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五年(1686年)十月,三十八岁的孔尚任离开了北京城,带着《桃花扇》的初稿奔赴泰州。此时的他,已不是那个以做学问为职业的国子监博士,而是皇上钦点的治河钦使,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前往淮扬一带疏浚海口。
踌躇满志的孔尚任背负着皇上的殷殷嘱托和为民造福的理想,不过他还有一个心愿藏在心里——早日完成治河的差事,然后好好游一番江南,特别是要到南京走一遭,寻访那些尚在人世的前朝遗老,听他们讲述发生在秦淮河畔的弘光旧事。
身为孔子的第六十四代孙,孔尚任竟然屡试不第。在世人的眼中,他实在是太不争气了。眼看着这辈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可他在三十六的时候居然时来运转。
这一年,康熙帝亲临曲阜祭孔,孔尚任被孔府推荐为“引驾官”,并在御前讲经。据说他把握住了这次难得的机遇,“引驾”和“御前讲经”都非常成功,深得皇帝青睐。为此,他一夜之间咸鱼翻身,由一名卑微的童生被破格提拔为国子监博士,可以在皇帝身边领略浩荡皇恩了。
康熙帝如此抬举孔尚任,无非是向世人表明大清朝也是高举孔儒大旗的,他爱新觉罗•玄烨也是圣人门徒。不过,康熙帝并没有把孔尚任完全当作装点门面的花瓶,而是试图把这只政治玩偶做大做强。让他去督办治水,就是给他一个大展“经济之才”的机会。
初到淮扬的孔尚任先是召集地方官员讨论治水方案,然后马不停蹄地下基层走访调研,体现出新进官员务实的工作作风。不过,他的书生意气很快就失去了锋芒,治水方略在没完没了的勾心斗角中石沉大海,各级官员不加节制的奢靡之风更是令他目瞪口呆。
孔尚任显然不是一个老奸巨猾的政客,他的远大志向在现实面前很快一败涂地。在崇尚权力和金钱的官场中,一介书生的道德理想不值半文。
忧心忡忡却又无可奈何的孔尚任只能在诗文中哀叹一番了。
皇华亭下使臣舟,冠盖逢迎羡壮游。
箫鼓欲沉淮市月,帆樯直逼海门秋。
九重图画筹难定,七邑耕桑户未收。
为问琼筵诸水部,金樽倒尽可消愁。
——孔尚任《淮上有感》
治水工程被迫停顿,孔尚任只能无所事事地留在淮扬,处境十分尴尬。官场的势利、人情的恶薄,使孔尚任建功立业的梦想彻底破灭。在他看来,没有比一浇心中块垒更重要的事情了。
于是,他去了南京。
宫飘落叶市生尘,剩却秦淮有限春。
停棹不因歌近耳,伤心每忘酒沾唇。
山边水际多秋草,楼上船中少旧人。
过去风流今借问,只疑佳话未全真。
——孔尚任《阮岩公移樽秦淮舟中同王子由分韵》
公认为“金陵八家”之首的龚贤是孔尚任到南京后第一个拜访的对象。
自称“钟山野老”,比孔尚任年长三十岁的龚贤年轻时曾四海为家,明亡后来到南京清凉山的扫叶楼定居,从此隐居不仕。
龚贤对孔尚任娓娓细谈了不少弘光王朝的遗事,让孔尚任觉得不虚此行。说者兴起,听者入迷,于是二人约定改日继续畅谈。
几天之后,当孔尚任再次走进扫叶楼时,见到的却是一幅惨景——龚贤已经死去,子女绕床啼哭,家里穷得连丧葬费都没有。重情重义的孔尚任慷慨解囊买来棺木,安葬了这位交情并不深的忘年交,并为之料理了后事。
这件事使孔尚任在南京获得了一个好名声,一些隐居不仕的明朝遗老不再对这个清廷的汉官白眼相对。于是,孔钦差化身孔记者,登燕子矶、游秦淮河、过明故宫、拜明孝陵,四处寻访遗老,搜罗了大量素材,顿时眼界大开。
孔尚任在南京拜会的人物中,张瑶星是最重要的一个。当初李自成攻破北京时,身为锦衣卫千户的张瑶星曾独自为崇祯皇帝守灵戴孝。明亡后,他隐居栖霞山白云庵做了道士,俨然一位世外高人。作为明清易代重大事件的见证者,张瑶星极具采访价值。
那是深秋的一天,孔尚任在红叶烂漫的栖霞山深处找到了白云庵,拜见了张瑶星。张道长回答了孔尚任提出的一些问题,重点讲述了弘光朝清流文人和马士英、阮大铖的斗争。收获满满的孔尚任激动不已,当即作诗一首,对张瑶星表示敬意。
淙淙历冷泉,乱石路频转。
久之见白云,云中吠黄犬。
篱门呼始开,此时主人膳。
我入拜其床,倒屣意颇善。
著书充屋梁,欲读从何展。
数语发精微,所得已不浅。
先生忧世肠,意不在经典。
埋名深山巅,穷饿极淹蹇。
每夜哭风雷,鬼出神为显。
说向有心人,涕泪胡能免。
——孔尚任《白云庵访张瑶星道士》
这次会见张瑶星,给孔尚任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后来他在创作《桃花扇》时,便索性把张瑶星给写了进去,让他在第二十出《闲话》、第三十出《归山》和第四十出《入道》中充当了主角。这想必是张瑶星没有想到的。
在滞留江南的三年中,孔尚任奔走于江淮之间,结识了一批能文之土,其中名头最大的,当属冒襄。
名列“复社四公子”之一的冒襄年轻时曾是士林中的风云人物,是孔尚任笔下的侯方域和李香君的挚友,是比张瑶星更具采访价值的重量级人物。当孔尚任第一次登门拜访时,七十五岁的冒襄拖着年迈的身躯与之相见,两人通宵达旦地畅所欲言,所谈除了南明政局、复社名流外,关于侯李姻缘的故事彻底激发了孔尚任的创作灵感。
从此,孔尚任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桃花扇》二稿的修改和创作中。
正当孔尚任为《桃花扇》苦苦构思的时候,他的幕僚徐旭旦帮了他的大忙。
徐旭旦据说是个水利专家,而且也能编剧,他曾经读过孔尚任编写的《小忽雷传奇》,为其才华而倾倒,是孔钦差的忠实粉丝。
两个有着共同爱好的人总有一天会无话不谈。一天,徐旭旦来到孔尚任的住处,聊着聊着,孔尚任给徐旭旦透了底,说自己正在写一部戏,主角是复社名士侯方域和秦淮名妓李香君。他着重强调,这不是一出男欢女爱的娱乐剧,而是借“儿女之情,寓兴亡之感”的悲剧。
清 崔鹤 李香君像
徐旭旦显然是被感动了,他决心竭尽所能帮助孔尚任完成这一伟大作品。从此,泰州治河公署的日常办公完全由徐旭旦一力承担,孔尚任只管专心去写他的戏文。
终于,一个凄美悲壮的故事跃然纸上,透过浮华虚伪的世界,赤裸裸地呈现出社会溃烂的内核。在那个道德崩塌的时代里,他笔下的妓女却比自命不凡的圣人门徒更加圣洁。
桃花扇何奇乎?其不奇而奇者,扇面之桃花也;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血痕者,守贞待字,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权奸者也;权奸者,魏阉之余孽也;余孽者,近声色,罗货利,结党复仇,隳三百年之基业者也。帝基不存,权奸安在?惟美人之血痕,扇面之桃花,啧啧在口,历历在目,此则事之不奇而奇,不必传而可传者也。人面耶?桃花耶?虽历千百春,艳红相映,问种桃之道士,且不知归何处矣。
——孔尚任《桃花扇小识》
一柄桃花扇,本是美人手中玩物,怎知它系着坎坷曲折的情缘。
一曲水磨腔,本是男女情爱之事,怎知它载着治乱兴亡的慨叹。
《桃花扇》二稿就这样诞生了。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孔尚任完成了《桃花扇》二稿的写作,同时也结束了其尴尬的水利官员生涯返回北京,继续当他的国子监博士,过着诗书相伴、清贫寂寞的冷宦生涯。他买下了一处宅院,将书斋命名为“岸堂”,意为回头是岸。从他戏做的俚曲中,就可以看出他当时的生活情调。
侨寓在海波巷里,扫净了小小茅堂。藤床木椅,窗外几竹影萝阳。浓翠如滴,偏映着潇洒葛裙白拧衣。雨歇后,湘帘卷起,受用些清风到枕。凉月当阶,花气喷鼻。
——孔尚任《博古闲情》
经过多年的生活积累和创作准备,孔尚任全身心地投入到《桃花扇》最后阶段——三稿的创作。
这一写,就是十年!
孔尚任为剧中人物设计了不同的人生归宿,或投江自尽、或皈依佛门、或入道升仙、或隐居山林。这些选择源于三百年帝国大厦的一夕崩塌,其中不无深深的痛楚与悲凉。
暖红室精刻本 《桃花扇》
在侯李爱情的结局处理上,孔尚任有独到用心。当侯方域和李香君聚首白云庵互访离愁别绪的时候,道士张瑶星当头棒喝:“呵呸!两个痴虫,你看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么?”听此一言,侯李二人双双顿悟,各自修真学道去了。
才子佳人患难重逢,再结鸾凤合情合理。可一经高人点化,二人万念俱灰,最终斩断情缘。从苦恋的热切到生离的决绝,充满着对爱情的否定、对人生的否定、对理想的否定。真正扯碎桃花扇、毁灭他们的爱情、使他们合而再分的,当然不是张道士,而是国破家亡的残酷现实。这又何尝不是作者心灵深处的表白呢?
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三易其稿的旷世名剧《桃花扇》公演了,上演率达到了“岁无虚日”的程度,几乎占据了京城所有的文艺阵地,就连手抄本都被大量传抄,“时有纸贵之誉”。
溥儒 李香君小影
《桃花扇》火了,轰轰烈烈的演出甚至惊动了宫中的康熙帝,他下旨将剧本送入宫内观阅。于是,孔尚任的厄运到来了。
“儿女浓情一笔销,桃花扇底送南朝,扯碎扯碎一条条,再一番鲜血满扇开红桃,开红桃。”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
清坚白道人绘《清彩绘本桃花扇》
我的天!这不是为那个南明小朝廷唱挽歌又是什么?可以想见,当康熙帝读了《桃花扇》的剧本后心中是多么的不爽。孔尚任在官场呆了十六年,他不去琢磨皇上为什么赏他一官半职,却花掉十多年的业余时间,写了个怀念前朝的反动大戏,这样的官员不清理出干部队伍,更待何时?
次年春天,名满京华的孔尚任不仅没有因为《桃花扇》的大红大紫而显达,反而因一件疑案被莫名其妙地罢官,继而深陷贫困无法自拔,连大米和炭火都要朋友接济。
此时归计思千回,三旬九食不及算。
披衣开户犬乞怜,皴手才汲冻井盥。
早餐大于军国谋,獠奴画策予决断。
负手犹豫日亭午,饿腹雷鸣从者散 。
——《谢阮亭先生送米炭》
孔尚任在愤懑与牢骚中倍受煎熬,背负着沉重的哀痛与失望苦寻人生的归宿。梦想使他耗尽青春、才智与热情,但一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不可能得到现实的眷顾。
在严苛的现实面前,唯有故乡是他的归宿。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孔尚任离开北京,黯然还乡。十六年后,他在正月的一场大雪中溘然长逝。
戏里戏外,都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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