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进了门,叫了声爹,眼泪蛋蛋就滚下来了。贞披头散发,眼圈子乌青,后衣襟上掉下来一片片,遮在了尻蛋子上,一走,一扑闪。贞对三老汉说,爹,有元又打我了,抓住我的头发向墙上碰,我受不了。三老汉从门背后取出来一把锄,拿一块瓦片在锄头上磨。磨锄的声音很粗很粗,听起来使人牙齿发痒。贞给三老汉说,爹,有元天天黑了打我哩,抓住我的头发胡抡。
三老汉的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吐了一口老唾沫于锄头上。三老汉又拿起了瓦片去磨锄,锄头上磨下来的铁锈将瓦片染得暗红暗红。
贞看了一眼蹴在房檐台上的三老汉,说,爹,窝窝他爸打我哩,窝窝他爸就把我不当人。
瓦片在锄头上来回磨动着,锄头上有了唾沫,发出的声音细腻了一些。
贞对三老汉说,爹,是你把我害了,你害得我好苦呀。有元就不是好东西。贞说毕,嘤嘤地哭了。是三老汉作主将贞嫁给有元的。嫁过去的头一天晚上,有元就将贞整治了一顿。贞是有元的地,贞却不叫有元顺顺当当地犁,有元就见天儿用拳头和耳光整治贞。贞到娘家来给三老汉诉说,贞说着说着,三老汉就睡着了。贞出逃过,出逃了一些日子,又跑回来了。贞和有元就闹离婚,村里人出面给贞和有元调解,三老汉也被请去了。人到齐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话还没有提起来,三老汉对调解的村里人说,你们先说话,我出去屙去呀。三老汉出了院门,回家睡觉去了。
三老汉不再磨锄头了。三老汉提着瓦片在鞋帮上擦了擦,将瓦片放在门脚上,拿起锄下了房檐台。贞见三老汉要走,叫了一声爹,又叫了一声爹。
三老汉勾下头去,说,我锄地去呀。
街道上很静。
三老汉在街道上碰见了多多。多多是三老汉的侄儿。多多靠做豆腐赚钱,多多担着一担豆腐浆水从院里出来了。三老汉只顾向前走,身子就撞在多多的浆水桶上了。三老汉翻了多多一眼,不认识似的。多多给三老汉换上了一副笑脸,说,三爸,我正说寻你去呀。三爸,我二姑病重了。三老汉用左手将裤子掸了掸,说,我锄地去呀。多多将浆水担子从左肩换到右肩,说,三爸,我二姑父捎来话,说我二姑没有多少日子了,我二姑想你,叫你来看看她。三老汉说,我锄地去呀。三老汉头一勾,就走了。
三老汉的地头戳一堵土墙,土墙豁豁牙牙的,颜色枯萎极了,如残冬的落日,老远看就像被雷击了的一个树桩桩。墙是多多的,多多将房拆了,留下一堵土墙,天阴下雨就从土墙上刨下来一点干土给牛垫圈。三老汉锄了一刻,就想去墙背后方便,三老汉走了几步,才看见太太正抡着镢头在多多的土墙上挖。三老汉返回来,背着太阳光,掏出来,方便了一下,裤脚上有了尿泥点点。太太挖土的声音空空洞洞的,像鼓槌打在鼓皮上。挖土的响声老远给三老汉溅来了,三老汉挪了个地方,想离那声音远一点。太阳旺旺的。麦苗儿旺旺的。地里的草旺旺的。三老汉锄地的劲头儿旺旺的。
多多把豆浆水担进牛棚里了,回到豆腐房,担上豆腐担子,吆喝着出了村子。
太太正挖得欢,扭过头来,一看多多站在他身背后,太太给手心里唾了一把唾沫,又挖开了。多多说,三哥,你咋挖我的土哩?太太说,挖哩。多多说,那是我的墙。太太说,我知道。多多说,我不叫你挖。太太说,我就挖了。多多说,墙是我的。太太说,啥是你的?你娘也是你舅家的。多多将豆腐担子放下,搓了搓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多多说,你挖我的墙,嘴还那么硬?太太说,我就这嘴,软不了。啥是你的?你娘也是你舅家的。多多说,你再说一句。太太说,你娘也是你舅家的。多多从豆腐担子中抽下扁担,向太太打过来了。太太一躲,扁担打在地上了。多多又抡起了扁担。太太举起了手中的镢头砸过去,多多的扁担被打掉了。太太拾起多多的扁担支在腿膝盖上一折,咔嚓一声,扁担折成了两半。多多一急,从后面抱住太太,一只手伸进太太裤档里,一把抓住了太太的那个。太太嘴一咧,手就松开了。太太腾出了手,猛地把多多的那个也给抓住了。
太太一捏多多,多多就朝锄地的三老汉:三爸,三爸,你快来呀。
多多狠劲捏了太太ー下,太太腿一抖,翻着白眼朝地的三老汉喊叫:三爸,三爸,你快来呀。
三老汉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像个毛蛋儿一样,悬在天空。没有风。田地里像似有点雾。三老汉的锄头落在麦地里,发出的响声脆生生的。三老汉陶醉在锄地的声音中,多多和太太的呐喊被三老汉的锄地声顶回去了。多多又喊道:三爸你快来呀。太太又喊道:三爸,你快来呀。三老汉又掉过锄头,把脊背给了那苍白的声音。三老汉的锄头伸进了麦苗中间,细心地去锄地。
多多和太太抱在了一块儿。多多和太太在地下翻着滚着,多多和太太从豆腐笼子上碾过去了,豆腐被碾成了泥,白花花的。多多和太太的衣服上沾满了豆腐。太太忽地蹿起来,向前猛跑了两步,抓起了镢头。三老汉停下了锄。三老汉听见了一声响,那响声是从土墙那边传来的;响声听起来就像把褂子从后襟撕了开来。三老汉低头看自己的褂子;褂子浆洗得很干净。
贞撵到地里来了。贞对三老汉说,爹,我活不成了,我要死了,我回去就死,我来看看你,就走了。
三老汉锄了两锄,说,我锄地哩。
贞说,我知道你锄地哩,有元毒得很,有元把我的头发拔了一撮撮。
贞从怀里掏出来一撮撮头发给三老汉塞进了衣服口袋,有几枝头发没塞进去,露在衣服外面。贞看了三老汉一眼,就朝西走了。
三老汉扭过头去,愣愣地去看贞,贞被田野吞没了。三老汉听见从土墙那边传来噗地一声,那一声响像花一样开开了。随之,土墙那边就传来了尖锐的喊声:老三,你快来呀,你家太太把多多打倒了,脑浆都出来了。三老汉眯起眼向土墙那儿看:土墙虚虚的,在摇晃。三老汉抬起头,向南走了。
太阳更旺了。三老汉地的劲头更旺了。乡派出所的两名公安干警到村子里来了。公安干警把三老汉叫去了。
公安干警问三老汉,多多和太太是怎么打起来的?
三老汉说,我锄地来。
公安说,都出了人命了,你能不知道?老汉说,我锄地来。公安说,你极为不老实,两个侄儿打架离你那么近,你就没看见?没听见?三老汉说,没有。公安干警在三老汉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三老汉咧了咧嘴,苦苦地笑了一下。公安干警在三老汉的屁股上又踢了一脚,三老汉又笑了一下,没吭声。公安干警从老汉嘴里问不出什么名堂来,就不再问了。三老汉扛着锄头,从公安干警那儿刚出来,就被有元拦住了。
有元说,贞喝了敌敌畏了。老汉说,我地里去呀。有元说,贞死了。三老汉站住了。三老汉的手在白粗布子上搓动,搓着搓着,手就伸进衣服口袋里去了,三老汉摸出了贞给他的那一撮头发,在手里动着,头发散发着乌黑的气息。三老汉手一松,头发就被风吹走了。有元说,贞喝了一瓶子敌敌畏,有少半碗。
三老汉说,贞死了?有元说,死了。
三老汉勾下头去,拿手在锄头上抚摸着,锄头很亮,放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