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成精的树

乐活   2024-08-05 21:39   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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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跃进”、大炼钢铁、吃公共食堂时,我已是三岁。先是记得我家菜园子旁边那株数人难以合抱的大柳树被杀了,拉去当炼钢铁的燃料。杀树时我跟着姐姐满腔怒火地站在很远的地方观看。 虽然农村‘“共产主义”管什么都不要钱,但我们对自家的大树有感情了,杀它我们心疼。


杀树的人有十几个,有拿斧的,有拿锯的,有拿十字镐的,有拿大锛的,噼噼啪啪,从日头冒红折腾到太阳平西,雪白的木屑飞散在大树周围厚厚一层,但大树森森屹立,总是不倒。邻居孙二提着大斧绕着大树转着说:“该倒了吧,怎么总是站着?"


很多遥观杀大树的婆婆妈妈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说这棵大柳树有几百年的寿命,早就成了精了,不是随便好杀的。说有一年谁谁谁从树上钩下一根枯枝,回家就生了一场大病,何况要杀它!砍一斧没有血来就算树精遮了众人的眼。婆婆妈妈议论着,杀树的男人都怯怯地离了那挨千斧万锯而不倒的老树,远远地躲到矮墙边上抽烟袋。 


夕阳渐下渐浓,红光像血一样,把老树映得一片辉煌,看光景杀树的男人也都害了怕,没人敢靠前了。正在这时候,大队长张平团来了。他瞪着两只呆愣愣的大眼,大背着一杆长苗子鸟枪,穿着一身又脏又破的军衣,腰里扎着一条黑色的牛皮腰带,很宽;腰带扣是黄铜的,闪闪发光。据说他常用这条腰带抽他的老婆,这不是我亲眼所见;我亲眼看到过好多次他打老婆,但都不是用牛皮腰带, 用枪苗子戳,用疤棍子掳,用木板子砍。


每次他都把他那个又瘦又小的老婆打得血肉模糊,眼见着要死的样子,但她总是能活过来,而且还能在这三日一小打、五日一大打中一胎接一胎地生孩子,尽生些秃头小子,七长八短一群,五冬六夏光着屁股, 都瞪着呆愣愣的大眼,一看就知道是大队长的种子。大队长昂着头,瞪着眼,像哪吒一样,风风火火地滚过来,冲着那些杀树的男人破口大骂:"…. 磨洋工吗?十几个整劳力,一天杀不倒一棵树,要你们干什么?都给我滚起来,杀。" 


孙二弓着腰,踱过来,愁眉不展地说:“大队长,不是我们磨洋工,这棵树成了精了,不好杀。” 他指指被砍得摇摇晃晃的大树和遍地的木片,怯声道:“都成了这样了,它硬是不倒。” 


“放屁!"大队长骂道,“听说过狐狸成精,没听说过柳树成精。不倒?它凭什么不倒?它敢不倒我给你们轰它一枪,压压邪气!"说着,他把肩上的鸟枪悠下来,端在手里,喝一声:“小孩子闪开点!” 然后,举枪单眼瞄瞄准,说:“我可是要搂火喽!"”随着一钩扳机,一股小小的黄烟从枪机那儿冒起来, 紧接着一溜火光蹿出枪管,震天动地一声响,一大团铁砂子打在树干上,掏出了拳头大小一个窟窿。 大树抖了抖,依然不倒。大队长猫着腰走到树下, 转着圈看了看,说:“断是断了,就是树头重,压住了。找绳子,拴住树权子,拉,一拉准保就倒了。” 


杀树的人们大眼瞪着小眼,懒洋洋地,没有一个想动。大队长瞪着眼,大声吆喝:“想让我拔你们的白旗吗?孙二,你去大车棚里拿绳子。"孙二黏黏糊糊地说:“大队长,天就要黑了,黑灯瞎火的, 砸着人就不是玩的。”大队长道:“胡说,放着它立一夜,不是又长到一块儿去了嘛!别给我蘑菇,快去。” 


孙二嘟嘟哝哝地去找绳子,大队长瞅着机会, 剥皮剜眼地训斥杀树的人。大家都低着头抽烟,没人吭气。大队长也觉得没趣了,吐了几口唾沫,单手叉腰,往大车棚的方向望孙二。孙二拖着大捆绳子,像一条被打出了肠子的

狗,三步一歇地磨蹭过来。 


大队长命人上树挂绳,没人敢上。张三说腿痛, 李四说腰痛,王一说眼神不济,都不愿上树,用枪筒子戳着腚也不上。大队长无奈,皱着眉头想了个偷巧的法子,用绳子绑了一块砖头,往树权上抛, 三抛两抛,竟然成功了。拉紧了绳,大队长喊着号子,一、二、三,拉--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嘎吱嘎吱几声巨响,大树缓缓倾斜过来,有人喊了一声:“不好!”众人扔掉绳子才待要跑,哪里跑得及?


大树挟着风裹着月,像一团黑压压的乌云,比风还快地倒了。庞大的树冠陈在地上,蓬松着像一座小山。短墙倒到白菜地里去了,孙家的三间草屋倒了一间半。十几个杀树的民工一个也没落,全给捂在树里。他们在树里边出不来,人不停地叫唤。 


大队长站在边上喊号,看事不好,几个小箭步就蹿出几丈远,脱离了危险。到底是当过志愿军的人,反应敏锐,腿脚矫健。

先是围观的婆婆妈妈们尖声叫起来,继而是大队长尖着嗓子沿大街来回跑动着喊叫:“救人一-救人--"附近土高炉那儿正在砸锅熬铁的人乱纷纷跑来,七嘴八舌地问:“人在哪儿?人在哪儿?” 


后来就试探着拉那树冠,哪里得动?一老者道:“别拉!一拉两鼓涌,原来死不了的,也给揉搓死了。"都停手不拉,但没有主意,老者道:“多找大齿锯来,卸树权子。”

众人找来几张需要两人拉动的大齿锯,又点亮几盏马灯,哧啦哧啦地锯树权子。大队长早就不咋呼了,鸟枪也不知扔哪儿啦,煞白着脸儿,提着一盏马灯,给拉锯的人照明。 


被砸在树下的人的亲属听着风来了,哭的哭, 叫的叫,像死了人报丧一样。树下的人有能跟亲属对话的,劝亲属不要哭;伤重的就顾不了人伦,一个劲儿呻唤;也有自始至终没出动静的、亲属呼唤也不答应的,大概不死也是发了昏了。 


树冠渐渐秃下去,几个小时后,终于见了地皮, 把树下的死人活人拖出来,抬到卫生所里去。满地都是血。人终于散得不多了,大队长提着马灯,呆呆地站在那儿,像根木桩子一样。 


这是我们村几十年没出过的大事故,死了五个人,孙二是其中之一;其余的都受了伤,伤得最轻的王四海,也断了一条腿,折了八根肋条。 


我爷爷原先是痛恨杀树者的,在斧锯声中骂不绝口。事发后,他叼着那支红铜嘴儿、青铜管儿、 黄铜锅儿的全铜烟袋,一锅连一锅抽烟,脸青着, 一句话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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