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王不王不 作者王不
早上醒来,老公已经外出,我正在享用他做好的爱心早餐,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听声音,对方是个中年妇女,她熟络地喊着我的名字,说是我的老乡桂香婶。
我极力在脑海里搜索,终于回忆起,是上个月在小区里遛弯时碰见的那个女人,她是我小时候的邻居,说是来这里给儿子带孩子的。
当时,她还挺激动,说来这城市这么久,第一次见着个熟人。
我们聊了几句,临别,她要了我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桂香婶问候了几句,忽然说:“你妈要来看你了,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原来,她前几天回老家办事,见着我妈了,闲聊几句,顺带说到了我,我妈立刻追问我的情况,她就把我地址给了我妈。
“小欣呀,婶子不知道你们娘俩儿之间到底有啥过节,但她现在真的很可怜,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唉,该来的终究要来。我躲了五年,我妈还是找上门来了。
也罢,是祸躲不过,通完电话,我决定勇敢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当然,不管她整什么幺蛾子,我都不会再怕她。
因为,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懦弱无能的小丫头了。
只是往事如潮,又一次汹涌而来,彻底淹没了我。
我叫常欣,三十岁,生于塞北一个贫困县。
我的童年是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小村子里度过的,这里周围全是高高低低、连绵起伏的山,我家那三间破屋,就藏在大山的某个褶皱里。
我妈叫吴玉梅,农民,约有六十多岁了吧,具体数字不详。
打我记事起,她就是那副苍老的面容,头发早早地染上了霜,脸上皱纹多且深,像层层叠叠的梯田,不,那么多沟沟壑壑,说梯田都嫌美化了。
我没见过我爸(后来才知道他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听说他婚后不久,就在一次开山炸石头时不幸身亡,那时,我妈已经有了身孕。
有句俗语,苦秧子结不出甜瓜,说的大概就是她这种情况,孩子生下来后,是个脑瘫。
我恨这个先天痴呆的苦瓜蛋子,他毁了我妈一辈子,还连累了我。
从小大到,我妈心心念念地宠着爱着的,只有这个傻子。
他傻到生活无法自理,除了会机械地吃与睡,就只知道跟在人后面拍着手哇哇怪叫!
我妈在儿子跟前那么温柔慈爱,一口一个小柱子地叫啊叫,转过身喊我就变成了“丫头”,如能直呼声“常欣”就是难得的抬爱了。
常欣――去挑水;常欣――快去扫院子;死丫头,跑哪去了?带你哥去洗手……
一天到晚,我被她支使得团团转,除了上学,我就是一使唤丫头。
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家务之外,主要任务就是看护这个大我十多岁的傻哥哥。
不能让他磕着碰着,不能让他脱离我的视线。
可是,我是个女孩子呀,成天领着一个高出我半截身子的傻子,村里那些小孩子见了,都一个劲儿笑话我,甚至有人说我们是俩傻帽儿。
我羞愧极了,总想甩了他,可又不敢。
村里的小学只有一个老师,教了十来个孩子,大多数人吊儿啷当的也不好好读书,只有我从不旷课。
其实不是我多么好学,实在是不想回家面对那个傻子。
有一个周末,我妈去镇上赶集,让我看好小柱子,我就领上他去村边的树林里找小伙伴玩去了。
大伙玩捉迷藏,一开始我还能照顾到我的傻哥,走哪都叫他一声,让他跟上我。
玩着玩着,到了兴头上就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们在树林里追呀跑呀,不知啥时候我才发现傻子不在跟前了。
几个要好的玩伴帮我在林子里找了半天都没见人影,正沮丧着呢,更要命的是听见了我妈呼喊我的声音。
躲在树后磨叽了一会儿,终是被我妈找到了。
当她听说傻子找不见时,劈手就一个耳光,打得我鼻血喷溅。
要不是急着去找她儿子,恐怕我会被揍个半死吧?
望着我妈匆匆跑去的背影,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愤怒而绝望。
那天,我就躲在小树林里,靠着那棵大树哭着哭着,睡着了。
半夜里,我妈找到了我,这回她没动手,只是狠狠地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回家,一路上不停咒骂,说没一个让她省心的。
原来,她找到了儿子安顿好之后,才发现我没在家,又出来找我了。
或许她心里还是有我的,只不过,远没她儿子重要。
有时,我甚至设想,如果我和小柱子互换一下多好,这样就可以得到她真正的关爱了,她看小柱子的眼神,满溢着柔情,可是,从来没这样看过我。
天长日久下来,村里有人看不过,悄悄告诉我,吴玉梅不是我亲妈。
一晃儿,混到初中毕业,我没能再往下读,回家务农了。
以后的日子,我争抢着做家务,干农活,只求别再让我看护那个傻子。
一天晌午,我从地里拔猪草回来,忽然看见屋里站了好几个人,正叽叽呱呱地谈论着什么。
在外面听了会儿,我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瞬间觉得一阵透心的凉。
原来,他们是在讨论什么“亲事”。
有户人家也有一儿一女,似乎那儿子智力也不咋地,所以我妈的意思,让我和对方的女孩儿换一下,她嫁我哥,我去给她家另一个傻子当媳妇。
幸亏小柱子傻得超出了人家的预想,那家人觉得自己儿子比他强太多,这买卖不划算,于是“换亲”告吹。
这件事让我彻底寒了心。
也曾动过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可是私下去问村里人,他们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多年前吴玉梅带小柱子去外地医院看病,回来时怀里就多了个女娃,具体情况无人知晓。
吴玉梅和村里人来往并不密切,她对这事绝口不提,以至于我的身世成了村里一个谜。
亲生父母找不到,养母又不疼不爱,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捱不下去了,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日复一日的煎熬着,机会来了。
一天,我在镇上看到扶贫工作队的宣传,介绍农村青年外出打工,我喜出望外地报了名。
可吴玉梅说什么也不同意我走,还把户口本藏了起来,不让我去登记。
正当我急得闹绝食时,同村一起报名的小伙伴悄悄给我支了一招,说我可以去镇上找领导说理去,不是有妇联主任专管妇女的事吗?
吴玉梅硬要阻拦,咱就告她虐待!
这一招还真管用,在我略带夸张的哭诉下,镇里派人找了吴玉梅,不知他们怎么做的工作,反正我胜利了,终于得以离开那个鬼地方,来到临汾,一晃已有五年。
五年来,我换过好几次工作,当过保姆,干过收银员,餐厅服务员,不管多苦多累,我都坚持了下来。
因为在我眼里,再苦的日子都比过去的生活甜。
上天似乎也开始眷顾我,在城郊的“喜相逢”酒店当服务员的时候,我认识了善良的厨师阿哲。
他是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在政府安排下学了厨师,有了一技之长,靠着勤快好学,他已是酒店高薪聘用的大厨。
许是同病相怜,阿哲和我格外投缘,在了解了我的经历后,他对我更加照顾,我们顺利地走到了一起。
结婚后,我们拿出全部积蓄,自己租了个小门面,开了家属于自己的餐馆。
凭着阿哲的厨艺,再加上我这个经验不错的服务员,饭店生意蒸蒸日上,阿哲说:“我们争取尽快攒够首付,按揭一套小平米的楼房。”
日子越来越有盼头,我也慢慢摆脱了过去的阴影。
但是,自从怀孕后,阿哲不让我再去饭店干活,闲来无事,我心底偶尔也会生出些许挂念,不知道我妈和傻哥哥怎么样了。
阿哲也不止一次劝我回去看看,毕竟是养母把我带大的,养育之恩不能忘。
但是,想到离家时养母那阴沉的面孔,凶狠的眼神,我实在鼓不起那勇气。
没曾想,在我怀孕快临产的时候,桂香婶带来了我妈的消息。
几天后,我妈果然登门了。
说真的,见到她那一刻,我的心还是痛了一下,她老多了,白发苍苍,干瘪削瘦,门牙都掉了,一张嘴便露出两个小黑洞。
这黑洞虽然不美观,却把她脸上曾经的戾气给泄掉了不少,透着点滑稽,竟没那么可怕了。
比起外貌的变化,更让我意外的是她的态度。
她喊我“小欣”,还带着近乎讨好的笑容,这太反常了,无事献殷勤,必有缘故,我不由的提高了警惕。
养母说,这些年她很挂念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我的消息,所以赶着来看看。
只是看看这么简单吗?我心里说着,表面却未动声色,努力做出待客的样子,招呼她喝水,吃苹果。
她在屋里仔细打量了一下,随口说:“这房子挺不错”。
我赶紧告诉她,这是我们租的,租金不低,但考虑到将要出生的孩子,只能勒紧裤腰带,把条件弄好点。
她不说话了,神情局促地坐了一会儿,又问了几句闲话,然后,就起身要走。
这可真出乎我的意料,难道是我“小人之心”想多了?
这时,接到我电话的阿哲提着大包小包的菜赶了回来,他固执而热情地要留我养母吃饭,还邀请她住几天。
许是被阿哲的善良好客打动了,养母脸上泛起了难得的笑容,她留下了。
我觉得,她盯着阿哲的眼神,竟和看小柱子的时候很相似!
饭后,她执意要走,说得赶火车,小柱子还在等她照顾。
阿哲去送她,回来后告诉我,他给我养母一千元钱,对方坚持不收,最后他买了盒当地特产,把钱悄悄塞了进去。
养母把特产收了,说带回去给小柱子尝尝。
阿哲还说:“其实你养母没你想得那么坏,她一路上嘱咐了我好多关于你生孩子要注意的事。
另外,她还讲了你的身世,你是她当年从车站站台上捡的,放在一个小纸箱里,有张纸条写着生辰,很明显是有意丢弃的。
她说当时心一软把你抱回家,可是因为小柱子情况特殊,只能委屈你,有时骂完你她也挺后悔。
你要出去打工,她使劲拦着,是怕你到了外面吃亏,她要我一定对你好点……”
听着听着,我哭了。这么多年第一次不是因为疼痛和愤怒而流泪。
养母这一去再没有联系过我,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儿子降临了。
忙碌中,我过得知足而幸福,渐渐地,对养母的怨恨也一点点消退。
身为人母,我深深理解了她对小柱子的爱,从这一点讲,她是个好妈妈。
我和阿哲合计着,等孩子再大一点,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看望养母和小柱子。
没曾想,这一天提前来了。
那日,我正给儿子喂奶,电话响了,是从我们村大队打来的,说家里出事了,让我务必回去一趟。
我问出什么事了,对方说:“人都没了,具体情况你回来再说。”
我们一家三口匆匆赶回去时,破旧的院子里已停好了两具棺材。
村支书张大伯告诉我,我妈三天前找到他,交给他一个密封纸袋,说小柱子已到癌症晚期,马上不行了,拜托他和乡亲们帮忙办下后事。
袋子里装的,是她事先在镇里的丧事服务部下的订单和付款的发票,东西都采买好了,只是她年老体衰,只能求大家帮着张罗张罗。
她还说:“常欣的孩子才出生不久,先别去打扰她,必要时再通知她,电话号也在袋子里面。”
张大伯当时还奇怪她为什么不亲自给我打电话。
但看到养母实在可怜,也没多问,对她的要求一概爽快地应允了。
前天三更时分,他被响亮的爆竹声惊醒,仔细一听,是那种威力很大的“二踢脚”,一共三声。
这一带的习俗,谁家死人了,死者咽气后就要放三声爆竹。
这是我养母发出的信号,说听到爆竹,大家早上八点再去她家。
大伯和众乡亲如约赶到,却被院里的情形惊呆了。
吴玉梅楼着她的小柱子,静静的躺在炕上,像睡着了。
俩人都穿着簇新的衣裳,收拾得整整齐齐,从来没有过的整洁干净。
乡亲们过去一探,都已没了气息,旁边有个空的安眠药瓶子,和半碗水。
原来,小柱子早就查出了绝症,身体多处脏器衰竭。
邻居说,多年来,吴玉梅不止一次带着儿子去看病,曾有医生预言她这个脑瘫儿活不到成年。
可是当妈的不信这个邪,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延长儿子的寿命,几十年如一日,悉心地呵护着,陪伴着。
小柱子能支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在儿子终究无法走下去,将要去往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作为母亲,选择了安排好一切,然后,继续陪着他……
乡亲们唏嘘着,感慨着,帮这娘俩入了殓。
屋里,有吴玉梅预先囤好的米面粮油,足够丧事之用。
一个粗通文墨的农村妇女,要做到这些,该费了多少心力?她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去操办这一切的?
想到这些,心痛如绞。我才发现,自己这个女儿,当的是多差劲!
灵前,我哭得撕心裂肺。
往事像开了闸的洪水奔涌而来,记忆中浮现的,竟全是养母对我的那些好:
有什么好吃的,她会一分为二,小柱子有的,我也有,而她从来没考虑过自己;
过年,再难她也会给我和小柱子一人做件新褂子;
她是时时护着小柱子,因为他的生命如此脆弱,她急了也会打骂我,但是,想想她一个人抚养俩孩子的艰辛,又怎能去苛责她的不公平……
她来看我,是要和我告别吗,还是求助?可我一脸的戒备,堵上了她的嘴。
临了,她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我再也不怨我养母了,更不恨小柱子了,他一生下来就被上天剥夺了作为正常人的权利,还随时面临着生命危险,多么不幸的傻哥哥!
可是,他又是多么幸运啊,拥有一个天使般的妈妈,把他视为至宝,一生呵护,甚至,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到任何地方。
丧事完毕,我们仨踏上归程。
阿哲特意订制了两个牌位带回家,我妈和我哥的。
他说:“以后逢年过节,都要好好祭拜他们,这是咱的亲人。”
我想起了上学时,老师抄在黑板上的一句话:母爱,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
世上没有贫穷的母亲,没有丑陋的母亲,没有老迈的母亲!
紧紧抱着儿子,我再一次泣不成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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