次子。《晚晴簃诗汇》称“恺功缨组承家，笃尚风雅。延查初白于邸第，请受诗法，集内诗多瓣香初白。才调虽亚于其兄容若，亦一时之佳公子也”。查慎行登进士第入翰林院时，揆叙已为翰林院掌院学士，故查慎行诗每以“院长”称之。终其一生，揆叙对查慎行关怀备至。查慎行授翰林院庶吉士后，揆叙奏请康熙特免查慎行教习。查慎行辞归前后，揆叙一再挽留。离京前，“文端公揆叙具千金为赠，且致辞曰：‘先生初白庵未成，期以此规为之。’先生感其情重，手取百金曰：‘舟车乏费，籍此为治装计。至图中光景，久已梦想置之。今得归丙舍，以毕余生，志愿足矣。’使者往返再三，卒不纳”。查慎行归田后，诗信不断，康熙五十三年（1714）还收到揆叙寄来的人参一斤，查慎行以诗答谢：“荷公千里怀，拜贶俄盈斤。瑶光散药笈，紫气交斑璘”（《副相揆公惠寄人参一斤赋谢》）。揆叙卒时查慎行还赋诗寄哀：“忆昨归田后，情亲分不移。为怜吾已老，长恐见无期。急递书频达，因风报辄随”，“何当承远讣，岂是误传闻。四海谁知己，余生又哭君”（《闻副相揆公正月初六讣音小诗寄哀四首》之三、之四）。二人间相互唱和之作，既有师生之间的真挚情谊，亦有上下尊卑间的趣旨契合。最为人所称道的早期唱和诗是《鹰坊歌同实君恺功作》，生动传神地描绘雄鹰海东青搏击凡鸟的精悍勇猛，也对恃猛争雄、弱肉强食者以非议。诗旨在于同情弱小，仁民爱物，反对暴力和滥杀无辜。诗虽咏物，由物及理，意象开阔，格调雄健，议论正大，仁爱之心溢于字里行间。其矫健之风格较之唐孙华《鹰坊歌与夏重恺功同赋》与揆叙《鹰坊歌和他山夫子》自是不同。入仕后查慎行与揆叙唱和更为频繁，每多真情贯注，兹举《雨中发自怡园再呈院长》一诗为例：“回思风雨追随地，多在园居少在城。草木因公皆可敬，禽鱼与我岂无情。编年集换新题目，署尾笺留旧姓名。从此高吟应寡和，更无人继老门生。”揆叙和诗：“一醉筵前各异程，迢遥沙塞与江城。欲攀征盖终无计，苦挽归航似不情。风雨每思偿宿愿，亭台还请署新名。从今裂帛湖边月，长照离人白发生”（《雨中发自怡园再呈院长》附揆叙和诗）。查慎行与胞弟查嗣瑮（字德尹）、查嗣庭（润木）棠棣情深，与从兄弟韬荒（容）、荆州（嗣韩）、季方（嗣珹）、东亭（嗣珣）、芝田（嗣璹）、曾三（人斌），从侄声山（升）等亦情殷意笃，相互间唱和酬答之作，抒写融洽和睦的家族气氛，展示亲人间相互关心、亲密无间的至情。与查嗣瑮唱和尤多，“通计三十余年，彼此往复之作，不下三百首，而己未以前之少作及见酬答，不在此数焉。窃观古人传集，兄弟唱酬之富，无若眉山二苏公。今虽不敢谬附传人之列，第就篇章计多寡，自谓不让前贤”，还颇为欣慰地自称“我是苏家白发兄”（《德尹四十初度二首同润木作》）。这些诗随时地环境不同，而表达多种复杂情感：既有建功立业之景愿：“虎头分少封侯骨，投笔聊从万里军”（《留别仲弟德尹二首》之一），更有科场被黜之酸楚：“穷为东野鸣，拙被南宫黜”（《五十生日德尹次二苏兄弟生日唱和诗为寿次答二首》之一）；既有对兄弟间聚少离多的惋惜：“别是寻常会却奇，鹡鸰沙外影离离。可怜半世为兄弟，两度相逢在路岐”（《喜德尹至都即用道中见寄韵八首》之二），亦有因旅食京华而思归不得之忧闷：“一门尽旅食，老境终思家”（《京师与德尹守岁用少陵飞腾暮景斜句为韵各赋古诗五首》之五）。[唐] 李隆基《鹡鸰颂》（局部）
其中，对查嗣庭的告诫更是言辞恳切，寓意深长，弦外有音，发人深思：“浮踪到海翻相聚，归路如天岂易登”（《润木弟授庶吉士二首》之二）， “今来强仕逾，将伯实堪助。同归苦未得，万事料难预。”（《与润木别于彰仪门外》），“枯枰三百多平路，莫斗新翻巧手棋”（《次润木除夕感怀韵四首》之二），“出处多岐非意料，去留无累稍身轻”，“此外升沈皆分定，吾言虽浅要寻思”（《留别润木即次弟送行原韵四首》之二、之四），“要津居不易，况乃近鸾扄。密勿丝纶阁，承明著作庭”（《送润木假满还朝四首》之三），查慎行对凶险内廷的观察和领悟极深，头脑极为清醒，一再告诫查嗣庭，及早抽身，跳出仕波宦海的恶浪凶涛。查慎行是敏感的，这些唱和诗将这种敏感转化为祸福无常、荣枯难料的隐忧，这在与其他兄弟的唱和诗中极少见到。果然，在告诫胞弟“要津居不易，况乃近鸾扄”的次年，查嗣庭即陷入那场“门房十五人，两世半析筯”（《又五言绝句四十首》之十九）的大狱而瘐殁狱中，查慎行写下椎心泣血的《哭三弟润木二首》，只是三弟已不能和答了！其二云：而二弟查嗣瑮遣戍关中，查慎行作《德尹将赴谪籍留别二章》哀而送别：查慎行曾企盼晚年兄弟们“桑榆剩饱温暾味，梨枣粗收长养功。校胜苏家好兄弟，对床来作白头翁”，却不曾料到如此悲惨地结束其间的唱和酬答！查慎行的酬唱诗中还有特别的一类：应制诗。查慎行在仕途屡挫的情况下，蒙恩诏赴行在，旋及捷南宫，登翰苑，钦授编修，玄烨对查慎行而言，岂止知遇之恩，因而诚惶诚恐，受宠若惊。“未妨小变平生格，从此须工应制诗”（《阅邸报知揆恺功改官翰林侍讲喜寄二首》），这虽然是对改官翰林侍讲的弟子揆叙所说，也却完全适合查慎行自己。这些奉和应制诗不少逢迎之作，如“不恋江湖阔，仍为北向鸿。羽毛知自爱，一一待春风”（《奉和圣制咏雁恭次原韵》）。虽然并未一味阿谀，也不乏真实诚挚的写景抒情，但颂圣总是少不了的，如《恭和御制立秋喜霁》紧扣立秋雨霁写云归雨散，沃土良苗，而首尾则“圣主如天惠泽周，与民同乐每先忧”，“诗成共识皇情豫，白藏新占岁有秋”，颂圣仅止于与民同乐、年丰有秋。而《赋得岁寒坚后凋》《早春喜雪》《赋得绿树阴浓夏日长》《塞外蝴蝶》《赋得远色有诸岭限二萧》《赋得云抱两三峰应皇太子令》《奉和御制穹览寺七言绝句敬次上韵二首》等，均俊朗真切，绝少矫揉造作之状，绝无赞圣颂恩字样。“明灯初炧酒微消，倦枕扁舟夜泬寥。枫叶桥边看漠漠，芦花风外听潇潇。一天云气沉孤雁，两岸滩声长暗潮。唤醒江湖十年梦，起寻归路尚迢遥”（《赋得梦破蓬窗雨》），枫叶荻花，云沉潮涨，独卧孤舟，归路迢遥，不读诗题，谁能看出这是奉旨而作的应制诗？![]()
酬唱诗还广泛涉及文人之间诗酒宴集、斗酒赛诗、题诗作画、登山觅景、赏月观花、送往迎来等生存交往方式以及艺术风尚的方方面面，承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如《严矱庵侍御招同惠研溪吴天章王咸中王孟谷朱西畯乔无功陈叔毅汤西崖小集即席分赋》《冬日张园雅集同姜西溟彭椒嵓顾九恒惠研溪钱玉友魏禹平蒋聿修王孟谷张汉瞻汪寓昭陈叔毅汤西崖冯文子谈震方家荆州声山限韵》《端阳后一日同人集朱竹垞表兄斋分韵》《秋夜集古藤书屋时梁药亭将归南海联句送行》《俞大文出都同人祖席分韵得郎字》《寒夜同王令诒魏水村顾书宣家可亭侄集杨晚研庶常斋分韵得写字》《上元夜同唐实君赵蒙泉宫友鹿家声山饮姜西溟同年寓分韵得雨字》《三月十六日同西溟实君蒙泉研溪六谦端木石城友鹿永年向涛霜田亮功次也南陔至兴胜寺看杏花》等，从这些诗题中，可见高级文人日常交往之情形，师友同仁诗酒之聚，相互唱和酬答，切磋诗艺，砥砺学问，“大约月必有集，集必有诗”。“初拈险韵斗杰句，旋征雅令搜枯肠。须臾耳热更豪剧，角逐两两争低昂。傍人却问何所乐，我亦自笑狂夫狂”（《冬日张园雅集同姜西溟彭椒嵓顾九恒惠研溪钱玉友魏禹平蒋聿修王孟谷张汉瞻汪寓昭陈叔毅汤西崖冯文子谈震方家荆州声山限韵》），正是文人日常聚会的典型缩影。酬唱诗中，一些长篇赠答诗详述个人遭际，实为其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的自我展示，如《老仆东归寄慰德尹兼示润木》《将有南昌之行示儿建》《闻同年顾书宣前辈湖广讣音怆怀今昔成五十韵》等。其中《将出都门感怀述事上泽州冢宰陈公一百韵》作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初春，上一年秋冬，查慎行因《长生殿》事件而“以饮酒获罪，与赵秋谷宫坊孰信同被吏议”。诗前一部分赞颂原吏部尚书陈廷敬的学识、才华和政绩，因而“九重加轸念”，“博物时无亚，多闻议必咨”。长诗主要部分是述己，“婺源分末派，海表发南支”，追溯家世，简述六世祖至先父的主要经历。接下来叙述自己自幼文武兼修，壮年从军西南，“横草名空挂，封侯望本痴”，于是“飘然辞幕府，逖矣走京师”。然而在京师却极为失落，“姓名埋失路，出处谢端蓍。徒步亲顽仆，低颜向细儿”，在豪门的“顽仆”“细儿”前受尽屈辱。自己“久抱违时性，兼无媚俗姿”，“几逢收骏骨，深畏妬蛾眉”，接连乡试落第，心情郁闷，只能“逐伴听歌曲，无聊托酒巵”，哪曾料到“波澜人海阔，竿木戏场随。照壁宁防蝎，吹毛竟得疵”，卷入《长生殿》案中而太学学籍被黜，只得“归将友泽麋”，深负师长期望，因而“铸铁悔今迟”。在离京之际，除愧对师长外，实感迷茫，“鸥波殊浩荡，泛泛问何之”。这首回顾性长篇写得棱芒四出，是查慎行诗中少有的感情激越之作，全诗叙述、议论、抒情相结合，隐晦地涉及京城的社会环境和官场现实，展示《长生殿》事件前后的思想经历和心路历程，是研究查慎行不可多得的佳作。（本文转载自《嘉兴学院学报》，转载时有删节）
![]()
《查慎行诗文集》
[清] 查慎行 著 范道济 辑校
32开 平装
繁体竖排
978-7-101-16773-3
查慎行（1650—1727），清代著名诗人、学者，初名嗣琏，字夏重，号查田，后改名慎行，字悔余，号他山、烟波钓徒，晚年居初白庵，称查初白，浙江海宁人。康熙四十二年（1703）进士，特授翰林院编修，入直内廷。五十二年（1713）乞休归里。查慎行诗学东坡、放翁，受经史于著名学者黄宗羲，受诗法于桐城诗人钱澄之；与朱彝尊为中表兄弟，得其奖誉，声名早著。入朝后从军西南，随驾东北，又饱览各地风光。自朱彝尊去世后，为东南诗坛领袖。一生著作宏富。查慎行诗文造诣极高，为清前期名家之一。
1. 查慎行是清代前中期诗坛的领军人物，也是宋诗风尚的重要倡导者。
2. 查慎行交游广泛，多次卷入清代前中期的政治事件中，其诗文作品对研究清代历史亦有重要价值。
3. 整理者充分利用手稿、日记等各种材料，进行校勘和辑佚，体现新近学术研究成果。
（统筹：一北；编辑：岚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