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城河故影散忆
作者:涂光禄/诵读:林欧
贵阳市政府最近揭开了老市区太平路原太平桥一带覆盖在贯城河河面数十年的钢筋水泥板盖,让这段河面重见天日,打造出一个全新的闹市区景观。这不由使我这耄耋老贵阳的脑海里泛起悠远的回忆。
贯城河,曾经流水潺潺
现在都称南明河是贵阳的母亲河,其实,七八十年前,南明河还是城区与南面郊区的界河,贯城河才是贵阳城名副其实的母亲河。
贯城河,顾名思义,贯穿城市的河流。贯城河自六广门侧面流入贵阳城,与中华北路、中华中路、中华南路大致同向,呈中轴线般贯穿全城,在大南门与次南门之间注入南明河,从六广门沙河桥算起,全长大约三四公里。
老贵阳城里,贯城河一路有石头栏杆的拱洞桥横跨其上,名曰沙河桥、普陀桥、化龙桥、苏家桥、北门桥、太平桥、狮子桥、贯珠桥、六洞桥,还有一些连接两岸小街小巷的小桥,无栏杆,无拱形桥洞,似乎无正式名称或被人遗忘,附近居民都统称之为“平桥”。
贯城河是一条小河,河道最宽的苏家桥一带约四十多米,其他河段一般在二十米左右。水也不深,却常年不断。河边,妇女们用洗衣棒捶打铺在石头上的衣物,浣洗衣物,也时有小孩在浅浅的水流中戏耍。
贯城河也有涨水的时候,尤其在化龙桥下,那一段河道落差较大,又是岩石河床,有几处还乱石嶙峋,遇有暴雨,河水奔腾而下,击石拍岸,涛声轰鸣,很有些气势。1952年,一天夜里大暴雨,河水猛涨,化龙桥下游不远的苏家桥被淹没,水线高达桥边一家供销合作社的天花板。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去看热闹,这家供销社一片狼藉,不少商品还浸泡在未退尽的水中。
也就是这年,立于贯城河北门桥北侧的民国桐梓系军阀,省主席周西成的铜像被拆除,原址改建为街心喷泉,原“铜像台”名称从此被“喷水池”替代。
几乎同时,对贯城河的改造开始进行。贯城河流入市区后的河床下设置了下水道,上面盖上水泥板,工程一直延伸到流入南明河的河口。这在当时算是很了不起的工程。
喷水池附近的苏家桥至北门桥,是贯城河河道最平坦宽阔的一段,市政部门还在北门桥下筑过低坝,形成一个1米多水深小“水库”模样的水域,许多小孩还去那里游泳戏水,大部分都不着衣裤,全身赤裸,贵阳话叫做“打光胯(音kà)洗澡”,此时,北门桥桥上满是看热闹、逗笑的人。
今(上图)昔(下图)贯城河。
自从进行了这项改造后几年,不知什么原因,在市民们的不知不觉中,贯城河水逐渐减少,甚至干涸,也许是通过下水道流走了。我们到南明河去玩耍有了捷径,从苏家桥下到河道上的水泥板“大道”上,一路畅通无阻地直奔南明河。当然,河里大多时也会有少量流水,然而已经不再清澈,往往发黑发臭,北门桥下那道低坝拦成的小“水库”成了藏垢纳污的地方。也就这样,几年间,洗衣的妇女和嬉戏的儿童从贯城河上消失了。
在这第一次改造的十多年后,贯城河河道两岸之间开始浇灌上厚厚的钢筋水泥,上面变成道路、停车场、商场,盖上了严严实实盖子的贯城河,彻底成了不见天日的下水道。接下来,河上的桥梁也从人们的视线中逐步消失了。
半个多世纪以来,昔日的贯城河上车水马龙,行人和驾车者也许不知道脚下、车下的平坦道路与一般大道没有什么不同,不知道那里曾经叫作普陀桥、化龙桥、苏家桥、北门桥、狮子桥……更不知那下面曾有过的潺潺河水甚至奔腾的激流。
贯城河边的水井
说到贯城河,也要提一下它周边曾经与老贵阳人生活息息相关的水井。
七八十年前,贵阳虽然已经有了自来水(当时叫作机器水),但用得起自来水的人家户很少,陕西路一条街就只有江西籍富商梅岭先的“梅庐”大院里有自来水。大多数人家饮用的都是井水。
贯城河沿岸的水井很多,连绵不绝。铜像台周边,四川巷、三才巷有四眼井、四方井;往三民西路(今延安中路)、太平路一带有薛家井,龙井、沙井、月亮井,三民东路的上元井较大,因一旁有三官殿,这口水井就俗称为“三官殿”,一般人甚至忘记了它的原名,陕西路、三民东路一带的人家都用“三官殿”的井水;铜像台大十字有黑羊井,再往下游去,六洞桥东边有小井坎,等等。
由于笔者当年年幼,距离自己生活区不远的记得多一些,远点的,如贯城河狮子桥以下的水井,记得和知道的就不多了。
有人专门挑井水卖,基本是定向定点供应雇主,间或也沿街叫卖,供应“临客”,记得好像是一两百块钱(1950年代初期的币制,等于其后新币制的一两分钱)一挑。
水井的水通常都是清亮的,偶尔遇到大雨暴雨过后,井水也有稍微浑浊的时候,这时人们就放点明矾在水缸里,用明矾的吸附作用把水澄清。那年月,水桶和水缸是家家必备的器具。
1953年前后,市政府开始在城内的一些主要街道铺设自来水管道,建立自来水站——市民简称其为“水站”,每条街都有,市民开始就近到“水站”挑水,除了水井附近的居民,井水逐渐被自来水取代。自来水初时一分钱(“水站”时已经进行了币制改革)可买两个水牌,一个水牌可买一挑水,规定一挑水为80斤。由于各家水桶不一样大,于是自来水厂在较大的水桶上用红漆或其他标记划一道杠,标明这是80斤水限定达到的高度。
十多年后,自来水逐渐进入普通家庭,水井和“水站”都先后完成了使命,退出了历史舞台。
贯城河的乡镇遗风
自抗战以来,贵阳城区逐步扩大,从贯城河两岸开始向南明河和市西河的南岸和西岸扩展。大南门外过南明桥的新华路,与中华路同宽,建筑也比较新式,是主干街道中华路的延伸,从它命名为“新华”即可看出。头桥到大西门的那一段市西河两岸,也逐渐开始有些人气了,市西河香炉桥南岸的小街俗称湖北街,因抗战逃难来的湖北人在此聚居而得名。
但直至1950年代初期,贵阳,以现在的眼光看还带有乡镇色彩,即使作为城市中轴线的贯城河两岸也是这样。
最繁华的中华路一带没有什么高楼。大十字中山西路过狮子桥百来米,有一栋四层砖木结构的楼房(今改建为工商银行一办事处),正面仿美国高层建筑样式,窗户和外墙用竖形条装饰,侧面楼墙上有竖写的“贵州大楼”四个大字,是当时最具现代化色彩的建筑。市内建筑,包括商店、政府机关的房屋,都比较破旧。至于“城边”老环城路一带,尤其是老东门、新东门、六广门、威清门,茅草房不少,直到1970年代以后才逐渐绝迹。这些地段,还有不少菜地,甚至水田,我家1950年代初住陕西路38号,房后就是菜园,如果家里的茅坑粪便已满,尚待挑着粪桶,沿街叫唤“柴换粪”(空粪桶盖上放着一两把柴火)的农民来清理,我们会到后门外的菜园粪坑去方便,一般有院落的住户都有自家的简陋茅房茅坑。
没有自家茅坑的人家就要去公共厕所了,“厕”字古音“斯”。贵阳人称公厕为“官茅斯”,其实是“正确”读音,又戏公厕为“毛公馆”。——“毛公馆”是桐梓系军阀毛光翔的私家宅楼,位于中华北路近六广门处,现在是文物保护单位。
我家住的那陕西路和三民东路一片居民区,只有苏家桥边上的一所不大的“官茅厮”。1950年代建立环管站以后,城内的粪便主要由环管站的大粪车来处理。大粪车来时,除了清理公共厕所外,挑粪工人要到各家的茅坑掏粪,挑出来倒入粪车。环卫工人不及农村的“柴换粪”工作仔细。他们有时会给院里留下不少粪迹,臭气熏天,大家只能忍受,自找煤灰来掩盖。
当然,贯城河也有极为靓丽的一面。
流入南明河的河口对岸是贵阳一中。那段南明河,河水十分清澈,从杨柳湾(今河滨公园一带)到一中,两岸柳树成荫,还有高高的水车在水流推动下嘎嘎转动。一中校园边,住着几家称为“打渔子”的渔民,他们在水上脚踏细长的小船,非常熟练地用光脚板把船内的水不断往外拍打(这种渔船船内要适当进水,使捕得的鱼能放在水里存活,但水又不能进得过多,故用脚把过多的水拍打到船外去),船舷上蹲着四五只黑色的鱼鹰,贵阳话叫作“水老鸹(音wà)”,鱼鹰不时扎入水中,十拿九稳会叼出半尺左右的鱼来,“水老鸹”长长的颈子上拴有结套,吞不下鱼,“打渔子”便从它嘴中取出鱼儿放入船中,喂给“水老鸹”小鱼或其他食物作奖赏。
那时,南明河南岸的贵阳一中与市区之间没有直接的桥梁,人员来往主要靠都司路民族巷、蟾宫巷边沿河的一个小“码头”(今一中桥上游百来米)的摆渡,“码头”上有一条系在缆索上的木船,可容十人左右,有专人负责拉扯缆索运送乘客。这个“摆渡”可能是一中的“校船”,或者是市政公益设施,一般人都可登船免费过河。
贯城河两岸的小手工作坊也可算老贵阳的乡镇遗风,尤其是普陀桥到化龙桥一段,简陋的小手工作坊不少。
黔灵东路与四川巷路口的贯城河化龙桥边,有一家王姓人家开的染坊,染坊门口放着好几个比我们小孩高得多的大木桶染缸,里面盛满叫作“蓝靛”的染料;门前空地上,竖立着几根粗大的竹竿,吊挂着染好的蓝黑色长布条。染布时需要加热染料,这时会有浓烈刺鼻的染料味弥漫。前些时去黎平肇兴参观原生态染坊,进寨子不久,还未见染坊,就有一种似曾熟悉的气味飘来,我猛然回忆起当年化龙桥上的那家染坊,可能是规模较小吧,肇兴染坊的气味比当年化龙桥染坊的气味清淡得多,但绝对是同一种气味。也还记得,我八、九岁时得过“猴儿包”(腮腺炎),外祖父去这家染坊要了一点“靛脚”(染料的沉淀物)给我敷在腮帮上,弄得半边脸包“蓝霞蓝映”的,这是当时治疗“猴儿包”常用而且管用的土方。
从化龙桥往下走,若是晴天,水流又小的时候,苏家桥一带平坦开阔一点的河滩上经常架着竹木“绞车”在绞棉线,据说作坊老板姓兰而得名“兰棉线”。
化龙桥往上游走的那段河道,有几家“硝”牛皮的作坊,大晴天也会架起十来个大大的绷子,撑开一张张“硝”好的牛皮曝晒,沿河的道路上会飘散着有些特别的臭味。
贯城河两岸昔日文化氛围之管窥
七八十年前的老贵阳,贯城河两岸呈现的文化氛围与今日比较,恍如隔世,当今的年青一代不可想象和无法理解。
贯城河两岸曾经遍布会馆、寺庙、道观、教堂,不说是林立,也可算星罗棋布。
先说会馆。我记忆中的就有化龙桥下四川巷的四川会馆,陕西路的陕西会馆、太平路的江西会馆、市府路的湖北会馆、贯城河流入南明河处的两广会馆。会馆一般都办有学校,学生多为同省籍人士的小孩。
不过。1950年代初期,会馆已经式微。我家那时住在陕西路,那里曾有两所会馆和会馆办的小学。陕西会馆的秦晋小学和江南会馆的湛华小学。陕西会馆大院内的墙壁上四个白色圆圈上书写的“秦晋小学”四个大字虽然还在,但很冷清,有人去楼空之感。不久,这所会馆馆址被市政府卫生局征用,周边的人都改称这里为“卫生局”,以后成了市卫生局的环管站,大院里停放、进出的是三四辆用美国小道奇、雪佛兰等旧卡车改装的“渣渣车”和“大粪车”。江南会馆的学校可能比较好,学生还佩戴金属制的倒三角形“湛华小学”校徽,后来江南会馆也不知所终,学校收归国有,改名陕西路小学。
1952年以后,所有的会馆学校都由政府接管,也改了名称,以街道命名。四川会馆的“宏雅小学”(以纪念清代四川洪雅籍贵州巡抚曾璧光命名)改为“成都路小学”,江西会馆的“豫章小学”改为“太平路小学”,湖北同乡会的“楚材小学”改为“市府路小学”,位于贯城河注入南明河处不远的“两广中学”改为贵阳三中。
再说庙宇道观。老贵阳城虽然不大,但城内也曾遍布寺庙宫祠。民国时期许多寺庙宫祠就被政府接收改作学堂校舍,如黔灵东路上的黔灵小学原来是檀香寺,这类学校属于公办,当时叫作“市立”,黔灵小学就是“市立”的,我1951年转学到这里读书,里面还有几尊破败的菩萨尚未清理。三民东路上的市立惠民小学,用的是三官殿旧址,菩萨更多。
贯城河沿岸由寺庙宫祠改作学校校园的,还有六广门的市北小学、育英小学、龙井小学、志道小学等等,这几所学校分别用的是轩辕宫、圆通寺、文庙、皇经阁的旧址。
教堂也在贯城河上占据特殊位置,最大的天主教北堂在贯城河上游的普陀桥附近的和平路,第二大的南堂则在贯城河流入南明河不远的博爱路。另外,先知堂位于贯城河中游,大十字的狮子桥西侧,福音堂据贯城河稍远一点。距离苏家桥也不过两三百米。
社会的转型,时代的发展,七八十年在历史上仅仅是短短的一瞬间,社会发展呈“加速度”向前,带着乡镇风情的贵阳老城和它的母亲河在城市化的迅猛进程中几乎彻底消失。太平路贯城河河段的重新发掘,只能是“别开生面”,以全新的时尚商业休闲街姿态展现在世人。
作者:涂光禄/诵读:林欧/审核:傅合连(副主编)/统筹:追忆(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