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赵斌出了车祸。
他第一时间将自己藏了起来。亲戚朋友找了七个小时,才找到浑身是血的他。
我在电话里得知这件事时,手在不停地抖。
没来得及回家,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直接从单位赶去火车站,买了去郑州的车票。
一路上,我都在不停地掉眼泪。
我不敢想象,他到底伤成了什么样,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藏起来。
到了郑州,找到医院时,一眼看到躺在检查室外面的赵斌。他身上的羽绒服破了,沾了很多血,脸上也是血迹斑斑。
我脱了自己的外套给他盖上,生气地问他,你怎么回事,躲起来干什么?
赵斌扭过头,不肯开口说话。
我更加来气,大姐只好将我拉出病房,说,你让他缓缓。
我不敢想象赵斌被撞后的那六个小时里,经历了怎样的疼痛。
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发生危险时,赵斌不是第一时间告诉家人,而是自己躲起来,独自舔伤。
02
我是赵曼,赵斌是我弟弟。
我有充分足够的理由不喜欢他。
赵斌比我小两岁四个月。我才一岁多的时候,我妈就怀上了他。这也就意味着,我很早就没了母乳。
而且因为他,我妈不得不带着我和我姐四处流浪,躲避计划生育。
那是90年代,计划生育抓得很严。
他一出生,家里交了很多罚款。本来就不宽裕的日子,更加的艰难。
我爸重男轻女,对赵斌明目张胆的偏爱。
好吃的好玩的,都得先让给他。我恨得牙痒痒,趁我妈不注意,用手抓他的脸。
然后不可避免地挨了一顿打。
我是记仇的。越发觉得为什么自己有个弟弟,要是有个哥哥该多好。
我姐笑我,要是有哥哥,哪里还会有你。
这话好像没毛病。
要命的是,也就我不喜欢他。他长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嘴巴又甜,一起出门,大家都喜欢逗他。
被冷落的人是我。
所以在赵斌调皮捣蛋,拆家里的电话机收音机时,我就在我妈面前添油加醋地控诉他的恶行,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他挨打。
他每次哭得稀里哗啦,但转身又甜甜地叫我姐。
他不记仇,有点傻。
03
他是真的有点傻。
养的仓鼠死了,他哭一场。猫丢了,他再哭一场。街上看到骑车的老人,他赶紧跑过去帮人家推车。
我嘲笑他,自己都没力气还去当雷锋,他一本正经地说,老师说我们应该乐于助人的。
有次我去他教室找他,看到他正被一个男生欺负。
我二话不说上去怼了那男生一顿,恶狠狠地告诉他,再欺负我弟要你好看。
然后恨铁不成钢地跟他说,谁欺负你,你都要还回去,听见没?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来了一句,姐,你刚才的样子好酷。
我得意地说,那是,以后我罩着你。
于是很长时间里,别人都知道赵斌有个凶巴巴的姐姐。
其实那时我也就是个柔弱的小女孩,但因为有了想要保护的人,莫名就有了一种力量。
那也是我第一次发现亲情的奇妙。
我可以讨厌他,变着法的欺负他,但外人不可以动他分毫。
04
就在这种相互打闹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我们都在长大。
这个家原本应该越来越好,但我爸喝酒越来越厉害,喝多了就对我妈家暴。
家里战争不断。
那时我姐已经上高中,我上初中,赵斌还在读小学。
赵斌每天都要面对这个乌云密布的家。但他好像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总是傻呵呵的。
他跟在母亲身后,帮她忙,逗她开心。
我爸根本不顾家,我妈只好去砖窑厂工作,从窑洞里拉煤渣出来卖,贴补家用。
炎热的夏天,窑洞内是四五十度的高温。
赵斌和我妈一块进出窑洞。
他那么小,还很粗心,常常被烫着,但总是嬉皮笑脸说没事,说他皮厚。
没有煤渣拉的时候,他也帮妈妈装车。那种用红土烧成的红砖,很重,一把砖钳一次可以夹四块,那双小手经常被磨出很多的血泡。
很辛苦,所以赵斌晚上倒头就睡。睡得很沉,我妈说,像头小猪一样。
我妈跟我还有我姐说起这些的时候,听得出她话语里的心疼。
我也是第一次发现,赵斌并不是傻,他是天生乐观,本性善良,对这个世界总是怀有最大的善意。
他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正在帮着我妈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我和我姐为父母的争吵忧心忡忡不知所措时,他从来没有半句抱怨。空闲了,他就和小伙伴们一块出去疯玩,钓鱼摸螃蟹打篮球。
仍然像个没长大的少年。
我不再幼稚地讨厌他,可后来的这些年,我还是理解不了他。
05
赵斌很聪明,学习成绩不错。
可是中考后,他却私自决定去一所很普通的私立高中。明明他可以上县重点中学。
我拿出姐姐的威严,让他不要拿前途开玩笑。
赵斌却笑着说,姐,你不知道有句话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吗?我在那所私立高中,可是响当当的第一名哦。学费全免,还有奖学金。多好。
我说他目光短浅,他也乐呵呵地接受,不和我争辩。
我很生气,却又阻拦不了什么。
是2006年的一天,我下课回到宿舍时,接到赵斌打来的电话。
应该是打了很久。
一接通,就听到他在电话那头哭着说,姐,你快回来。爸把妈砍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赵斌的脆弱和无助。
我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往家赶。
赶回去的时候,家里一片狼藉。赵斌痛苦地抱着头,蹲在地上,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就是那一次,我和我姐坚决让父母离了婚。
我和大姐跟了我妈,赵斌是赵家的命根子,他们不肯放他走。
但脚长在他自己身上,他真要走,谁拦得住?
我妈不放心把他留给父亲,但赵斌说,妈,没事的,我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我爸那么疼我,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我妈是哭着离开的。
那时我恨我爸恨到这辈子都不想见到他,我不能理解赵斌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
于是有时跟他聊天时,会冷嘲热讽,家里是有皇位等着你继承吧?
赵斌也不恼,嘿嘿地笑,是啊是啊。
06
后来,赵斌高考考了他们学校的第一名。
很可惜,那个学校所谓的第一,比二本线还差了一分。
成绩出来,我嘲笑他,你这鸡头当得不错吧,二本都考不上!
这一次,他没有跟我贫嘴。
我们都以为他会选择复读。以他的实力,去读专科太亏。复读一年,说不定能上个一本。
可谁也没想到,赵斌执意不肯复读。
我妈只好让他去上三本,我妈说,总不能让他读个专科吧。
我没法理解赵斌,我跟我妈说,三本的学费一年一两万,贵得要死,他不为家里考虑下吗?真是太不懂事了。
我想劝劝他,但他没理我,放假和同学出去玩了。
那时,我那个酒鬼家暴老爸,已经再婚了。明确表示,拿不出一分钱来给赵斌上学。
我姐说,算了,咱俩多做点兼职,帮忙凑凑学费。他不想复读,逼着也没用。你就是嘴硬,我还不知道你多担心他。
我回,就他那不懂事的样,我才懒得管他。
但确实就像我姐说的,我只是嘴硬。
大学做兼职赚来的钱,我给他买衣服鞋子。工作后,一开始我在乡镇基层上班,工资低得可怜。但只要他开口,我会二话不说地给他转钱。
我一边对他好,一边又嫌弃他不懂事,不让人省心。
07
特别是车祸这件事。
那时他已经读大二,寒假回家,骑车在路上出的车祸。
出院后,他把自己关了很久,谁也不搭理。
所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出车祸的第一时间,赵斌要藏起来。
后来做警察的舅舅,找到了肇事车主。
车主说他打了120,可赵斌不肯去医院,自己一瘸一拐地走了。
谁也不知道赵斌失踪的七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想问个究竟,但被我姐制止了。
我姐说,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你不要逼他。
于是这事,很长时间里再也没有人提起。
2015年,赵斌大学毕业,他提出要去当兵。
我妈舍不得,我和我姐劝她,他想去部队历练,也是好事。
走之前,赵斌来参加我的婚礼,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忙着招待客人,也没和他说上话。
后来我姐跟我说,你穿着婚纱站在台上的时候,斌也哭了。我好久没见他哭过了。
而我的新婚丈夫周海峰说,诶,你弟让我对你好点,说不然不放过我。
我听着,心里难过,却又很暖。
08
不得不说,部队是大熔炉。
赵斌表现优秀,从陆军转了海军。他还做了副班长,连续两年被评为优秀士兵。
这期间,我妈做手术,他请假回来陪护。
晚上我赶他去姐姐家睡觉,他不肯,说我是男孩,晚上我守夜。女孩子不能熬夜的。
搬东西拎重物,都是他挡在前边,说,一边去,这都是男孩做的事。
他成长得太快,我时常惊叹,这真的是他吗?
他用工整的字迹给我写信。信里写满了对母亲、姐姐和我的内疚。而他也终于说起了当年。
当年选那个私立高中,并不是真的想当什么鸡头,而是可以免掉三年学费。
而当年坚决不复读,是因为父亲一喝醉,就跑去学校找他。又哭又闹,让同学看笑话。最可怕的时候,父亲还打了其他同学。
整个学校都知道他有个酒鬼老爸,他根本无心学习,只想尽快逃离。
他说,姐,那时我只顾着自己,没考虑到三本大学的学费给你们带来的压力,对不起。
其实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我和大姐逃离了那个家,还在受折磨的人是他。
而他不肯离开的原因,是年幼的他,天真地以为,只要他还留在那个家,这个家就不会散。爸妈就还有复婚的可能。
我妈知道这些的时候,哭得停不下来。
这个笨蛋,也终于提到了当年的车祸。
他被撞后的第一反应是,可能要赔钱。他不想给家里增添负担,想着如果他不要人家送去医院,也就不用赔修车的钱了,所以就自己逃走了。
那天,他去网吧待了一会。老板看他浑身是血,怕出事把他赶了出来。他只好找了个桥洞窝了会,后来被家人找到。
我拿着信,笑了,又哭了。
他在末尾说,姐,你还是胖点好看,别减肥了,好好吃饭哈。和姐夫也好好的。
泪眼朦胧里,我想起上高中时,我住封闭式学校。他拎了一堆零食给我,说了同样的话,他说,姐,你好好吃饭。
这些年,我一直嫌他不懂事,原来真正幼稚的人,是我。
我无法想象,留在父亲身边那个小小的他,承受了多少负能量。
女孩子心里难受了还可以哭一哭,而男孩子只能假装坚强。
09
是两年后,赵斌把留部队的名额让给了战友,选择了退伍。
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回来努力工作,照顾妈妈。
我打电话怼了他一顿,骂他还是这么傻。
只是这一次,我选择了尊重他。
他是成年人,他的路,他自己来走。
他回来的时候我刚生完孩子,住在妈妈那。当时刚离婚,这事瞒着几乎所有人。
但又怎么可能瞒得住聪明的他。
他非要去找前夫理论,说要打人家一顿,替我出气。
我没好气地凶他,打了有什么用,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你赶紧找个工作我就谢天谢地了。
也同时告诉他,以后你结婚了,要有责任感。如果错的是你,妈妈姐姐和我都不会再认你。
赵斌沉默了一夜。
第二天告诉我说,姐,我尊重你的选择,但如果你觉得委屈了一定要告诉我。咱家有男人,咱不能任由别人欺负。
我回她,知道了,男子汉,你赶紧努力赚钱吧,以后这个家还要指望你呢。
傍晚的时候,前夫给我发微信说,赵斌给我打电话了,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对不起,除你之外,我最不起的人就是他了。
这几年,赵斌和前夫处成了兄弟。他心里的失望,并不比我少。
其实我没告诉赵斌,那天我躲在卧室里哭了。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是知道这个世界上即便有再多的难,但我并不是孤立无援的。
那个小时候被我嫌弃的男人,他正一点点变得强大,他会保护我。
10
赵斌去了上海,说想出去长点见识再回来。
我妈我姐还有我,任由他折腾。
但有天他告诉我说考上了新疆的公务员,还是笔试第一名。
我赶紧让他回来,给他讲课。
他很努力。我去睡了,他还在埋头看书。而他也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面试也拿了第一名。
入职前,他赖在我这里。
我拉他过来,教他做家务。然后不忘唠叨,以后结婚了,要学着和老婆一起做家务知道吗?你娶的是媳妇,不是保姆。
他嬉皮笑脸,抱着外甥说,听到你妈说的没,以后要多疼媳妇。
儿子被他举高高,逗得咯吱咯吱的笑。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我们姐弟三个人吵吵闹闹。而我妈不搭理我们,任由我们斗嘴。
我拍视频给我姐看,我姐回我,怎么看着有点想哭呢。
11
赵斌上班后,因为工作的特殊性,很少能回来。
但他几乎每天和老妈视频。发了工资,就在群里发红包。还给我和我姐的淘宝开了亲密付,让我们想买啥就买,别心疼钱。
我和大姐哪舍得花他的钱,但有他的这份心意,就觉得很幸福啊。
工作稳定后,我妈又急着催他找女朋友。
我托新疆的朋友帮忙给他介绍,他说不用,你弟这么优秀,喜欢我的人多着呢。
然后还真的就自己谈了个女朋友。
买了房子,养了两条金毛,算是在新疆安了家。
小女朋友登他的微信和我聊天,我傻乎乎地回着。
我说,你和姑娘处得咋样呢?
那头回,挺好的啊。怎么了,是不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啊?
我说,你想挨揍呢,还想脚踏两只船不成?好好对人家姑娘。
然后我看到一行字,谢谢姐,我就是他女朋友啊。
我呆在那。
赵斌打来电话,是姑娘的声音。她说,姐,对不起啊,刚跟你开了玩笑。姐,你真好。我更加确定,嫁给赵斌,一定会幸福。
我一时语无伦次,说,有空回来,姐给你们做好吃的。你俩好好的。
赵斌在旁边说,姐,你放心吧。
我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了吧。那个小屁孩,他已经长大了,逐渐成为这个家的保护伞。
这个家可能有点残缺,但爱一点都没少。
文章来源于猪小浅,作者
END
婆婆说“媳妇娘家是个穷鬼,陪嫁就一个电动车”,传到了我妈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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