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1
我不是一个职业的写作者,如果“写作”专指“文学创作”的话。但即使作出如此的界定,这样的话题也显得暧昧和含糊不清。实际上,我自认一直是一个写作的人,是以写作谋生的人,并且长期以来在各种文体中转换。将各种类型的写作划出鸿沟,这只是现代人自设的藩篱。这使我想起像黄仁宇《万历十五年》那样的写作,如美国作家约翰·厄普代克所说,它尽管是严谨的学术写作,但却具有卡夫卡小说《万里长城建造时》那样的超现实主义的梦幻色彩。我想,至少我在自己的这类写作中,也遭遇过游弋于学术与文学之间的尴尬,不是写作的尴尬,而是出版刊发的尴尬。这算是题外的话了。
我写作最原初的动力是青少年时期储存的情感。我的老师,我上学时走过的路,寻草、捞浪茅的经历,住窑洞、喝窖水的生活,那一方地域风土,清水河、折死沟、预旺川……在某些时刻,在内心的某个角落里萦绕,挥之不去,而且愈到后来愈发酵涌动,不写不安,不吐不快。所以,读者目前所看到的一大部分写作,是我与故乡的密不可分。这样的一些写作主题,不是先行制造,而是跑出来的。最初是写老师,之后仿佛有一种声音在催促着。那条小路在说:你不该忘记我呀!写完小路,“寻草”的生活、那一束狗尾巴草或者是香茅、冰草会追问:我曾经在那样隐秘的地方等过你,难道你忘了吗?写完“寻草”,“水窖”会提醒:是我提供了你救命的那口水的。而“窑洞”会抱怨:我真的已经成为“废墟”了吗?我就这样被记忆追逐着,不停地完成它们的催促,让它们成为故事的主人。故乡就这样通过我的记忆来书写,成为我安顿灵魂的一种方式,也成为我观察现世的一种方式。
2
对记忆的书写,也同时遭遇着一种危险。
法国历史学家皮埃尔·诺拉曾说过,只要是动人心魄又充满魔力的记忆,都只按自己的口味对事实挑肥拣瘦;它所酝酿的往事,既可能模糊不清,也可能历历在目;既可能包含方方面面,也可能只是孤立无援的一角;既可能有所特指,也可能象征其他——记忆对每一种传送或显示屏都反应敏感,会为每一次审查或放映调整自己。
问题也由此而产生:记忆如何被“挑肥拣瘦”?遥远的记忆是否已经有了时间的纷扰?我承认,文学创作从来都是由作家的私人事件酝酿而诞生,写作实际上是在对自己的生命作执着的意义追究,是选择一种生存的方式和态度,选择一种精神方向,但如果只有私人的感受或体验,那写作的意义就大打折扣。写作只有与现实相遇,与世界邂逅才显得弥足珍贵。写作如果不能观照现实,不能关切他人的生存,那它存在的意义就很可疑。由此,我希望自己书写的这些记忆,无论其形态和意蕴如何变化,人们可以从中读到自己的故事,共鸣将是读者对我最高的奖赏。只有“共鸣”,才能回应“挑肥拣瘦”的质疑。
同样的问题还在于,“纸上还乡”不能变成乡愁的乌托邦。我的困惑也正是如此,这让我不断调整与故乡的距离。叙述的客观性和让读者在阅读中感受到真实感,是必须把握的,在这方面我推崇一种“零度介入”的理论,不使故乡的书写变成滥情的产物。同时,灵魂不能安放在历史的缝隙中,任何时候不能放弃审慎的评判。为了不使这样的议论显得空疏,举例来说,我写过去的生活,是为了今天的人们汲取历史的教训,不再重蹈那样的覆辙。
3
我一直觉得写作有它的腔调和节奏,它与写作者的生命经验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对故乡最贴切的描述方式取决于它的存在方式。这很难描述。
有朋友问我,是否读了些史料,尤其是方志之类,借此对故乡有更深入的挖掘。我只能说,史料也反映了故乡的存在方式,而解读史料就是描述和表达故乡的方式之一。还比如,我认为故乡是存在于她的语言中的——这类似于海德格尔所谓“语言是存在的家”——因此,关于故乡的情感也需要用故乡的语言来呈现。语言是有灵魂的,我总是不能放弃对语言的敏感。我在写作过程中,不嫌僻词,不讳俚语,因为我认为故乡就是这样子的,这是她的厚度。同时,记忆似水流年,有时候突然苏醒,这往往都是因为语言。有时候,我重拾记忆完全是因为方言的邂逅,将我拉回过去的时光。还有,我总是喜欢琢磨故乡的一些地名,它们名不见经传,但却吉光片羽,其中可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往事,小心采撷,仔细辨认,往往使我感到一种发现的激动,一种理解的愉悦。
因此,书写故乡的关键之处在于:你需要“懂”和“悟”,变成一个故乡故土的知情者;或者袭用人文地理的一个说法,即你需要变成一个“文明内部的发言人”。纷至沓来的学术研究,将人群、百姓村落、人间社会视为“田野”,以学术的方式反复赏玩贫穷,话语里充满着殖民主义般的傲慢,其背后是缺乏道义的冷漠。我的书写是对故乡的一份记录,但更多的是基于人本主义的祈盼和怜悯。也许,悲天悯人才是我安放灵魂的唯一归宿。
【内容简介】
本书所收录的散文作品兼具学术与文学价值,具有鲜明的写作特色。作者善于撷取一些细小的事项,从历史、经济、语言、文化等多角度对游牧文明和农耕文化展开了具象的观察和思考,使每个叙述切片都呈现出多重意象和深邃内涵。严谨的学术考察、丰厚的知识储备、摇曳多姿的行文特点和充沛的故土情感,让本书的内容充实而饱满、厚重而诗意,呈现出纵横交错、多面立体的复合色彩,独具审美价值。
【作者简介】
杨占武,1963年生于宁夏回族自治区同心县。先后取得陕西师范大学文学学士、文学硕士和上海交通大学管理学博士学位。长期从事行政事务和语言文化、区域经济学研究。有多项研究成果和散文作品。
本书中《富裕的河流》《贺兰山阙作春秋》《青冈峡里韦州路》3篇文章被刊登在《读书》杂志2024年1期、2023年6期、2022年10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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