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喜,本是汉王刘邦麾下籍籍无名的郎中骑将,在楚汉争霸的大背景下,虽然随韩信、灌婴等名将一路征战,但始终未能扬名立万。直至公元前 202 年垓下之战烽烟骤起,项羽兵败乌江亭,杨喜的命运轮盘才悄然转动。彼时,尽管身处险境,但项羽仍勇悍无比,孤身刺倒了数百人。只是大势已去,追随其侧的,仅有一路突围的二十八骑。相比之下,汉军则拥兵六十万,其中还有不少人是项羽的故人,只是早已转投到汉军阵营,比如汉军骑司马吕马童。为了鼓舞汉军士气,汉王刘邦在开战前还许诺:“谁杀了项羽,即赏千金、封万户侯!”此刻,项羽苦笑着与吕马童对视,万念俱灰,拔剑自刎。项羽一倒下,汉军将士瞬间疯狂。杨喜作为其中一员,为了建功立业,也化身成无耻的掠夺者。经过一番你死我活的争抢,他最终于万军之中抢得项羽的一条大腿。刘邦亦恪守承诺,封杨喜为赤泉侯,与吕马童、吕胜、杨武、王翳等四位同样获得项羽遗体的有功将士一起,载入汉初功臣名录。由此开始,一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因为紧抱项王英雄般的“大腿”,而缔造出一个显赫千年的传奇世家。这就是历史的神奇戏法。▲杨喜画像。图源:网络
作为小的不能再小的时代微尘,在垓下之战前,关于杨喜的历史记录几乎为零。《史记》中关于杨喜的记载,也仅有“以郎中骑汉王二年从起杜。属淮阴,后从灌婴,共斩项羽,侯,千九百户”等寥寥数语。“杜”,就是秦汉时代的杜县,其位置大约在今天的陕西省西安市雁塔区附近。秦汉之际,这里地处咸阳,可谓是京畿之地。杨喜在此以“郎中骑”的身份追随汉王刘邦,说明在那之前,他就已经从军,进入骑兵部队,拥有一定的实战经验。▲杜县的大概位置。图源:中国历史地图集
“郎中骑”实为“郎中骑将”的简称,最早始于秦。根据《史记》记载,郎中骑“职主皇帝外出时骑从禁卫”。汉初名将樊哙最初追随刘邦时,身份就是汉军中的郎中骑将。而《汉书》中关于百官公卿职分的章节也提到:“郎中令,秦官,掌宫殿掖门户,有丞。(汉)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光禄勋。属官有大夫、郎、谒者,皆秦官。又期门、羽林皆属焉……郎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郎中有车、户、骑三将,秩皆比千石。”也就是说,杨喜在秦朝灭亡前,其身份应该是秦王的“御前侍卫”。《史记》中,还有如下记载:“夏,四月,诸侯罢戏下兵,各就国。项王使卒三万人从汉王之国。楚与诸侯之慕从者数万人,从杜南入蚀中。张良送至褒中,汉王遣良归韩。(张)良因说汉王烧绝所过栈道,以备诸侯盗兵,且示项羽无东意。”比照刘邦建汉的时间线来看,此处的“四月”,应为汉元年(前206)的夏天。这一年,在项羽的督促下,此前被分封的十八路诸侯王按要求返回封地,各自为政。作为汉王,刘邦也在那次封赏中得到了巴、蜀、汉中等地共四十一县,设国都于南郑(今陕西汉中)。可是,由项羽分封天下,刘邦属实不甘心。起兵反秦之前,受项羽推戴及控制的“楚怀王”熊心曾与各路将领约定:“先入定关中者王之。”言下之意,谁夺下关中,谁就是各路诸侯应该臣服的未来天子。刘邦是反秦联盟中第一个攻入咸阳、灭亡秦朝的诸侯。按照约定,此时的天下共主,理应由他来担任。为此,刘邦在初入咸阳时,就采纳了萧何、张良等人的建议,封锁秦朝宫室、颁布“约法三章”,并对关中的老秦人以礼相待。然而,等项羽大军到来,楚怀王当初的誓约却如同一阵风。项羽以“怀王者,吾家所立耳”为由,向诸将表示楚怀王没有战功,没有资格主持分封天下的大事。所以,项羽遥尊熊心为“义帝”,自立“西楚霸王”,分封天下。项羽这一举动,无疑是对各路诸侯的背信弃义。▲项羽画像。图源:网络
进入咸阳后,项羽还纵火焚烧了秦宫,并让秦朝降将章邯、司马欣、董翳三人拉着他们的部队到新安(今河南义马市二十里铺),集体坑杀。在分配封地时,项羽刻意将刘邦安置在尚未开发的巴蜀地区,同时将关中之地封给章邯、司马欣、董翳看管,以此遏制刘邦势力向东发展。对此,刘邦怒不可遏,然项羽势大,与之硬碰硬,无疑要吃大亏。在萧何、张良等人的劝说下,刘邦暂时忍气吞声。这其中,被项羽册封为“塞王”的司马欣,其封地就在咸阳以东,涵盖秦汉时代的杜县。结合前面提到杨喜“以郎中骑从起于杜”的记载,根据李开元先生的研究,楚汉争霸时代,户籍制度及征兵制度仍沿用秦制,楚、汉两军成员大多由出身地或邻近县直接加入军队。这个时候的杨喜,很可能就在此前的咸阳保卫战中侥幸存活,回到出生地杜县务农。其后又因秦汉时代全民皆兵之故,被项羽重新编入驻扎在杜地的部队,成为司马欣军中的骑将。为防止刘邦公然抗命,项羽特地指派三万楚兵“护送”刘邦到封地去。刘邦去巴蜀的路线是“从杜南入蚀中”。“蚀”,在《史记集解》中被解释为“入汉中谷道名”。至于“杜南”,就是秦之杜县以南。刘邦从这里进入汉中,最快的方式就是走连接长安至巴蜀、汉中的交通要道——子午道。因此,刘邦初次移师,很可能经过了塞王司马欣的驻地,与当时奉命驻守在那里的杨喜有过一面之缘。不过,刘邦并不敢停留。为了打消项羽对他的怀疑,他得依张良计,边走边焚烧栈道,以此来暗示项羽,自己及麾下的十万汉军,此生将不复入关中。
刘邦刚离开关中,第一批不满项羽分封的诸侯就揭竿而起。其中,闹得最凶的,当数齐国贵族田荣。田荣是秦末义士田横的哥哥。早年,他与田横、堂兄田儋等都是齐国根正苗红的宗室,直到秦灭六国统一天下。后来,陈胜、吴广于大泽乡振臂反秦,田氏三兄弟紧随其后,在山东复辟齐国,以田儋为齐王,率先拉开六国遗族反秦的序幕。但,在此后争夺天下的过程中,田儋遭遇秦将章邯的重点打击。双方交战之际,田儋不幸被秦军趁夜偷袭而丧生。田儋死后,那些不愿臣服于秦国统治的齐国旧臣,共同拥立战国时期末代齐王田建的弟弟田假为新任齐王。对此,田荣十分愤怒。在他看来,齐国的“复兴”是他们田氏三兄弟夙兴夜寐、砥砺死战换来的,如今却让田假摘了果实,属实不公道。他多次要求楚国发挥反秦联盟盟长的作用,对以伪齐王田假为首的齐国贵族予以惩处。但彼时刚刚完成复辟楚国大业的项梁、项羽认为,齐王乃是齐地最强有力的号召旗帜,诛杀田假,容易打击各方诸侯的信心。项氏的反对,彻底惹怒了田荣。他集结田儋旧部,迅速回师齐地,推翻田假,立田儋之子田市为齐王,自任丞相。随着反秦斗争的范围逐渐扩大,秦朝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由章邯所率领的“骊山军团”立即转向东方,在黄河下游地区迎战陈胜、吴广以及齐魏联军。得知消息的项梁带领楚军前来支援,却遭章邯算计,只得转战定陶(今山东菏泽),夺取雍丘(今河南杞县)。项梁意图扩大战果,便派人求助于齐国。而田荣耿耿于怀,要求楚国必须先除掉田假,才可出兵。结果,楚军错失了宝贵的机会,秦朝则调动全国兵力支援章邯,项梁因傲慢自大等因素败于章邯之手,战死沙场。田荣因此与项羽结下了不解之仇。在分封诸侯时,项羽大手一挥,把齐国一分为三,让原齐王田市到即墨就国,为胶东王;拥戴田假登基的田氏宗室田都、田安,则分别以齐郡、济北郡为根据地,号齐王、济北王。这一分封政策,明显是针对田荣。项羽让诸侯王们各自就国,心有不甘的田荣便派兵攻杀齐王田都和济北王田安,试图再度搅乱三齐之地。此时,被改封为胶东王的田市心里却害怕极了。项羽为人“强暴”,田市担心自己若不赴胶东上任,一旦项羽发兵,到时恐怕连胶东王都做不成了。这种想法,在田荣看来,就是怕死。想当年,堂兄田儋面对数十万秦军围攻,面无惧色,力战到死,怎么如今传到其儿子田市这里却只想着贪图眼前的荣华富贵?愤怒的田荣于是追击到即墨,直接杀了田市,自立为齐王。随后,田荣举起反楚大旗,联合赵国将领陈余,并赐给在魏地已经发展出万余人马的彭越将军印信,让其在济阴起兵,企图以此打乱项羽的部署。然而,田荣未曾料到,他的反抗最终只是给刘邦做了“嫁衣”。▲刘邦画像。图源:网络
刘邦入蜀以后,军心始终不稳。他带出来的汉军,多以沛县人为主;另外,还有项羽配给他的三万楚兵,这些人的祖籍也大多在黄、淮一带——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语言习俗,都与当地百姓存在较大的差异。因此,许多汉军将士在刘邦起兵西征时,就偷偷脱离部队,回乡谋生。这已经不是韩信第一次想当“逃兵”了。早在去往汉中的路上,不想一辈子只负责看管粮草的韩信就萌生了退意。他趁夜色逃离汉营,却不慎遇上汉军抓逃兵的小分队。所幸,在监斩的最后时刻,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他成功说服了监斩官夏侯婴,从而逃过死劫,并由此获得汉相萧何的赏识。当他听闻韩信脱离部队后,竟不顾一切跨马追赶,导致刘邦及其手下的将士还以为相国也要离汉王而去,士气一度十分低落。直到次日,劝服韩信归营的萧何,才向刘邦解释一切,并再度举荐韩信为大将。刘邦拗不过众人的面子,只好答应让韩信走马上任。而韩信也没让刘邦失望。针对当时的天下形势,韩信认为,刘邦与项羽比较,无论是双方的兵力还是一对一的“匹夫之勇”,均不在一个量级上。但,项羽的缺点也很致命,即“项王所过无不残灭者,天下多怨,百姓不亲附,特劫於威彊耳。名虽为霸,实失天下心”。韩信的话,让刘邦在实力与民心之间权衡许久,最终毅然踏上了楚汉争霸的征途。▲韩信画像。图源:网络
按照韩信的谋略,汉王刘邦谋夺天下,首先要逃离如铁桶般的汉中、巴蜀等地,回到民心拥护的关中,再借助八百里秦川的优势,以战养战,向东与项羽的西楚势力决一死战。这套战略实乃萧何首倡。早在刘邦入蜀时,萧何就曾建议道:“养其民以致贤人,收用巴、蜀,还定三秦,天下可图也!”可是,到底应该怎么做?没真正上过战场的萧何,答不上来。于是,还得靠韩信。当时,子午道被烧,汉军要越过秦岭,从西往东可分别自陈仓道、祁山道、褒斜道入关中。在这三条古蜀道中,褒斜道是秦汉时期汉中、巴蜀连接关中平原最重要的经济通道。而祁山道与陈仓道起点均在陈仓(今陕西宝鸡),唯一的不同是走祁山道需经徽(今甘肃徽县)成(今甘肃成县)盆地,沿嘉陵江西源入甘肃礼县的祁山一带,路程较远。所以,汉军走陈仓道,突袭关中,是韩信谋定的首要通途。为了迷惑关中的对手,韩信做了两手准备:一边让人修复被烧的子午道,一边又让人拓宽褒斜道的路面,唯独把他想走的陈仓道留出来,不作任何安排。韩信的举动,一度让驻守雍丘的章邯以为,刘邦即将自褒斜道东出,侵蚀其地盘。谁知,韩信在两条栈道修缮期间,即自陈仓道进兵关中,对章邯、司马欣、董翳等秦降三将发起偷袭。三将措手不及,司马欣、董翳当场就投降了刘邦。经此一役,刘邦在关中重新确立了声望,那些或是被项羽逼迫、或是自立为王的诸侯们纷纷转向支持刘邦。继司马欣和董翳之后,河南王申阳、西魏王魏豹、韩王信等多路势力也相继归顺刘邦,与东线抵抗项羽的齐王田荣、代王陈余、赵王赵歇等联合起来,天下大势似乎正朝着对刘邦有利的方向发展。而项羽此时正困于齐楚争斗中,无暇西顾,刘邦遂于汉二年(前205)四月,发“五诸侯之兵”东征,直指项羽的老巢——彭城(今江苏徐州)。刘邦坚信,只要打下彭城,天下终归是要姓刘的。项羽用兵,虽不及韩信、张良等人运筹帷幄、神机妙算,但能在天下群雄并起之时,以西楚霸王号令天下,绝非只是依靠过人的神勇以及不顾一切向前冲的莽劲。按照韩信的说法,项羽在“勇悍仁强”等各方面均要强于刘邦。项羽手下的兵,除了江东子弟外,大多数都是原来的大秦锐士。譬如,章邯投降项羽时,其麾下统领的秦帝国骑兵就通通划归项羽统一领导。反观刘邦,他麾下的汉军,无论是早期的沛县子弟兵,还是后来收编的各路起义军,其基本组成部分都是“卒”,也就是步兵。故而,当刘邦踌躇满志,亲率着他辛辛苦苦组建出来的“五诸侯”近六十万大军杀向彭城时,项羽仅凭三万精骑,便如虎入羊群般,将刘邦麾下的精锐吃干抹净,逼得萧何只能紧急传令 “发关中老弱未傅悉诣荥阳”,意图凭借关中之地的人力物力支持,于中原大地再度竖起反楚的战旗。然而,还未等刘邦顺利筹集到人马,那些曾经主动归降刘邦并一路追随其至前线摇旗呐喊、虚张声势的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赵王赵歇、代王陈余之流,就如惊弓之鸟般纷纷倒戈项羽,转瞬成为刘邦的新劲敌,使其处境愈发艰难困窘。根据现存的史料推断,塞王司马欣、翟王董翳投降项羽时,其手下并无一兵一卒。也就是说,司马欣、董翳转投项羽,应该只是个人行为,并未涉及大规模军队倒戈。刘邦在进占关中之初,就解除了司马欣和董翳的军权,但依旧保留着项王赐予他们的王号。正因如此,史书中才会一直以“塞王”“翟王”称呼司马欣和董翳。但实际上,就实力而言,他们仅仅只有匹夫之勇。塞王、翟王转投项羽对刘邦构不成威胁,恰恰相反,他们留下的旧秦军部队给刘邦帮了大忙。鉴于汉军屡屡遭到楚国骑兵的困扰与羞辱,刘邦在发关中老弱支援前线的同时,也向军中下达了一项命令:“择军中可为骑将者”,组建第一支汉军骑兵部队。命令下达后,汉军中就掀起了一股推举骑兵将领的风潮。军中众人皆推举旧秦军骑士李必、骆甲为骑兵教头,训练组建骑兵。李必、骆甲是重泉(今陕西蒲城)人士。重泉在司马欣主政的三秦时代隶属塞国,是塞国都城栎阳(今西安阎良区)的邻县。有理由相信,李必、骆甲从前的“主子”大概率就是司马欣。李必、骆甲作为前秦骑兵将领在汉军中呼声渐高,杨喜与此二人经历如此相似,想必也是汉军当时甚为推崇的骑兵将领之一。因此,杨喜“以郎中骑汉王二年从起杜”,大概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可李必、骆甲二人却不敢轻易接受这一重担。这无关能力问题,只关乎出身问题。李必、骆甲认为自己是“故秦民,恐军不信臣”,难以获得信任。刘邦遂让亲信灌婴成为这支骑兵部队的总指挥,由李必、骆甲二人从旁协助,并负责招兵买马及军队骑术训练课程等。由此,一支被后世称作“灌婴骑军”的汉军快速反应部队正式诞生。自组建之日起,“灌婴骑军”的战斗力就不容小觑。先是千里向东奔袭,解荥阳之围。后又对阵楚将项冠、桓婴,随韩信征伐齐国,皆得全胜战绩,震慑四方。直至垓下之战,两度大败项羽,把一代霸王逼到乌江畔,“灌婴骑军”才短暂退出战场。▲灌婴是汉朝骑兵缔造者之一。图源:影视剧照
沉寂多年,成为汉军骑兵一员的杨喜,终于迎来了改变命运的时刻。据《史记》记载,汉五年(前202)十二月,项羽趁夜色率仅剩的八百骑士自垓下突围,途中遭遇灌婴所率的五千骑兵全力堵截。项羽边战边撤,渡淮河、过阴陵,战至长江北边的东城时,身边仅剩28人。这时,灌婴的骑兵也追击而至。杨喜,第一回出现在史书中。《史记》记曰:“是时,赤泉侯(杨喜)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项羽凭神勇将杨喜连人带马吓退数里,气势颇有些类似后世《三国演义》里张飞在长坂桥上大吼,吓得夏侯杰跌落马而死。然而,杨喜并非夏侯杰。他是一位身经百战,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成长起来的骑兵将领。更何况,当时的项羽已身陷绝境,故杨喜被吓退后不久,又携兵慢慢朝项羽聚拢上来。项羽被逼无奈,只得自刎以谢天下。汉军“相蹂践争”项王尸,又付出了数十人无谓的死伤。直到最后,项王尸身被一分为五,归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郎中令王翳五人分别持有。杨喜因此功封赤泉侯,成为汉初军功集团里的勋贵。事实上,从以上记载来看,杨喜很可能是第一位发现项羽踪迹的汉军骑兵将领。《史记》篇目有限,杨喜微不足道,从事件参与者的重要程度来讲,如果他不是必不可少的历史见证者、参与者,司马迁完全可以在此一笔带过,无需着墨点名追击项羽的骑兵将领乃日后的赤泉侯杨喜。这一原则,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也有提及:“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述”是讲述、还原,“作”是创作、创造,可见司马迁强调《史记》是“述”,是历史事实的记述。那么,杨喜在垓下之战中的“现身”,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他曾在追击项羽时立下不世殊勋,足以改变历史的进程。如此,作为奖赏,他才可能超越他的上司王翳、吕马童等人,位赐彻侯,成为汉初功臣集团中的显赫人物。只可惜,身为汉朝开国功臣的杨喜,还是无法摆脱“无名之辈”的魔咒。垓下之战后,又隐入历史的尘烟中,仅在某些特殊年份,偶见史册。▲《史记》书影。图源:网络
西汉王朝建立后,那些在楚汉战争中立下大功的宿将们,纷纷成了新朝的王侯。为了安定民心,汉王朝决意承袭秦之旧制,吸取秦亡教训,推行郡国并行制,赋予各大诸侯国充分的自主权,将原本趋于统一管制的经济体系,变成由诸侯国因地制宜、自主发展的多元体系。一个以军功勋贵为主体的政治集团由此诞生。从汉高帝刘邦建立汉朝至汉武帝问鼎天下的数十年间,这个集团始终活跃于大汉政坛,成为左右政局的重要推力。在此背景下,身处“汉初军功受益阶层”的赤泉侯家族,也是其中得益的一方。但是,与樊哙、灌婴等刘邦最忠实的追随者们相比,杨喜及其家族并不具备对领袖由始至终的绝对忠诚。因此,在历史上,赤泉侯自分封之日起,就屡受汉朝统治者的打压与排斥。杨喜本人先于高后元年(前187)被夺爵,后又被复爵,在侯位凡三十二载。此后,杨喜之孙杨毋害“坐诈紿人赃六百”,犯诈骗罪,在汉景帝年间被夺爵,后改封为临汝侯,延至汉武帝年间,坐罪彻底被废。汉初的军功集团势力很大,在汉初商品经济复苏的前提下,利用法规漏洞进行经济犯罪牟取暴利者,不在少数。譬如,《奏谳书》中记载的“醴阳令恢”就曾“盗醴阳已乡县官米二百六十三石八斗,令舍人士五(伍)兴、义与石卖,得金六斤三两、钱万五千五十”,事发后被判刑。而这位醴阳县令,其爵不过左庶长,位列汉朝二十等爵里的第十一级,比杨喜的赤泉侯要低不少,盗卖金额却要大得多。杨毋害为了区区“六百钱”,犯下诈骗罪,简直就是勋贵集团里的笑话。但,这也从侧面反应出,赤泉侯杨喜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虚名”。即便他因夺得项羽一条大腿而封侯,在汉初军功集团里也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小角色,根本无法带领家族实现实质性的阶层跃升。或许也正是因为赤泉侯家族足够“穷”,在被汉武帝彻底削爵后,这个带有开国光环的杨氏家族才得以触底反弹。杨毋害被废后,其子杨敞开始活跃于西汉政坛。杨敞入仕之前,即居弘农华阴(今陕西华阴),故自其发迹后,这支始于杨喜的杨氏家族被世人称作“弘农杨氏”。▲杨敞是杨喜的曾孙。图源:网络
作为赤泉侯的后人,杨敞并没有享受到功臣后代的福利。他的成名,是因为有幸成为大将军霍光的“幕僚”,并在后者执政期间得到其赏识与重用,直至升任御史大夫,获封安平侯。汉昭帝驾崩后,昌邑王刘贺即位。但,因刘贺本人的行事风格过于张扬,以及与霍光相处的矛盾日益激化,霍光欲废昌邑王改立汉武帝曾孙刘病已。霍光令大司农田延年去征求杨敞的意见,“(杨)敞惊惧,不知所言,汗出洽背,徒唯唯而已”。杨敞的谨慎与胆小,让他的妻子十分瞧不起。杨敞的妻子就是太史公司马迁的女儿司马氏。司马氏当场指出,霍光执政已久,地位稳固,派人来征询杨敞的意见,无非是想走个过场。倘若杨敞真提出反对意见,只怕日后不仅杨氏家族会有灭顶之灾,司马氏家族也可能身死族灭。于是,在司马氏的协助下,“(杨)敞、夫人与延年参语许诺,请奉大将军教令,遂共废昌邑王,立宣帝”。正是这次政治投机,终于使这支始于杨喜的杨氏家族兴盛于汉宣帝时代。杨敞病逝于汉宣帝即位后的一个月,其子杨忠继承爵位。汉宣帝认为杨敞夫妻有定国安邦之功,遂为杨忠增加食邑三千五百户。至此,一个新的世家诞生了。随着朝廷以“察举制”的形式从地方选拔人才进入常态化,西汉社会开始重视宗族、乡里的文化建设及实力优化。如此,照顾宗亲,救护乡里,构建家族宗学文化体系,就成为两汉时代各大世家发展立足的关键。汉武帝以来独尊儒术,各大世家为了保持其家族名位的传承,家学传统的“儒学化”也必然成为新的趋势。杨敞的另一个儿子杨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颇为《春秋》,以材能称,好交英俊诸儒,名显朝廷,擢为左曹”。可见,儒学修养是杨恽发家的制胜法门。而这一切的变化,都缘于汉朝对儒学文化的政治需求。继杨敞之后,杨氏家族人才辈出,有被称为 “关西孔子” 的著名儒者杨震,还有太尉杨秉、太尉杨赐、太尉杨彪以及丞相主簿杨修等。他们长时间位居三公要职,故而后世将彼时兴盛起来的杨氏家族称作“四世三公”之家。到了隋代,隋文帝杨坚亦宣称自己为弘农杨氏后人,称其五世祖杨元寿是赤泉侯杨喜的十五世孙。此说法虽有牵强附会之疑,但亦足以彰显弘农杨氏在漫长历史进程中的深远影响力。身为一介小人物,杨喜竟能凭借项王的一条大腿铸就一段延续千年的传奇,其间确实充斥着时代的机缘巧合。历史的发展自有其逻辑链条,可是,改变历史走向的,却往往是某个不起眼的瞬间。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请顺手点个在看以示鼓励呀~参考文献:
[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
[汉]班固:《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
[日]守屋美都雄著,钱杭等译:《中国古代的家族与国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李开元:《汉帝国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年
张金光:《秦制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
何德章、马力群:《两汉时代的弘农杨氏》,《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21辑,武汉大学出版社,2004年
白建钢:《西汉步、骑兵兵种初探》,《西北大学学报(哲学与社会科学版)》,1986年第1期
赵志强:《秦汉地理丛考》,陕西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
束江涛:《西汉前期军功集团与私营工商业的发展》,苏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年
邓飞龙:《两汉骑兵问题研究》,湖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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