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果果
01
老王在小吃街开了一家快餐店，是个小老板。
这个店是他跟老婆一起经营的。两个人早上三点多就起床，开始熬小米粥，八宝粥，大米粥什么的，还要和面，做油饼，炸油条，包馄饨，挣些辛苦钱。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今已有十年光景。
别看店面不大，只能放下六张桌子，老王还起了个挺大气的名字，叫王氏饭庄。
五十多岁的人了，也算是久经商场，老王的脾气跟年轻时候没什么两样，还是喜欢交朋友，喜欢喝酒，喜欢打牌。
一天下来其实挺累的。从凌晨一直忙到九点多，休息一会儿，中午还要做午餐，再忙到下午三点多，休息一会儿，晚上六七点再忙一会儿。一般收完摊都到十点多了。
两口子挣的都是辛苦钱。
老王的媳妇姓万，叫万芳，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水灵，过了四十五岁颜值就不抗打了，到现在五十来岁，脸上的皱纹已经能夹死好几只蚊子了。
万芳比老王还能干，还能忍，真是像个铁人一样。
别的女人娇滴滴，留长发，穿裙子；万芳过了二十岁就几乎没有穿过裙子，也没有留过长发，整天跟个男人一样出力。
按说，两个人都这么卖力，家里的条件应该不错，偏偏老王是个花钱如流水的男人。别人看着他们都眼红，以为挣了多少钱呢。
实话说，挣钱不少，花钱更多。
老王是出了名的爱交朋友。不管谁来了，只要是喜欢喝酒的，都能跟他成为朋友。一天到晚已经很累了，他中午忙完还有时间溜出去玩，有时候晚上回来得晚一些，店里都是万芳一个人在忙。
长年累月的劳累，让老王跟万芳看起来都比同龄人要年长一些，尤其万芳，皮肤状态很差，脸上早就不是细皮嫩肉，两只手也像是粗糙的干树皮一样。
老王有个朋友，叫白三，是个卖箱包的。那男人也是个酒腻子，经常把店里的生意扔给媳妇，自己跑来找老王喝酒。
老王这个人，尤其喜欢酒肉朋友，他去过很多饭店，喝过各种各样的酒，当然，钱也没少花。
经常都下午七点多了，天都擦黑了，老王还没回来。万芳一边忙着手里的生意，一边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她是个要强的人，平日里有什么委屈不想跟别人说，也不好意思跟别人说，总是憋在心里，为此，总是愁眉苦脸。
长年累月下来，万芳的脸就像是戴上了一张痛苦的面具，摘也摘不下来了。
两口子有三个孩子，一个闺女，两个儿子。
本来三个人不在同一座城市。女儿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了城里工作；老王跟万芳本来在老家开快餐店，两个儿子也在不同的城市。
自从女儿结婚之后，老王带着万芳来到了女儿所在的城市，再三研判，在小吃街接手了这家只能放下六张桌子的小店。几个月以后，老王分别给两个儿子打电话，让他们都来到了这座城市。
用老王的话说，一家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可是，老王的女儿并不大乐意。因为她太明白父亲老王是个什么人。吃苦是能吃苦，也出了不少力，但是，也挺能玩，挺能作，经常惹麻烦；母亲万芳，比父亲还能吃苦，但是总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常年负面情绪，让人高兴不起来。
老王的女儿叫巧丽，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做电话销售。她的工作还说得过去，不用出去跑业务，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面对着电脑打电话就行。
如果父母不过来，巧丽的生活还是挺不错的。工作日上班，努力工作，周末的时候休息，跟着老公孩子一起出去看看海，逛逛公园什么的。
老王来了之后，万芳三天两头给女儿打电话，你爸出去喝酒了，你爸还没回来，你爸感冒了不去医院，甚至，连家里没有纸了这样的小事也给巧丽打电话。
时间一长，巧丽懒得接听父母的电话，甚至一看到来电显示就发怵，恨不得赶紧逃离这座城市。
终于有一天，万芳不想再忍受这样的生活了，女儿不待见，儿子也不待见，老王又整天知道玩。日子没什么盼头。
之所以会造成现在的局面，都是因为老王来到了这座城市，开了这家快餐店。别人喊上一句王老板，他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什么老板，不过是个漂泊在外的打工人，老王对自己的定位一点也不准。这一点，他还没有万芳看得透彻。
02
时间一长，老王也总以小老板自居。
一个男人，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起早贪黑，还要抽时间去玩，一天只睡几个小时。要是一般人早就扛不住了，病倒了，起不来了；偏偏老王是个例外，或许这些年的辛劳已经练出来了，他的精神状态还是不错的，只是皮肤状态越来越差。
爱喝酒的人就爱吃肉，老王尤其喜欢吃肉。
在农村生活的时候，日子不好，鸡蛋都舍不得吃，都是用来换钱的。家里不光鸡蛋是用来换钱的，连鸡鸭鹅、牛羊猪都是用来换钱的。
进了城之后日子就好过了一些，不说手里攒下多少钱，起码有个活钱儿，每天都有收入，吃个猪头肉、酱牛肉什么的不成问题。
自打来到了女儿所在的城市，老王新添了一个爱好：大闸蟹。
那玩意儿多贵，一个都几十块钱。女儿给买过一次之后，他就再也放不下了。一到大闸蟹上市的季节，就有意无意给女儿打个电话，然后找个由头让孩子给买大闸蟹。
老王爱喝酒，爱吃肉，万芳恰恰相反，爱吃素。就是吃包子，万芳也只吃素包子，肉包子是一口都不吃，万芳爱吃鱼，准确地说，是爱喝鱼汤。
经常让女儿给买这买那，万芳看着心里不好受。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孩子的钱花起来就这么不在意？
为此，她不止一次跟老王吵架，吵得天翻地覆。老王才不怕，吵归吵，吵完之后，该喝酒还喝酒，该吃肉还吃肉。他还讽刺万芳享不了福，就是喜欢受罪。
作为一个小老板，老王手里有钱，而且喜欢给朋友花，对家人倒是很吝啬。朋友过生日，他不光给人送礼物，送烟送酒，还会请人下馆子搓一顿。
万芳总说他傻得冒烟。
王氏饭庄开了十几年，手里也没攒下什么钱，最小的儿子还没娶上媳妇，万芳心里十分着急。
钱挣了不少，但是都花了，跟没挣着钱没什么区别。再就是总给孩子们添麻烦，被嫌弃，她也厌倦了，为此，提出要回老家生活。
不管是做生意，还是回去种地，总之，回家，回老家，自己的院子，心里舒服。
老王根本就不同意。
“在这里，我怎么也是个小老板，回到家是什么，就是个农民，回去种地？还是到镇上的工厂打工，还是去给人当保安？”
老王扯着嗓子，皱着眉，挥舞着胳膊跟万芳发狠。
他在外边跟人和和气气，满面春风，看见谁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回到家之后，尤其只面对万芳一个人的时候，就像是撕掉面具的大灰狼，原形毕露。
这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万芳早就知道了他是这样的人，可又不想离婚。她是个比较传统的女人，总觉到到了这个岁数，离婚说出去让人笑话。再说，三个孩子都已经长大了，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凑合着过吧。
殊不知，正是她的隐忍，才助长了老王的嚣张气焰。
这天晚上，都已经十点多了，收完摊准备回去休息的老王，接到了白三打来的电话，说是让他去喝酒，一个伙计钓了几条鱼，都做好了，就等着他过去。
不顾万芳的阻拦，老王毅然决然赴约。
一个人躺在出租屋的万芳怎么也睡不着，她知道老王的脾气，不管谁叫他，不管什么时候叫他，只要是去喝酒，马上就能走，才不管你担心不担心。
本来就有点失眠的万芳，一次又一次看时间，十二点，一点，两点，人还没有回来。
都这个点了，给女儿打电话不好，给儿子打电话也不好，他们都应该休息了。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万芳回想着这些年的婚姻，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
当年嫁给老王的时候，他看上去还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刚结婚那会儿也还说得过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变得虚荣、虚伪、自大、爱吹牛，万芳想了想，是从进城之后。
手里一旦有了钱，人就会飘，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欲望，还有，希望别人看到自己，尊重自己。
在一声又一声“王老板”中，老王迷失了自己。
什么是老板？有企业，有公司，有能力，有钱的人，那才是老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个店，甚至摆个地摊的人，都成了老板。
遍地都是老板。
别人一句客气的话，老王当真了，而且很享受这种称呼。他觉得自己就是个老板，谦虚的时候说一句是小老板，实际上就觉得自己身价不一样了，别人看他的眼神都高人一等。
03
越想越窝心，人怎么能飘成这样呢？关键是，手里实际上没什么钱，并没有别人想象中这么富裕。看着一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儿，好像挣了不少钱，实际上，老王花钱不少，偶尔还要接济两个儿子，每个月还要给老家的父母五百块钱。
家里没人生病还好，一有人生病，花钱更是无数。还有一点，就是经常有老家的人过来旅游。说是旅游，老王是个好面子的人，只要是来人，不管是几个人，都是给人包吃包住，还要陪人家游玩一番，每次下来都是好几千。
好面子，不光耽误时间，还费钱。
上回侄子侄女带着孩子，一共来了七个人。老王大包大揽，不光包吃包住，陪玩，还给报销了来回的车费。等人走了之后，万芳跟他大吵一架，两个人急赤白咧，差点动手打架。
即便是影响夫妻感情，也影响不了老王花钱如流水的性格。
要是有钱也就好了，不会在意，关键是没钱，完全是老王打肿脸充胖子，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个小老板，在城里混得不错，不管谁来了都要给足面子。
他是给足了别人面子，别人也给足了他面子，只是，钱不见了。
越想越生气，万芳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餐馆大部分经营的钱都在老王那里，他一喝多，还不知道要花出去多少钱。
思索再三，她还是给老王打了电话。
跟刚才一样，不接。他这人就是这样，只要是出去喝酒，不要说一个电话，你就是打十个电话，一百个电话，只要是他没有喝痛快，绝对不接电话，也不会回家。
没想到，三点多的时候，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过来，打到了万芳的手机上。她一激灵，马上就要起床干活了，可别有什么事儿。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老王喝完酒，醉醺醺地骑着电动车，路过一个拱桥，因为晚上也没人，他骑着电动车上去，又从最顶端骑着电动车往下冲，还不捏闸。
拱桥，往下冲的速度是可想而知的，最后，不出意外，他连人带车撞在了一棵大树上。
慌了神的万芳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带着哭腔就给女儿打去了电话。女儿不会开车，又把老公大庆叫起来，两个人带着孩子一起到了母亲描述的地方。
赶紧把老王送去医院，他的脸已经肿得跟猪头一样，一脸血，走路一瘸一拐，狼狈至极。
大庆第二天还要上班，孩子也要去上学，一下子都耽误了。
天亮之后，万芳又打电话把两个儿子叫了过来。一家人在走廊里差点吵起来。
“你们要不还是回去吧，”儿子委婉地跟母亲说道，“家里可能还好一点，等我们有时间会经常回去看你们。”
他的话代表了几个孩子的心声。
万芳涨红了脸，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孩子们。他们期待的眼神像是灼热的光，烧得她抬不起头来。
事后，老王不以为然，并且拒绝回老家生活。在他看来，只要是在城市里，只要还开着这个小店，自己就还是一个小老板；回到老家就不一样了，他充其量是个农民。
在外边闯荡了这么多年，还有一个儿子没娶上媳妇，手里也没有多少存款，有什么脸面回去。
“不着急，等手里多攒点钱再回去，怎么说我也是个小老板，得衣锦还乡才有面子。”
到这时候他还不忘提醒别人自己是个小老板。
万芳长叹一口气，转过头去，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早知道这样，当初不从农村出来就好了。
她的姐姐跟弟弟现在还在农村老家生活，日子过得也不错。反观自己，每天从早忙到黑，披星戴月，也没攒下钱，日子过成了这般模样，真是不值得！
夜深了，老王的呼噜声震耳欲聋，他睡得很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一个多月以后，恢复差不多的老王，又跟着朋友出去浪了。这回没那么幸运，他倒在了酒桌上，脑出血。
花了十来万，抢救了两个多星期，他还是走了，没救回来。这回，他不用回老家了，保住了自己小老板的身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