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中印象】
我记得春末的雨水是怎么落在大成殿上的。记得李义山的“红楼隔雨相望冷”,记得细雨湿流光般晦明不定的空间,记得檐角的凝重与飞扬。也记得倚着朱漆立柱的相谈甚欢,记得我们一起静静听过的雨声。
我记得无尽的阳光是怎么流动在体育场上的。记得高三教室里抬头便能望见闪闪发光的屋顶,记得明亮和阴影清晰的分野。也记得排球场上的叫喊与欢呼,记得那种灿烂得令人目眩神迷的自由。
我记得夜晚的松针是怎么漂浮在泮池上的。记得松脂和其他草木的气味,记得潮湿的路灯与月光,记得水面上的细小影子像顷刻飞起无数条银色的鱼。也记得悠游从容的锦鲤,记得我们把小卖部的面包细细撕开,记得那些纷纷许下的错落而天真的愿望。
我还记得一些更加隐秘的梦想。记得透过图书馆外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整片秀静如瓷的沁园。我们在柔石亭里讨论玻璃球游戏,在富地廊交流莫迪亚诺和景观社会,在网球场说到法国新浪潮,在一圈一圈的暗红操场上谈起凯鲁亚克的卡车与漫漫长路。也记得傍晚登上镇海城楼,眺望招宝山大桥的落日,身下是车辆川流来往的隧道。记得无人寂静的教室里,我们关上灯,看到远处金色的鳌柱塔。
我还记得一些更加光明的向往。记得为一道导数题鏖战的三节晚自习,为一篇作文删改誊抄了五次的稿纸。记得老师办公室永恒的灯光,无论是语办外的那片竹林,英办旁蓝白相间的小屋,还是政史地办楼下的广场和旧亭,都是我转笔思索时的目光所及。记得一些仰望:晚秋的走廊,月亮总是略高于桂树,记得冬日的晨跑,操场上空时而掠过的飞机。记得座无虚席的蛟川自习室和身边奋笔疾书的人。
我最后记得的,是我们一起回家的夜路,黑暗里悬挂着金色的诗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就这么深沉而炫耀地漂浮在我们的头顶上,流过我们心中所有的小城岁月。
【寄语学弟学妹】
“岁岁年年人不同。”于是想对学弟学妹们说,镇海中学的人文底蕴与自由氛围可能比你们想象得更加珍贵。这里曾经有过无数飞扬的志向和坚定的注视,也有过无数感伤的瞬间与认真的存活。漫步在校园中,其实也是穿梭在历史忽明忽灭的记忆里。
“去挥霍和珍惜是同一件事情。”不妨大胆一点,去做更多的探索吧。我希望你们在镇海中学夯实学科基础培养综合素质,希望你们在镇海中学找到珍重一生的朋友与关系,更希望你们能够在镇海中学明心见性发现真正的自己。
做自己,第一是感受,第二是思考,最后是立志。镇海中学是最适合感受和思考的地方。而如果你感到曾经的精神秩序和最高追求在批判与怀疑的目光下瓦解,那不一定是理性的过错,而是重新建构的良机。不妨走进大成殿,看看那个在千年前的礼崩乐坏中仍然卓然于世襟袖生风的儒者(当然也可以送他橘子巧克力甚至大葱),也许你会发现一些崇高与坚硬的事物在内心垂直生长。
最后想引用托马斯曼在《浮士德博士》里的一句话作结:“你必须精通重的和善的,以便也能这样地去和轻的作较量。”共勉。
小镇碎影
一
那幢居民楼自我记事起就很旧了,前街马路终年累月的扬尘,给老一辈口中昔日的粉墙黛瓦蒙上暗淡的灰。
我打小在那儿长大。清晨的鸟鸣藏在屋檐下,催着牵牛花向窗沿上爬,那惺忪着眼的浅蓝色的朵儿,总和我一样嫌睡得不够,瘦弱的茎挣扎着,在风中荡啊荡的。
放学后,潦潦草草地涂完作业,我就急匆匆跑到窗台边,踮起脚使了劲地瞭望:来往的车流被铝合金防盗窗切割着,简直要迸溅出火星,伴随千奇百怪的摩擦声与轰鸣。“嘟嘟嘟”的喇叭声,“呜—呜—”的引擎声,邻居大爷指挥倒车的嚷嚷声……厨房里的汤这时也烧开了,窗里窗外一片沸腾。
嘈杂之外,印象最深的却是幅颇寂寞的奇景:每天日落时分,一辆灰绿色的老式三轮车总会悠悠驶过。车夫黝黑清瘦,冬天套着藏青色夹袄,翻出几团棉絮;夏天则披一件单薄的白袷衣,被风吹得鼓起来。呼吸声哼哧哼哧,脚踏板嘎吱嘎吱,各响个不停。空气中回荡着一声拉长的吆喝:
“磨剪子嘞——磨菜刀——”
等车和人都没影了,我再回头看地面上的车辙印子。三道横沟型的花纹,被夕阳拉长,长到没有尽头。
二
从居民楼向下看去,是我们这儿最多的香樟树。树旁的草丛像毛线团,毛线延伸向街角,又密密地编织整个小镇的脉络。小镇里有许多与我年纪相仿的孩子,还有一个和蔼的老爷爷,常捻着须子给我们讲故事。
故事爷爷说,那草丛有个好听的名儿叫麦冬。麦冬草是个穿浅紫色长裙的仙女变的,爱读书的小孩才能见到。于是我们爱上了阅读,日日聚在樟树荫下开读书小会,摇头晃脑地分享着自己从书中得来的见闻。
最是初春,捧起书,并肩坐在树下。青天澄透得像块碧玉,简直不能再琉璃些。树叶窸窸窣窣地点数着阳光,小气地盛起来,终究是漏了几丝在地上。光影斑驳间,清风翻书,轻摇桃枝。桃花瓣落在书页上,是最好看的签子。及至手倦抛书,便枕花小憩,情味阑珊,遂兴尽而返。
枝头的鹊,总是叽叽喳喳的,许是看我们讨论谈天,也闲不住了罢。
孩子群中最受崇拜的是小胖。因为他总能背出最多的古诗。在我们只知道李白杜甫的年纪,他竟然通晓王勃杨炯和卢照邻,时时得意地提起。
不知为何,说起卢照邻,我总想到家里的烧饭的炉子,想着想着,肚子都开始咕咕叫。
三
秋天是小镇最热闹的季节。因为南山的桂花开了。
别处的桂花香气太馥郁,像哈巴狗,亲昵昵地扑到人怀里,还要打上个滚儿。南山的桂花却像只慵懒的猫,清清泠泠的,不招人不惹人,却让人觉得香得恰到好处,沁心适意。
街头巷角一片熙熙攘攘。桂花酥糖包在桃红纸里,桂花酿封存在青瓷缸中,小贩吆五喝六地招揽着,游客们便挑花了眼。邻里之间也愈加欢喜融洽起来:“阿强嫂,今年桂花又比往年盛哦!”“小胖妈,又在做桂花糖啦?”……扯不完的家长里短。
我们问大人讨了好看的布料,缝起桂花香包,我是常被夸手巧的。品诗斗诗的地方这时也转到了桂花树下。我最爱那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总觉得倍是贴切;小胖炫耀地背出卢照邻的“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我却难免费解。桂花分明是那么热闹的东西,诗里的落寞又从何来呢。
霜降过后,是小镇独有的饯秋宴,意在为秋送行。年年欢聚在西屋奶奶的家里,虽不至“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也别有一番雅调。我们玩飞花令,口角噙香对月吟;老爷爷拉起胡琴,山水咿呀有清音。西屋奶奶捧出我们期待已久的桂花糕,惹得十几双筷子打起架。
那些夜晚的桂花糕,和鲁迅先生笔下六一公公的豆子一样,都是再没有的好滋味。
四
秋天也就这样过去了。
随着我们长大,小镇人事消磨。多年后,故事爷爷喝醉了,醺醺道出小胖当年背古诗的秘密。原来他把诗抄在小纸片上,藏在袖子里读。小胖怪不好意思,摸摸鼻子说自己不记得了。我们便也哄然一笑作罢。
再后来,故事爷爷不再出现,也许是故事太长听得人打瞌睡吧;小胖也上高中了,现在背课文还会藏小纸片吗;西屋奶奶也搬走了,可惜没有那么好吃的桂花糕了。
忽忆起我们有次围住西屋奶奶,问能不能早些吃桂花糕。奶奶却笑着说,一定要等到饯秋宴上。因为桂花至霜降始尽,而唯有桂花无可寻觅后,才会失落、想念乃至珍惜,吃起桂花糕来才能倍觉珍贵、爱悦和幸福。
当时我们听得不甚了了,如今方品出些滋味来。
也许时光也是这个道理,只有那些逝去的人和事,才能在记忆里发酵得如此甜蜜。
五
不久前,我又回了小镇。走进自家房间,还是幼时的窗景。
川流不息的车辆依旧,步履匆匆的行人依旧,汇成防盗窗再截不断的河流。水波间泛起陈旧的金属颜色,裹挟着烟尘、碎屑和多年沉积下数不清的颗粒物。
那河流汩汩地淌着,又悠悠地升上来。
那河流漫上斗诗的樟树荫,淹没嬉戏的麦冬丛。遥接欢声笑语生长的南山。
那河流浮在暮霭之中,映上黄昏的玻璃,恍然间一片幻景。不知是天上人间。
流逝之处,唯剩了些深灰色的水渍,依稀留下车辙的痕迹。横沟型的花纹,不多不少,正好三道。
远处传来一阵蹬脚踏板的响动:
“磨剪子嘞——磨菜刀——”
三轮车碾过前街,碾过那些小镇曾经的无邪岁月。飘着桂花香的记忆和呼声一起,一径儿消失在街角。
王双艺 写于2021.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