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北面的黄河上，飘着一条羊皮帆船。这条船在河上已经走了三天了。河水绕着两岸大堤上的坝头，在河道里走着“之”字形，像笸箩一样大的漩涡，一个接一个地呼叫着，咆哮着。阳卞看着河里的波涛，做最后的叮嘱:“诸位，前边就是汜水关，下了船干活，谁要是掉链子，别怪阳某不顾情面。”光绪三十一年建造陇海铁路，在洛阳邙山段挖出了许多唐代墓葬，流出颇多的唐三彩，古董贩子将其运至北平，引发了收藏热潮。商人们见有利可图，“大索于邙洛之间”，一场持续四十多年的大规模盗墓活动就此展开。《鲁迅日记》里就有写，民国三年，“往琉璃厂，购得北邙所出冥器五具，银六元……又独角人面兽身物一，有翼，不知何名”。所以当年的邙山一带，聚集了至少一万多个来自南北的盗墓者。每年秋天庄稼收割完后，邙山一带的盗墓人像赶庙会一样热闹，周边的土著干脆搭起棚子，在北邙山做起了生意，卖起了包子羊肉汤。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杜螽明他们这伙来自“钦天监”的人，顶多被误认为一支新来的档口，没有谁会联想到其他。档口与档口之间的竞争，堪称野蛮，常常会看到黄河上飘着的无名尸体，许多身上带着枪伤和刀伤，那就是两家盯上同一口“井”时，武斗中的伤亡者。有时间在路上走着，突然感觉胸口一凉，一把匕首就透了出来，到死都不明白为何丢了性命；又岂能想到，可能在那十步之类，就有一个五十公分的井，周围有望风的盗墓贼，一旦有人靠近，都会被视为威胁，神不知鬼不觉丢了性命。死亡，危险和财富，构成了这段时期邙山的主题曲，每走一步都要小心。船到渡口，每人领了工具包，在阳卞的带领下就往村里走。到村口的地方，就有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农民，两只手抱在袖子里，像是在等什么，见了人就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看来他们这些本地人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是招揽生意的，来盗墓的都是外地人，踩点时都寄住在农户家中，庄户人抓住机会，把住宿做成了生意。路上阳卞向带路的老汉打听起了消息：“老人家，你们这儿有什么关于曹操的传说吗？”老汉相当淡定：“三国里不都说了吗，曹魏王在成皋杀吕伯奢全家，追董卓战败荥阳。我劝你们就省省吧，当年曹操出殡，从洛阳发七十二柩，谁知道他最后真正葬在哪了？”阳卞神秘地笑了笑，并不在意：“那你们这一带，河里有过啥怪事吗？”“你这么一说，俺倒是想起来了，是有一桩事……”随后老汉娓娓道来起来。虎牢滩，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靠近崖岸之处，更是深邃幽冥，人不可测。六七月天热，忙活完地里，人们都喜欢下河里游两圈，一般都挑水清水浅的河湾。大约二三十年前，一群善水的王留村人相邀着，去了水最深的鬼见湾。其中有个爱戏弄人的伙计，一个猛子又扎进水里，想仗着水性精熟，吓唬一下紧随其后的同伴，下去了就没起来。再离他扎猛子下去几丈的地方，河水忽然染红了一片，随即好几截尸块漂出了水面，犹如刀砍斧削一般。跟他身后的同伙见这情景，三魂吓没了两魂，忘了自己会游泳，直挺挺沉下去喝了好几口血水，这才缓过劲来，拼命往岸边游，可是水底下却传来巨大的吸力，将他整个人卷进了水里。随即水底下又是一阵血色翻涌，这个同伴被大卸八块的尸身也浮出了水面。远处其他村民见了，个个惊声尖叫，逃命似地游回岸上，更有光着屁股就狂奔回家的。待众人惊魂稍定，赶紧派人前去报官。县令亲自带着大批捕快衙役赶到现场，只见河面上仍不时看见随波浮沉的尸块，众多围观群众也屏住了呼吸，没人敢上前打捞，更别提有那自告奋勇者，能潜入水底一探究竟。重赏之下，终于有专门的捞尸人（也叫水鬼）站了出来，愿意下去打捞查看。这些水鬼的水性异于常人，他们能在水底睁眼，憋一口气的时间，足够别人打一套广播体操，再深再险的水，也敢闯一闯。水鬼下去以后，只见河底淤泥之中，靠近崖壁一侧，竟然敞着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水鬼担心自己也中招，看清了下面的形式，便浮出头来，把碎尸块捞走，远离了洞口。由于命案发生之时，有许多人亲眼目睹，探查进行不下去，此事也不了了之，出人命的两家，各自领了尸块回去掩埋。自那之后，鬼见湾便再也没人去游泳，但传说越传越离谱，有人讲崖壁下的洞里，有头黄河水怪；说是不知多少年前，黄河发大水，有人在夜间看到河上游游来一只巨鼋，鼋背上驮着一副水晶棺材，月光之下，棺材焕如琉璃。以及人尽皆知的尸抱船，鬼行舟，锁链龙，百鬼哭，黄蛇铜钟，挨个能讲的都讲了一遍。杜螽明听着这些堪比聊斋的奇谈，心事重重，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老人家，明天一早，能劳烦你带我们去一趟你说的鬼见湾吗？”老汉连忙摆手：“不行的，出了事情俺担不起责任，你们还是别去了吧，当年的事，俺也去看了，尸块漂得满河都是，那可不是吹嘘的…”一说到银元，老汉还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踌躇了一会儿，才犹豫道：“那咱们可先说好，不下水，否则出了事俺不担责…”阳卞掏出两枚银元，滑入老汉手里：“放心吧，出了事没人找你。”得到报酬的老汉感受到手里银元的质感，热络了许多：“老实儿，老汉我这对招子，那就是孙大圣的火眼金睛，我知道你们是干啥的，但说真的，你们不专业……”阳卞微微一笑，并不辩驳，如果他们这伙人都不专业，那天底下就没有专业的了。可能在老汉这些人眼里，那些扛着洛阳铲到处跑，只敢在夜里行动的贼，才更像是盗墓人。他总不能跟老汉说，他们这伙人，是——“奉旨掘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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