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梦想成为一名兽医。跟调皮的小狗玩耍,安抚受惊的小猫,由于我在乡间长大,我还想给抱恙的农场动物检查身体。
我对未来的设想是如此恬静愉快。结果我却去了屠宰场工作。
曾经我梦想帮助那些生病的动物 | Pixabay
我在屠宰场工作了六年,工作内容与照料生病的牛完全相反——我负责确保每天杀死250头牛。
无论是否吃肉,大多数英国人从未去过屠宰场。屠宰场肮脏不堪,地上满是动物粪便,你能看到、闻到动物的内脏,墙也被血迹覆盖了。
还有那个气味……你一进去就会被一堵气味的墙击中,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伴随着浓烈的味道。垂死的动物的气味仿佛雾气般包围着你。
怎么会有人想去看那样儿的地方,更别说是在那里工作了?
心灵的噩梦
就我而言,那是因为我之前已经在速食工厂等食品行业公司工作了好几十年。因此,当屠宰场邀请我担任质检经理、直接与屠宰工人一起工作时,我以为那将是一次普通的跳槽。那时我四十多岁。
参加工作的第一天,他们带我参观了屠宰场。整个过程中,他们非常直接地反复问我是否感觉还好,并解释说很多人在第一次参观时会晕倒,因此,他们十分重视参观者与新员工的身体安全。我感觉我还好。我确实觉得恶心,但也觉得早晚会习惯的。
图 | Pixabay
可不久后我发现,我无法假装这只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我知道不是所有屠宰场都是这样的,但是我任职的那间屠宰场是个残忍、危险的地方。即使屠宰工人遵守了所有击昏步骤,在把牛抬到屠宰机器上时依然常被巨大的、抽搐中的牛踢中。同样,被带进屠宰场的牛会害怕,会恐慌,这对我们而言也是十分可怕的。如果你曾站在一头牛旁边你就会懂我的意思,它们真的是体型非常大的动物。
就我个人而言,我的身体没有受伤,但心灵却受到了伤害。
在那个没有窗户的建筑物里工作的时间越长,越觉得胸口似乎被重物压着,似乎有一团灰色的雾笼罩着我。夜里,我被噩梦缠绕,白天目睹的恐怖情景一遍遍重现梦中。
白天黑夜,我都被看到的恐怖场景折磨 | Pixabay
在屠宰场工作能让人学会一项技能——解离(disassociation)。你将学会麻木地面对死亡与痛苦,学会不再把牛看作一个完整的生命,而是拿来卖的、可食用的各个部分。这项技能不仅能让工作更轻松,还是生存的必备技能。
然而,有些东西拥有能粉碎这份麻木的力量。对我来说,那就是头部。
在屠宰流水线的最后有个巨大的废料桶,里面装着数百个牛头。那些头都被剥了皮,能销售的肉已经全被剔掉了。只有一样东西还留着——眼球。
每次经过废料桶时,我都感觉仿佛有几百双眼睛在盯着我。一些眼睛在谴责,知道我对它们的死有部分责任;另一些眼睛在恳求,好像我能回到过去,拯救它们。我感到反胃,害怕,又心碎。我非常内疚。第一次看到这些头时,我用尽全力才没吐出来。
我学会不再把牛看作一个完整的生命,而是拿来卖的、可食用的各个部分 | giphy
我知道其他人也有同样的困扰。我永远忘不了在我入职几个月后发生的那件事——一名工人剖开一头牛的腹部,准备取出内脏,里面掉出了一个小牛胎儿。这头母牛怀孕了。那名工人立即开始大喊大叫,手臂乱挥。
我将他带进会议室,让他冷静下来。而他只是不停地重复同一句话:“这样不对,这样不对。”这些工人可都是“硬汉”,从不表露情感。可这次,他的眼里含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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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还有比杀死怀孕的母牛更糟糕的事:宰杀小牛。
英国肉类加工商协会(British Meat Processors Association, BMPA)的网站上写道,英国的肉类行业有着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卫生与福利标准。
许多协会成员“在屠宰场设计上领先全球,里面的设施为容纳动物而设计,能让它们在里面轻松地移动,不遭受压力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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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表露的脆弱
BMPA称,在英国约7.5万名肉加工行业的从业者中,大约69%的人来自其他欧盟国家。
“英国人不愿在具有挑战性的环境中工作,这阻碍了他们从事肉类加工工作,”BMPA表示,“虽然大多数人吃肉,但他们不愿参与肉类加工过程,一方面是因为对屠宰过程的厌恶,另一方面,屠宰也是一项力气活儿。”
1990年代是牛海绵状脑病(俗称“疯牛病”)与牛结核病的高峰期,那时成群的牛不得不被宰杀。我是2010年后才开始在屠宰场工作的,但即便是现在,如果一头牛被检测出牛海绵状脑病或牛结核病阳性,整群牛都必须被宰杀——公牛、母牛、小牛。我尤其记得大约在我工作一年后的某天,我们必须得同时杀死五头小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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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试着让它们待在牛栏里,但是它们太瘦小了,轻易就钻出了栏杆,用它们还有些摇摇晃晃的小腿四处乱跑。它们年幼、好奇,会像小狗一样凑过来闻我们。我和一些工人还会轻轻摸它们,而它们舔着我们的手指头。
宰杀这些小牛从心理上和生理上都十分艰难。屠宰场是为宰杀庞大的动物设计的,致昏箱的大小差不多能装进一头1吨重的牛。我们把第一头小牛放进去,它只占了不到箱子的四分之一。于是我们一次性把五头小牛都放了进去,然后把它们全杀了。
屠宰工人们望着地上死掉的小牛时,能看得出来,他们很难过。
我很少见到他们如此脆弱的一面。在屠宰场中,情绪总是被藏起来的。人们不会谈论自己的感受,他们觉得自己不被允许表露出脆弱。而且,许多工人即便想谈论自己的感受,也做不到。正如BMPA所说,大多数工人是移民,多半来自东欧,语言障碍使他们难以在有困难时寻求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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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共事的许多人都有其他兼职,在屠宰场工作10~11小时后,他们会再去做下一份工作,这样筋疲力尽地工作影响了他们的健康。一些人开始酗酒,常常满身酒味来上班。一些人对能量饮料上瘾。不止一个人心脏病发作。在那之后,屠宰场的自动贩卖机不再销售能量饮料,但人们仍会从家里带过来,偷偷地在车里喝。
一名在泰德福德屠宰场工作的屠宰工人在BBC聊了聊他应对工作的方法:
“总的来说,我是个爱动物的人。我不会以这份工作为乐,但如果能尽量安静、专业地做好它,那我认为我们就是有所成就。在上班时保持专业精神,做好工作,完活儿后就脱离工作模式,下班回家,当个普通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这样。我知道有些肉贩不愿走进屠宰场,夺走生命让他们无法接受,更别说亲眼去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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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害者诱发的创伤综合征”
在屠宰场工作,与多种心理疾病相关,一位研究者用“加害者诱发的创伤综合征”(Perpetrator-Induced Traumatic Syndrome)一词来形容屠宰场工人遭受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而我患上了抑郁症,症状因长时间、高压的工作,以及被死亡包围而加剧。一段时间后,我一度起了自杀的念头。
目前还不清楚是屠宰场的工作导致了这些疾病,还是这份工作会吸引本来就有某些症状的人。但无论如何,这份工作都非常孤独,而且很难寻求帮助。
当我跟别人说我做什么工作时,他们要么非常反感,要么很好奇,觉得这事儿滑稽又有趣。不管是哪种反应,都很难让我敞开心扉告诉他们这份工作带给我的影响。我有时反而和他们一起开玩笑,露骨地描述给牛剥皮或清理内脏的血腥过程。但大多数时候,我沉默不语。
在屠宰场工作非常孤独,而且很难寻求帮助 | Pixabay
我在屠宰场工作了几年后发生了一件事,一名同事浮夸地说:“我六个月后就不会在这儿了。”所有人都当他在开玩笑。他本来就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所以大家都以为他是在说笑,以为他找到了新工作之类的。但他的话让我很不安,于是我把他拉进一个小房间,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崩溃了。他承认被自杀念头困扰已久,感觉要扛不下去了。他需要帮助,但他恳求我别告诉领导。
我帮他向全科医生求助治疗,同时也意识到我自己也需要帮助。在屠宰场目睹的那些恐怖场景让我的思想变得灰暗,我已经完全陷入抑郁中了。离开屠宰场感觉是很难跨出的一步,但我必须离开。
我的同事本来是个爱说笑的人,但当我问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崩溃了 | giphy
辞掉屠宰场的工作以后,情况开始有了好转。我转行到了心理健康公益组织,鼓励人们敞开心扉谈论自己的感受,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有些人认为自己不需要帮助,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帮助,我也积极鼓励他们。
在辞掉工作几个月后,一位前同事告诉我,以前负责给尸体剥皮的同事自杀了。
有时,我会回想起在屠宰场的那些日子。我会想起那些竭尽所能工作的前同事,他们仿佛在汪洋大海中踩水,却怎么也看不见陆地的影子。我会想起那些没能活下来的同事。
到了夜晚,当我合上双眼试着入睡,有时还能看见几百双眼球在盯着我看。
作者:Ashitha Nagesh
翻译:Amaranth
编辑:八云
编译来源:Confessions of a slaughterhouse worker https://www.bbc.com/news/stories-509866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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