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了《安那坡那峰》十二年后(这期间,我的大多数假期都是在山里度过的),有一天,我在苏格兰的一家旧书店淘书的时候,偶然看到了另一个版本的《安那坡那峰》。那个晚上我熬了一夜,又把他读了一遍,然后又一次陷入他的魔咒。接着不久,我叫上我的军人朋友托比•狄尔,预定了机票,打算去阿尔卑斯山待上一周。
我们在六月初到达泽玛特(Zermatt),希望能在夏天游客蜂拥而至之前攀登迈特霍恩山(Matterhorn)。但是迈特霍恩山仍然被一层厚厚的冰覆盖着:太危险了,不能尝试。因而我们就开车绕到下一个山谷,那儿的冰应该融化得较多一些。我们的计划是高山世界露营,然后第二天早上去攀登拉金霍恩山(Lagginhorn),从相对容易的东南脊上去。四千零一十米,我估算了一下,拉金霍恩山差不多正好是安那坡那峰一半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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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下雪了,我躺在帐篷里,醒着,听着雪花重重地落在帐篷顶上的声音。他们凝聚在一起,在布料上形成深色的块状,一直到雪太沉、帐篷的斜坡再也无法承受住,就听到雪堆随着一声轻微的嘶响,掉到地面。凌晨的时候,雪停了。但是当我们在清晨六点拉开帐篷拉链的时候,黄黄的暴雨光线正透过云层照射下来。我们忧心忡忡地朝着山脊的方向出发。
一旦到了山上,我们发现,原来山脊要比从山下看上去的硬。陈腐的积雪增加了攀爬的难度,在山脊上掩盖有几英尺的深度,上面还覆盖着六英寸新近的降雪。不仅不密实还黏乎乎的。腐化的雪要么呈小颗粒状,像白砂糖,要么就是被冲击和分离开、形成更长更薄的水晶般易碎的矩阵。不管是哪一种积雪,结构都很松散。
既然不能从石缝中选出一条干净利落的道路,我们不得不沿着积雪攀援。我们根本无法确认,一脚踩下去,下面究竟是岩石还是空气。同时也没有别人留下的足迹可以给我们指路:显然,自从上一年的夏天,还没有人到山脊上来过。而且,山脊上很冷,极冷极冷。鼻子流出来的涕水一下子就能在脸上冻结,留下清晰的痕迹。风吹得我眼睛直流泪,我右眼上的睫毛也冻在一起了,我不得不用手把眼皮拉开才能把睫毛分开。
辛苦了两个小时,我们离峰顶不远了,但是山脊也更陡峭,我们的进度更缓慢了。我能感觉到冷空气钻心刺骨。头脑的反应也更慢了,并且含混不清, 仿佛低温冻结思路的同时,也把他们变得黏稠。当然, 我们可以马上折返,但我们依旧继续前行。
上山的最后五十英尺非常陡峭,旧的不紧实的雪也很深。我停下来估摸了一下,大山似乎随时就会把积雪的表面掀翻,就像一耸肩脱掉外套一般。现在小的雪崩不时从我身边急速飘过。我听到在山的东面有岩石坠下的哗啦声。
我用靴子的脚趾部分把自己牢牢固定在深雪中,斜坡在我面前向上高耸。我抬起头向右后方斜着身子,仰望天际线。云层正撞击着峰顶,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好像大山正缓慢地轰然倒塌在我身上。
我转身招呼我下面二十英尺处的托比。“我们还要继续上去吗?我实在不太喜欢这一切的模样。我估摸着这些雪随时都可能崩塌。”
在托比的下方,斜坡越向下越窄,在南面山脊的悬崖上集中起来形成了一个斜槽。如果我不小心摔倒了,或者雪崩塌,我就会从他身边滑过,拖拉着他,然后我们就会失去控制直接坠落到数百英尺下的雪山上。
“当然要继续上去,罗伯,当然要继续上去。”托比向上呼喊着。
“好。”
我随身只带了一把冰斧,但是坡度陡得太厉害,我其实需要两把。我得想点办法出来。我把冰斧换到左手,把右手的手指尽量伸直,我准备需要时把手指刺进雪中当冰斧,给自己一个支撑点。就这样,我开始战战兢兢地向上攀爬。
雪总算坚固,我的临时斧头挺管用。忽然,我们就在那儿了,站在峰顶上,只有一张餐桌那样大小的一块地方。我们紧紧抱住峰顶上厚厚的雪地里伸出来的铁管做成的十字架,又害怕又欣喜。山的四周都很陡峭,感觉似乎我们正身处埃菲尔铁塔的尖顶上。云已经退去,明晃晃的白色光线取代了清晨的黝暗。我认出了几千英尺下的一个小黄点,那是我们的帐篷。从这个高度看下去,我们前一天为了到达山脊的平台而穿越过的雪山,看上去就像浅浅的滚滚白浪。我看到巨浪之间的空洞里,有几十个小小的、冰雪融化形成的湖,在阳光照耀下,他们看上去就像盾牌,冲着我眨眼。他们蓝得惊人。在我们的西面,冉冉上升的太阳光倾泻在密斯查贝尔山(Mischabel)的山面。风刮得很猛烈,不断打在我脸上,直到失去知觉,冷风钻遍我衣服间的空隙。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一路上来我都戴着薄薄的手套。由于要用右手插进冰坡,右手手套上有三个指尖处已经被撕裂了。我对那些手指已经没有感觉了。我意识到,我的手完全失去了知觉,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对此惊慌失措。我把手举起来凑近被风吹得流泪的眼睛。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的指尖已经变得蜡黄且呈半透明状,好像放了太久的奶酪一般。
我没有备用的手套。不过我也没有时间去考虑那么多。上山过程中勉强承载了我们的重量的腐雪肯定已经正在上午的阳光下融化。我们需要尽快下山。
下山过程不仅快,而且效率极高,直到抵达一个障碍点,看上去应该是最后一个了。那是一座雪桥,一个薄薄的、下垂的雪脊,差不多有三十英尺长,悬挂于两个岩石尖顶之间,就像每一边都用夹子固定的床单一样。雪桥实在太尖了,也容易碎,无法在上面行走,也无法从桥边爬下去。我们得沿着桥的边缘爬出去,就像我们上山时一样,甚至更艰难,谁也无法保证整个结构不会倒塌,不会把我们一路垂直摔到雪山上。
托比开始用脚在柔软的雪里给自己踢出一个凹背摺椅。
“看你现在的表现,我觉得你是想让我先下去?”我问道。
“那就请吧。太好了。”
我从几乎垂直的山脊边上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把脚踢踏进边缘,在我和托比之间,是一根弯成弓形和地面平行的绳索。在我踢踏过的地方,雪都像潮湿的白糖一样滑走,带着轻轻的嘶声。真倒霉,我想,我正站在几乎垂直于地面的烂糟糟的雪墙上,缓缓地在墙面上像螃蟹一样横爬,三根手指上长了冻疮,手里只有一把冰斧。我开始诅咒莫瑞斯•赫尔佐格。然后向下匆匆瞥了一眼。
越过我的双腿,根本什么都看不见。我再次踢了一个冰爪到雪里,一大片厚厚的腐雪突然在我脚下倾斜,朝着雪山侧滚,一边滚动,一边碎裂。
我悬空在那里,双臂高举过头顶,注视着雪块翻腾。我的臀部开始有刺痛的感觉,然后迅速地传到腹股沟和大腿处,很快,我的整个腹部就充满了密集的恐惧。大气感觉辽阔而活跃,怀着恶意,想要吞噬我,把我牵引向他的虚无。
只有一把冰斧——为什么我只带了一把冰斧呢?再一次,我用我的右手,那只有蜡一般手指的手,戳进雪中。手指没有痛感,这个帮上了忙。所以我就继续,保持着节奏。踢、踢、戳、戳、爆粗口。再踢、踢、戳、戳、爆粗口。
我们成功了——不然我也不能在这里写书——当我们背着帆布包,在剩余的斜坡上滑向我们的帐篷的时候, 我们气喘吁吁,为登上峰顶并且安全返回感到宽慰和欣喜。
两小时后,我坐在帐篷外的一块大石头上,带着疲乏,无趣地盯着我的手指看。天变得晴朗了,暖暖和和,一丝风也没有, 自然的风光被高山上精确而平和的太阳光照得闪亮。声音锐利地透过稀薄的空气,我能听到半英里之外从维斯密斯山(Weissmies)上下来的登山者咣啷声和说话声。我的右手似乎已经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但是,当我注意到我只有三个手指受到了损伤,并且没有到很严重的深度,我还是隐约地感到了安慰。我把受伤的手指在岩石上敲击,他们发出硬硬的空洞的声音,就好像木头敲在金属上那样。我拿出铅笔刀,开始削手指。在我双膝间平坦的灰色岩石上,渐渐地堆起一堆皮屑。最终,当我把手指削到露出粉红的皮肤时,每刮一下,手指就疼一下。我把那一堆皮屑在打火机的橘黄色的火焰中焚烧。随着噼啪一声,他们发出烧焦的肉的气味,消失了。
本篇文字节选自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版《心事如山--恋山史》第一章。配图为瑞士的马特宏峰(书中译为迈特霍恩山)和马特宏峰山脚下的小镇采尔马特(书中译为泽玛特)。雕像纪念碑的图片就是采尔马特小镇上为纪念当年的登山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