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凉皮店要10点以后才打烊了,宋玉正准备关门,接到了沈建的电话。
他约宋玉周一下午喝茶,说有点事儿和宋玉说。宋玉说有什么事情电话里说就得了,但沈建说一定要见面说,请宋玉务必答应,声音闷声闷气的,跟感冒了似的。
沈建是宋玉的前男友,当初她在化肥厂食堂打工,负责在窗口打饭,因为长得漂亮,得了个食堂西施的外号。
宋玉打了两年饭,她那舀菜舀饭的手,稳当当,不多不少还公道,但是她第一次给沈建打饭,就把一勺凉拌豆腐皮给人扣在手腕上了。
她慌得绕出窗口,拖着沈建在公共洗碗池跟前又洗又擦,连声说“对不起”,一大帮厂里的人在起哄,宋玉臊得耳根子都发烫。
跟上这份豆腐皮,宋玉一连几天都神思恍惚,这灰扑扑的化肥厂,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好看的年轻人,浓眉俊眼的,清秀中透着机灵,身材挺拔得像一棵白杨。
一来二去的,两人恋爱了,全然不顾学历身份、家庭背景的不同和所有人的冷言冷语。
天蓝得像要滴下水来,花朵脉脉含情,这两个人儿拱到厂后面的旧水渠边的花丛里,飞快地接个吻。
宋玉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家住城边的老棚户区,还有两个弟弟在上中学,爸妈临街开个杂货铺。
而沈建父母分别是经委和二轻局的领导,沈建是省理工大的本科生,前途大好的技术员。
任谁也不看好这一对。
宋玉见过沈建的父母,二老衣冠簇新,头发整齐,面容严肃,目光锐利,和这烟火尘世仿佛隔着整整一条银河系,对待宋玉保持着良好的教养,不疏离,也不过分客气。
沈爸爸跟他们说,你们年轻人不都说爱情是一切前进的动力么?小建这个本科生啊,过几年就不吃香了,小宋你支持他好好考研究生,等沈建研究生一毕业,就给你们举办婚礼。
两人喜出望外。
沈建用了两年功,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的研究生。彼时厂里精减人员,临时工宋玉便早早地跑到一家大饭店当服务员。
沈建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除了上课,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实验室,还跟着老师做课题,连着两年寒暑假都没有回来。
宋玉看着电脑上沈建QQ灰灰的头像,感觉原本可爱的小熊头像像被冻住了般冒着丝丝冷气,心也跟着越来越凉。
几年的打拼,宋玉饱尝职场的辛酸隐忍,服务行业的赔尽笑脸,让宋玉将当初那小丫头恋爱大于天的一颗心,磨成了块粗糙坚硬的石头。
沈建快毕业的时候,宋玉去看了他一次,和沈建的一大堆同学们去校园后门小吃街吃烫串。
虽然是烟气满满的大排档。一群学子们纵横古今,谈天说地,偶尔会用大段大段的英语交流,当真是飞扬跳脱,意气风发的知识精英。
分分秒秒让宋玉觉得自己和他们不在一个星球上。
沈建没有参与到大家的热闹中去,他出奇地沉默,偶尔给宋玉夹菜,侧过脸来僵硬的笑容,传递了太多的信息:勉强、不甘、忍耐和不情愿。
宋玉喝了口扎啤,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分手吧,是时候了。
宋玉回来后,在QQ上主动提出了分手,沈建的头像突然就亮了,几乎是秒回:好吧。
过了一会儿,又回过几个字来:对不起,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随后,头像又变成灰扑扑的,宋玉当时愣愣地想,初恋最终都会沦为朋友?可能么?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他了。
没多久,宋玉陪朋友去二轻局办事,见到了沈爸,他很是客气地邀请宋玉去他办公室坐坐。
宋玉也没有扭捏,当她欠身去接秘书倒的热茶,抬眼的瞬间,看到沈爸的眼睛,透着些许洞穿世事的悲悯。
宋玉突然顿悟了沈爸硬让沈建考研的目的,无非是明了时间会让人成长与清明,给了宋玉一个体面的退出。
沈爸简短地说了几句,如果宋玉和沈建依然要在一起,他决不会阻拦,他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希望有人对自己儿子好,安心过日子。
但是如果沈建有了退缩和悔意,那么日后的婚姻中便会意难平,便会有龃龉怨怼,再深的情,也消磨得点滴不剩。
他是真的为他们两个好,宋玉点头。老头很满意宋玉又明理,又乖巧的态度,慈爱地笑了,叮嘱宋玉以后有事情找他。
沈建毕业后,有了更好的工作,一年后和位钢琴教师结婚。
宋玉跑到外地学习了一段时间,加盟了一个凉皮店,找门店,装修,招伙计,办执照,跑工商……
有时候太苦太累,就想自己当初犯抽抽啊,找那么条件好的对象干嘛,要是就在厂里找个普通工人,此刻哪怕帮自己粉粉墙呢,她也有个人帮把手啊。
但是已婚的沈建就是不经念叨,他不知道怎么得知宋玉的情况,隔五岔七地真的跑过来,问宋玉有什么忙要帮。
他当惯书生了,什么都不会,不是被电线绊一下,就是踢翻了餐椅。
宋玉赶他走,他搓着手,红着脸说:“总归是我对不起你,你一个女孩子,也被我耽误了好几年,我这心里是真的过不去。”
宋玉也确实快忙乱得要倒下了,干脆把对外办手续一系列的事情交给了沈建。
沈建没多长时间就弄好了,还硬塞给宋玉5万元钱,说是他父母的意思,知道宋玉资金紧张,让她不要见外,店里以后能周转再还。
总归是全家都有歉意,就请宋玉收下。
宋玉心里五味杂陈,她偶尔想起这段恋情,仍然是很难过,因为真的很爱过啊。
但是沈建说把她当朋友,沈爸说有事找她,人家也真的雪中送炭来了。唉,这到底是什么缘份?
总归,宋玉用那5万元钱,过了难关。
这么多年后,如今宋玉又坐在沈家老式的二层砖房小院里,由不得生起几分感慨。
世事沧桑,沈家二老已离世,他妻子一年前遭遇车祸,也走了。
这些年来,宋玉沈建俩人都有一些正常的来往,比如宋玉父母生病住院,沈建也跑前跑后地帮忙;沈建妻子出事的时候,沈建实在是没法子了,宋玉也把沈建女儿接过来照顾过一段时间。
偶尔宋玉想起她和沈建,心想这也算是分手见人品,互相尊重,不出恶言,还真能处成朋友。
只是此刻,好长时间没见,沈建形销骨立,人瘦得打晃,脸皮虬蜷着,夏末,天气还很热,沈建居然还戴着顶帽子。
沈建默默低头洗杯、煮茶,半声也不言语,宋玉心想喝杯茶这么折腾,当真是有钱人干的事儿,她喝凉白开都如牛饮,店里哪顾得上呢!
宋玉想早点回店里,不由张嘴问了句:“啥事啊,不能电话里说嘛,我可没有时间喝你的闲茶啊。”
沈建依然不抬头,说:“耽误也就耽误你这下午了,喝一杯吧,也许就这么一次机会了!”
宋玉翻了个浅浅的白眼,脱口而出:“你怎么整得跟最后告别似的。”
沈建没抬头,低低地说:“反正就这几个月了,但愿还能见着你。”
沈建找宋玉,是来托孤的。
他的女儿只有11岁,明年升初中。而他肺癌晚期,真的没有多少时光了。
沈建父母是扬州人,当年支持援三线建设来到这里的。沈建姑姑全家都出国了,他们老家也没有什么直系的亲人。
孩子的外婆跟着堂弟一家生活,也年纪大了。
宋玉呢,42岁了,至今单身。30岁那年因为生过一场大病,而且身体方面也不太好,现在过了生育最佳年纪,医生也建议过不要冒险生育。
而且凉皮店这边的商铺半年内要拆,宋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门市房,也想休息一两年。
沈建吞吞吐吐半天,说想和宋玉扯证结婚,当然他们只是名义上的,不是实质性的婚姻,更不是让她照顾他。
一切,只是为了让宋玉能名正言顺地照顾他女儿初高中这六年,但是这六年间宋玉不能和别人结婚,女儿18岁上大学后,她就自由了。
他给的条件是,会把一小套价值100万的低层两居室过户到宋玉名下,并且为宋玉买一份30万的疾病+养老保险。
而且,有了这层婚姻关系,有了实际的抚养事实,就算沈建的女儿将来不给宋玉养老也不行,就沈建说的,将来去法院告个未尽赡养义务的状,也有个被告人吧,无论如何,老了总有个人管你。
至于她们两个人的生活费,沈建还有部分存款,有入股的企业,还有一处商户置业的房租,他自会委托律师交给她。
这些具体的财产经济问题,他都会委托律师所签好种种文件。如果宋玉接受,那么她这辈子温饱是一定无忧的。
分手这么多年后,他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的话,把所有顾虑都讲清楚了。
宋玉有点懵,她下意识地喝了口茶,到嘴里的茶水却奇苦无比。
她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扯来扯去地痛,痛得她来不及盘算沈建开出的条件,只是觉得眼眶发热。
她一直觉得沈建家,是他们草根老百姓这辈子都跨越不了的那种非富即贵的阶级,此刻,这个手里拿了把好牌的家庭,竟然马上只剩下个未成年的女孩子。
世事沧桑,原来每个人在命运面前只能匍匐,活着是唯一的胜利。
她抬头看向沈建,他勉强向宋玉露着虚无的笑容,阳光透过树叶斑驳地落在他腊黄的脸上,如同一张夹在破书里静止不动的黑白照片。
宋玉忽然问他,“你喜欢过我吗?”
沈建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随后大概是觉得尴尬,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许久。
“你让我想想……”她说。
宋玉起身走了,走在大街上,人流匆匆,车水马龙,蒸腾的气息扑面而来,当年那个白杨般的小伙子,很快就要走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那是她曾经用尽一切力气爱过的人啊。
宋玉靠着棵树蹲下,捂着脸,终于慢慢地哭了。
宽敞的大阳台上,宋玉将洗好的衣物,一件件搭在自动晾衣杆上。
小区里,银杏的金黄与常青树的翠色交叠,是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颜色。
太阳下,有人生,有人死,有树叶静静地飘。
最终,宋玉没有在沈建生前与他结婚,虽然这是她曾经梦想过的事,她只是答应了做他女儿笑笑的专职保姆,给她一个中档偏上的保姆工资,她会尽心尽力地陪伴孩子两三年。
高中的话,孩子也可以选择寄宿制高中,逢假日的时候,笑笑愿意也可以来她家里住。
她答应沈建,只照顾三年,但往后这辈子她都会把笑笑当自己侄女看。
她可以当笑笑的阿姨或者朋友,却不想就这样去牵扯层婚姻关系,再多出位法律上的女儿来。那样未必能和孩子处好这一生的关系,以后反而闹得难看,就不好了。
虽然沈建的条件的确诱人,同时也买断了宋玉最少6年的不自由。
毕竟,她已经不年轻了。
因为她自己的人生,苦与不苦,顺与不顺,她喜欢自己承担与安排,她的人生,她作主。
虽然她这些年,也处过两个对象,尽管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但她还是想找个说得来的人,走进真正的婚姻,鸡零狗碎、蒜皮葱沫,吵吵闹闹,欢欢笑笑,那是最平凡也最珍贵的烟火日子啊。
而且,她有手有脚,还是会出去赚钱,没有必要捆住自己,就此背着这个壳子,也许衣食无忧,人生却就此按下停止键。
其实她答应沈建照顾笑笑,也是一直记得自己开凉皮店之初,沈家对她伸出的援手,和这么多年来彼此没有断了来往的情谊。
半年后,沈建去世,宋玉也履行诺言,去陪伴照顾笑笑。
笑笑听话而懂事,虽然性子有些内向,但是和宋玉相处得很好。
宋玉自己开凉皮店十几年,她就一个经验,男女老少,大人小孩,都喜欢和一个什么都能说的人相处。找对象也是,不就为了找个说话的人嘛?
所以笑笑一回来,宋玉就逗她说话,慢慢地,学校啊老师啊同学啊这些,还有女孩子的一些小秘密,笑笑都和宋玉说,开心不开心,宋玉都能理解。
宋玉也给笑笑讲当年厂里的事情,这些年的经历,所见所闻。
笑笑也很乐意听,因为爸爸生前告诉过她,人生很复杂,多了解这世上的人和事,一定不吃亏。
宋玉没想过,她会跟笑笑相依为命。
但事实就是这样,她们虽然比不上亲母女,但比亲母女又多了一些轻松。
笑笑16岁那年,要去念高中了,思来想去,宋玉还是没舍得让她读寄宿,还是住在一起照顾她。
笑笑也不把她当保姆,有时候当阿姨,有时候当老师,有时候也当妈妈,更多时候当姐妹,什么都跟她说。
笑笑也说,“我爸没娶你,真是他的遗憾。”
宋玉笑她瞎说,“娶了我,哪还有你。”
其实,她早已经对这件事释怀了。
高考后,笑笑去外地读大学,宋玉送她去的车站,挥手时忽然觉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转过身就泪流满面。
她看到笑笑也哭了。
她想起,刚从沈建那接手笑笑时,她防备地看着她,说,你别想当我妈。
宋玉说,你有你自己的妈妈,我才不给你当妈。
到后来某一天,笑笑初潮,在学校弄脏裤子,宋玉去接她回家的路上,笑笑哭了。
她抬起充满泪水的眼睛问她,“你可以当我妈妈吗?”
宋玉说,“不行。但我会一直陪着你。”
越想越难过,宋玉只好擦擦眼泪,飞快地出了机场。
笑笑不在,宋玉也把自己的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她白天报了一个烘焙班和瑜珈班,想着过一两年是继续开凉皮店还是蛋糕店。有合适的相亲对象,偶尔也去相相亲。
当然,也会跟笑笑讲,笑笑吵着要看照片。
某种程度上来说,宋玉是感谢沈建的,感谢他带给她爱情的憧憬,也感谢他把笑笑带到她身边。
今年春天,宋玉在公园散步时,接到笑笑的视频电话,她说,她恋爱了。然后,跟她形容那个男孩子美好的一切。
宋玉的脑海里,浮现出沈建的脸来,但也只是短短一瞬,她想的更多的是,笑笑的将来,结婚生子,幸福快乐地生活,而她会永远陪着她。
她慢慢地走着,才发现公园里的杏花都开了,风一过,就下一阵杏花雨。
宋玉伸手接住了一片花瓣,轻轻地笑了。
END
“婆婆小姑子一起来伺候月子,我掏1w块,还差点把嫁妆和三金搭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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