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焘(1694~1773)字闲有,号环溪,湖南省衡山县人。清雍正十三年中举,乾隆二年中进士,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八月任陕西镇安知县,乾隆二十年调凤翔。
知县在中国古代,是直接面对百姓的最低一级官员。而聂焘这时间不长的仕途生涯都奔波奉献在镇安,留下许多“以实心行实政”的丰功伟绩和勤廉担当。这八年中,他垦荒田、筑道路、设义仓、除恶患、兴桑蚕、建学堂、纂县志、遵父训。他节衣缩食三次捐银奉助修道路办义学。他兴利除弊,革故鼎新,以实心行实政的所作所为,得到百姓的一致称赞。他为镇安留下的不仅是源源不断发展的动力,更是代代相传的实干精神和熠熠生辉的文明光芒。聂焘能成为一个好知县,与他父亲和聂门家风有很大关系。从史料上看,聂家上下数代,人才辈出,三袭进士,两入翰林,真正是一个地方的名门望族。而他父亲聂继模,以满满的“正能量”,上承下继着这个家庭的大业,不仅使聂焘受到了很好的教育,而且在他出任知县后,更是以耿耿老父之心,持续关注着儿子的做人为官之道。▲聂焘
谁能想到,当54岁的聂焘来镇安赴任时,一路护送他的是78岁的父亲聂继模。父子俩,骑着马,也许是骡子,翻山越岭、风尘满身来到这个被诗人贾岛称为“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的闭塞荒凉之地。不远千里,送子赴任,足以看出老父亲的良苦用心。聂继模是清康熙、乾隆年间著名学者,以乐善好施闻名,尤其精通医术、诗文,人称“乐山公”。据记载,每月农历初一和十五,聂继模都要亲自义诊,并跑去监狱给囚犯看病、送药。当地的社会贤达乃至县令都表示要报答他,“翁存心救人,吾无以报公,当教汝子读书成名,即所以云报也。”到了镇安,聂继模也没有闲着。他跋山涉水考察当地山川风俗、疾苦利病,甚至上山采药、研丸熬汤,住了半年才离开。人是回去了,但他心里还深深牵挂着儿子。毕竟,这是儿子首次出仕。聂焘出生于1694年,41岁时中举,43岁时中进士。1748年,54岁的聂焘被正式选任为镇安知县。当时,能够通过科考获取功名的都堪称人中龙凤。担心儿子为政不勤,第二年,聂继模便送来一封3000多字的家书。这封被后人称为《诫子书》的家书,虽然通俗似白话文,但内容并非寻常父子的闲话家常,而是一番关乎心性修养、持身处世、人伦亲情的心灵对话,流淌在字里行间的睿智、广阔、深邃,让人看到一种温厚中的坚守、自持中的清醒、贫寒中的高贵,忆之泪下,读之潸然。“尔在官,不宜数问家事。”甫一开篇,聂继模就强调了公与私的重要性。他开宗明义地告诉儿子,“道远鸿稀,徒乱人意,正以无家信为平安耳。”事实上,对进士出身的聂焘而言,前往镇安赴任,并不是他最心仪的选择。“山僻知县,事简责轻,最足钝人志气。”许是看出儿子心中的不快,聂继模语重心长地劝导,“须时时将此心提醒激发。无事寻出有事,有事终归无事。今服官年余,民情熟悉,正好兴利除害。若因地方偏小,上司或存宽恕,偷安藏拙,日成痿痹,是为世界木偶人。”这是最能体现聂继模忠恕之道的洞见。因循苟且、拈轻怕重,向来是为政之大弊,“木偶人”之喻更是对如今“躺平”一词的精辟概括。甚至关于儿子“睡懒觉”的事,聂继模也说得十分具体,“居官者,宜晚眠早起。”他说:“头梆响,你就要起来洗脸漱口;二梆响,你就该处理公文、考虑一县的大事了。即使没事,也不能赖在床上,关键是要养成好的习惯。”时任陕西巡抚陈宏谋对这封信十分推崇,“刊发通省官厅,以资策勉”。陈宏谋同样是一位实干派官员,他对《诫子书》的评价是:“只此一篇,抵过著书数十卷。”聂继模并不是一位严厉的、不苟言笑的,甚至是不近人情的父亲。相反,他对儿子的爱是温和敦厚而又炽烈滚烫的。这封信,是聂继模特意安排聂焘的妻子和儿子亲自送往镇安的。“尔向家居本少,二老习为固,然岁时伏腊,不甚思念。今遣尔妻子赴任,未免增一番怅恋。”当年随儿子一起来镇安时,聂继模对这座陕南小县的世俗民情多有了解,“闻尔士民时时念我,足见风俗淳古。”在外为官,人生地不熟。聂继模在信中提醒儿子:“山路崎岖,历多虎患,涉水尤险,因公出门须多带壮役,持鸟枪夹护,不可省钱减从。”中国人最朴素的“穷家富路”观念,隔着几百年光阴,于细节中积攒的温情跃然纸上。信写到最后,聂继模再三叮咛:“知县是亲民官,小邑知县更好亲民。做得一事,民间就沾一事之惠。”在聂继模看来,一个人,不在官大官小,关键看你给老百姓做了什么。“尔性狷介,吾不虑其不亲贤,虑过以贤望人也。”他还以曾子“莅官不敬非孝”的话告诫儿子,意思是为官不敬重你的职责,就是对父母的最大不孝。好一位通透明澈的父亲!世俗之人,能够做到严格自律姑且不易,若要做到不以自己的能力水平去衡量别人,不以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别人,实属难得。聂焘显然没有辜负父亲的厚望。在7年多的时间里,他将镇安作为自己的施政舞台,通过招流民、垦荒田、修水利、兴桑蚕、倡集市,推行一系列新政,以全方位的革新开创了堪称典范的县域治理模式,赢得“时推陕南第一”的政绩。每有重大利民之事,聂焘都率先捐资相助。据记载,他累计捐出582两白银,这笔钱全部用于修路、建学校、设义仓。按照清代中后期的官员品级和俸禄制度,知县属七品,“年俸”45两,外加“禄米”45石。按1石米折价1两银子计算,聂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100两白银。能把多一半留给这片异乡的土地,真是无愧于父亲在信中所希望的,“大抵自己节省,正图为民间兴事,非以节省为身家计。”聂焘刚上任时,镇安只有784户4000多人。前后仅4年时间,湖广、江浙、巴蜀等地流民纷至沓来,人口猛增至2562户。他还把镇安自有史以来的人文、地理、建制、里甲、户口、田赋、官师、风俗、物产、古迹等,全都详细撰修入志,以10万字的洗练文笔,让后人看到了一个独特地域数千年的人文演进。1755年,聂焘调往凤翔任职,这一年他61岁。7年多深耕镇安,他践行着父亲在家书中写的“尽所当为”四字,没有回过一次老家。这次,他以高堂无人敬奉为由,辞官回家教书,门生年达数百人以上,直至终老。民风、民情、民俗,背后是礼仪、道德、规范。聂焘并不追求那些眼花缭乱、昙花一现的政绩。相反,他将目光更多地投注到移风易俗、化风成俗中,通过一种长久的精神给养和文化建构,给一方水土注入脱胎换骨的生命力。如果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么,聂焘点燃的火,熊熊烈烈烧了近300年。他并不寂寞。在今天的镇安聂焘廉洁文化园中,当地人将“为父当比乐山翁,做官要赛聂家郎”的楹联,永久地悬挂在聂翁亭两侧。厚德必报,聂家父子两代,一民一官,树立起的做人原则化作浩荡家风,赓续了灿若星河的中华文脉。聂家祖籍湖南衡山(今湖南衡阳市衡山县),聂焘之后,聂家又有三代进士、两世翰林,是名副其实的“科第世家”。如聂焘之孙聂镐敏、聂铣敏分别荣登进士及第,他们都承袭了祖辈清正的作风,一生崇学重教、廉洁奉公,对其后裔影响很大。同样是进士出身的聂亦峰曾说:“惟恐上负国恩,下辜民望,玷清芬于祖父,贻恶报于子孙。”聂亦峰是曾国藩的亲家。他在广东为官时,当地两大宗族发生械斗,官府派兵围剿,聂亦峰跑到第一线调停制止,主张以宽容态度处理此事。此举,让同为湖南老乡的曾国藩大为动容。后来,曾国藩将最疼爱的小女儿曾纪芬嫁给聂亦峰的儿子聂缉椝。能获曾国藩青睐,并准许这桩婚事,与聂家的家学门风脱离不了关系。聂缉椝是清末洋务派的代表人物,先后出任过江苏、湖北、安徽、浙江等四省巡抚,赢得“才大心细、精干廉明、为守兼优、局量远大”的评价。聂缉椝之子聂云台,引进新技术,办贸易,开纱厂,成为晚清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大实业家。为让聂家人相互之间及时保持沟通,加强家族凝聚力,聂云台立下每周一次的“家庭会议”制度,并发行每十天一期、单期高达1800份的 《聂氏家言旬刊》。此刊仅在亲友间发行,共发行了数百期。在今天的上海杨浦区,有一座名为“聂家花园”的中西合璧式洋房,这便是聂云台所修建的。据记载,聂家的家庭会议规模多在二三十人,有召集人,有会议记录,还有议事规则。所讨论议题,很少涉及家务琐事,而是如何习礼、修身、择业,这成为一个家族内部的精神密码和传家珍宝,教化族人,代代相传。同样与曾国藩有着渊源的俞大维曾向聂家人感慨:“我们俞家继承了曾家会念书的传统,你们聂家则继承了曾家清廉刚正的作风!”也许这一切成就,都可以在《诫子书》中找到源头。今年是聂焘去世251周年,当年离开镇安时,面对攀辕痛哭前来送别的当地百姓,聂焘留下了一首诗。诗中有两句话:“愿言课儿孙,殷勤务耕读。”这是一位以清正而立身的中国士大夫的人生旋律,也是一个百年家族的精神成长史。(宋雨 郑时根 刘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