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逆光或锋芒——读陈有为《你没有理由不疯狂》

文摘   文化   2023-06-04 11:35   浙江  

【作者按】

陈有为《你没有理由不疯狂》出版于2002年。当时,他还在苍南县教育局工作,2002年国庆后调到温州市教育局。
这篇近万字评论,急就于2003年某月某日。陈有为许下海口:为他的新书写一篇超过3000字的评论,他将大摆宴席三日。对于一个诗歌练习者,偶尔写几个字的散文或小说,如何花大力气评论一本书?此“急就”乃所谓“赌气”也。
时有诗人高崎现场见证。
如今,时间过去了20周年,陈有为似乎从未离开文学,似乎离文学远了一些,而是玩起了相机,还玩起策展的活儿,对苏童的期待和判断,与作为评论人的我的“溢美之词”,完全背离,无限辜负。
如今,高崎先生也已离世10周年,多少美文诗篇随他而去。陈有为的“大摆宴席三日”不知是否完成?似是无可对证。
此文曾发表于《沧海》与《温州文学》等内刊。今再发布,谨以纪念逝去的青春、文学和时光。


虚构的逆光或锋芒

——读陈有为《你没有理由不疯狂》


孟想


语言的快感
来源于“霸权个性”与思维的独裁


我必须搜索出一组词汇,对其加以重新定义,然后由这一组词汇衍生出另一组词汇,对陈有为的写作进行所谓理论上的“点评”。
这一组词汇前者是:
犀利、破碎、尖锐、零散、空缺、间断、霸权、张扬、飞翔、无聊、独裁、狂妄、自私、受虐、施虐、虚伪、卑劣、自我、感性、理性、诱惑……
这一组词汇后者是:
虚构、故乡、女性、死亡、梦幻、快感、尖叫、语言、思想、自由、批判……
我还必须“挑剔”出一些句子或段落,对陈有为的写作进行语言和思维/风格上的梳理。这样的句子或段落不胜枚举,暂且不录。
读陈有为的作品,给我的第一感觉就是语言引领了视觉和心灵的快感。从上列词汇和参差在文本中的句子或段落可以看出,陈有为的写作首先在语言上占有绝对主动性和优越性,读他的文本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总是语言的出奇制胜。陈有为在浙江南端一大片的闽南语境中生长起来,经历了温州这个地区多种方言的撞击,却在庞然的汉语王国中找到准确的词汇组合他的文字,驾驭起来得心应手,还时不时“制造”出一些闽南语性质的词汇参杂其间。这些词汇具备方言的丰富性和不可替代性,正是“正统”汉语所空缺的,因此巧妙地填补了汉语词汇的缺位,读来让人耳目一新,常常产生难以言说的亲切感。陈有为就是在这样的语言优势里开始他的“胡作非为”——即随心所欲地写作,并且让他的文字出人意料。是有意探索也好,不自觉也好,他都已经迈上了这条充满挑战和风景奇异的途径。认真阅读他的文字不难发现,他写作的过程常常是思考的过程,从叙事的角度忽而一变,就进入了发问,或者是实质上不屑一顾的疑惑。他的发问从个人出发,并不绕弯,直接为个人服务,如同美梦只服务于被黑夜捆绑而自我陶醉的人。他的个性因此在文字中隐隐浮现,我们可以感觉到它显得有些张扬,甚至飞扬跋扈。有时仅仅是为了寻求口舌或者心理上的快感,他独特的语言优势会疯狂地发挥魅力,进入另一个境界,笔走偏锋,说出一番高明的混话或者哲语来。因为有了这样的自由和霸道,陈有为对语言的操纵左右逢源,甚至蛮不讲理,甚至出现了暴力,接近于这个时代靠先进的军事武装而霸权的美国鬼子。这在他写作状态中也许是无意的,但还是被有心的阅读者给看破了。在《写作的季节》等篇什他有这样的坦白——
“写作的时候我是一个帝王,写作结束之后我就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写作者。”
“我还有一些癖好:夏天喜欢穿三角裤衩赤裸身体的大部分写作。写写看看下半身,看看下半身写写,上半身思考,下半身感受……有时候我喜欢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写作,有时候我喜欢赤脚穿长筒雨鞋,戴起手链写作。”
“我喜欢在写作中拥有一二件道具:女孩的一个发圈,一块红布条(从女孩的水红裙上撕下来似的),女孩的一张照片,一柄生锈的尖刀,生锈是因为残留着死者的鲜血,一把沙子,让我随时可以感受柔软或者粗糙的质感,一条麻绳,体会一下血液停止流动的眩晕,一孔窗,呼吸一下深夜迷人的夜气等等。这些道具是切入事件的一个入口,是从文本中伸出来的一条粗粗的辫子,光滑玻璃上爬着的粗壮的血液。”
以上行文行间“泄露”的是陈有为在写作时的“嗜好”,似乎与写作实质毫无关联。但是,深入到语言的背面你会发现,这一“嗜好”所暴露的根本就是写作者的个性!
他写道:如果我们还没有情人,在心里或文字上虚构一个,感觉就像真的拥有似的。
这不是仅仅为了寻求口舌或者心理上的快感是什么?不是绝对的自我霸道又是什么?但正是这样的混话和霸道,“使”他能够完全地进入了写作状态!——“我命令自己去写感性的东西,去叙述事实……”写作者都会面临准备好了素材而该如何选择切入角度的难题。陈有为需要“一二件道具”,并且“命令自己去写”,这不愧是一种特殊的高明手段。
善于“制造”一些新颖的词汇,使陈有为独具第一时间感受这个时代瞬间万变的触角;而写作时的那些“嗜好”方便了对写作角度的切入,切入角度的选择,使陈有为产生了自己的写作语言。伟大的作家产生语言,然后语言承认他,阅读者才承认他。毫无疑问,陈有为已经被语言所承认。在《你没有理由不疯狂》前言,曾被中国文学界誉为先锋作家的苏童,有这么两句评论:
“陈有为的写作一直在‘种自己的园地’,这样的写作是弥足珍贵的,也是很有前途的。”
“陈有为应该是个很有前途的作家,这不是鼓励,是我的判断。”
我和苏童一样对陈有为的写作充满了期望,但我不屑这样的判断,我更多的是在陈有为的语言中找到了事实。
问题是,因为“写作环境、精力和时间”三者的不完全具备,陈有为的文字,他所想叙述的事件,常常显得粗糙。陈有为强大的语言优势在这里受阻。如果把这些充满生命力和具有灵性的语言/词汇比喻成强兵精将,并且有陈有为这样的“指挥官”,但陈有为还是没有把它们组成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它们只出现在某个角落或一片旷野,它们的出现夺目、让人不忘但是孤单无比。这导致了语言的孤立,也导致了文本的粗糙。也许这没什么不好,我本人就喜欢这样的原汁原味。“看法是会过时的的,而事实永远不会过时。”这是另一位“先锋作家”余华说过的话。语言的孤立,一方面造成了陈有为在文本上的粗糙,另一方面已经开始造就他的写作在语言和文本上的独特风格。而这种风格的形成,一半取决于他的个性,一半将由时间来完成。他在他的写作语言中开始了属于他的风格的行进。
陈有为的霸道表现在语言上成为了一种露骨的霸气。它决不宽容,尖锐无比,仿佛犀利的刀子,刺伤了生活某根敏感的神经。它洋洋得意,它没心没肺,它分明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但它游离于这个世界。陈有为就是这样用他独特的语言把握着他的写作。他所表达的,我们有时会身同感受,有时却觉得无比新奇。他所挖掘的,从我所搜索出的词汇已可见一斑。——这样,我开头所搜索的原来必须作一番诠释的词汇,也由此可以不必再去理会了。他的语言存在提供了诠释,已经不再需要任何证明。


2016年11月,苏童在温期间,陈有为赶往作家对话现场,再次与为《你没有理由不疯狂》写了前言的苏童见面。
陈有为第一次在温见到苏童,应该是2008年。当时有一个文学高峰论坛,在温州华侨饭店召开,苏童应邀出席。同时出席的有莫言、贾平凹等等文学大咖。


叙事策略:
地域情结·女性·死亡和白日梦


瓦镇和女性,还有零星的死亡与白日梦,成为陈有为理所当然的叙事策略。
陈有为对故乡抱有无限热爱,这在陈有为的写作中可以轻而易举地被看出来。他笔下的故乡“瓦镇”被拟人化后成为想当然的女性:
我时常想像故乡瓦镇会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那肯定是一个丰腴并且风骚的女人,它不具有男子阳刚的个性。瓦镇的小溪永远流淌着女人妩媚的笑声,明灭的夜灯是女人暧昧的眼神。深入瓦镇是一个从冰冷到滚热的过程。瓦镇的内心是沸腾的,瓦镇的大腿永远是叉开的。(《瓦镇的格局》)
陈有为就是这样开始了对故乡“瓦镇”的素描和彩绘。肆无忌惮。他把瓦镇交叉成直角的仅有的两条干瘪瘪的小街:一条直街和一条横街比喻成当然的女性的大腿,然后磨亮一把解剖刀,自己却在薄亮的刀刃上千百次往来,刀光中的步伐霍霍生风。他从自己的故乡,从自己的和别人的童年,从被瓦镇暧昧的夜色和来历不明的女声中开始,一刀一刀,生活在这位既高明又蹩脚的“解剖者”手下,被解剖开来。被解剖后的每一个细节、每一簇回忆、每一声笑和哭、每一条小径和每一次忘乎所以的玩耍、每一朵水花、每一个童年的杰作,一一传送到同一个身体的陈有为内心深处,然后被组合成文字,再传送/呈现在你面前。这时,陈有为没有理由不成为一个十足地充满火力的写作者。
这个故乡——甚至还只是虚构的——瓦镇,包纳了陈有为的桃花运、记忆里的大雪、板车道、死婴、远叔、屋檐……最重要的是母亲,这简直是陈有为永恒的母题。这除了《一次对母亲的极度思念》,从更多的篇幅中都可以让读者感受到;当然,还有猝不及防就出现的“水红裙”、想当然的“少女秋过”和“永远性感的少女丽”……在《我不做水鬼》他把更早的故乡呈现:
这样描述我的村庄更加合适:一条宽又长的江水一年四季在威胁着我们的村庄。台风季节,江水快要漫过长堤。有一年夜里距我们村庄2公里处的长堤决口,毁坏了许多房屋,夺去了许多人的性命。……当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很慌张,面对夜色中翻滚的洪水,我们差点跪下来向江水求饶。
更多的时候,我们依恋江水,我们和村庄因为江水而生存下来。江水比我们的情人更可亲,又比我们的情人更可怕。
童年总是无法和水分开。
从村庄到瓦镇,这一种“地域情结”与生俱来,抑或是在这种成长中因为事件的纷呈而生成和发现?不得而知!但陈有为必将像一层顽固的大气,沉浸在对故乡的萦绕和笼罩,与他的“瓦镇”一起闪闪发亮,成为瓦镇的荣光。
陈有为的写作对年轻女性读者似乎是一种亵渎。凡读过《你没有理由不疯狂》这本书的年轻女性,几乎不漏一个地对陈有为投以骂声。假如这骂声是友好的,像矫情或无奈的女子被轻薄的男人调戏而脱口骂了声“流氓”,自己的内心却是得意的,那我们无话可说。假如这样的骂声是由心底的“憎恨”发出的,那一定是美好的一个误会。也许这不是陈有为题材选择的错误,也不是女性的误读,而是这样的写作过于坦诚了。也许这样误会的女子个别,她们的误会总是值得同情和理解。正因为陈有为在写作上对女性的“非礼”和“轻薄”,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情感空缺和对女性最真实的一面,也是人性最真实的凹陷。男性对女性的真诚取决于一个人能否在自己的立场说自己想说的话。在这一点上,陈有为显得伟大,他和一些伪君子不同,透过刀片一样的光芒,我们看到了陈有为在语言上寻找快感的同时,对女性倾入了多么真实的情感体验。贾平凹描写西北地域女性的细腻,陈有为却大胆地把本来就衣纱轻薄的江南女子,用他的语言肆意地一层层再剥开,然后明目张胆地察看她们的毫发和毛孔,再渗入血液和脉搏直到内心世界。这种对女性的认知出于本性,经过理性的梳理/思考,成为感性的叙述。他对女性说话了,他的话就是匕首,锋利无比,但逆光,虚向的是对方,真正对准的却是自己,因为现实之光力量更凶猛。他似乎毫无觉察,在自己的刀光中,依然喋喋不休。伪君子首先要歌颂女性,赞美女性,让女性穿着衣服,忘乎所以,然后乘机而入。陈有为不,他首先把女性撕碎,击痛女性,然后让女性自己重新组合自己的真实。完美的,丑陋的,无不显示她的真实。他把“她”击痛,击痛的部位或是脆弱的内心,或是坚挺的胸部,或干脆就是分不清“高贵”、“神秘”与下贱无比、分不清是散发着淡淡幽香与奇臭的生殖器。陈有为甚至有办法让女性在月经期从阴道开出异彩纷呈的美丽花朵。少女的经血是鲜红的,鲜红使花朵朝气蓬勃,也只有鲜红更接近生命。——这样的比喻说明不了写作的神奇和奥妙,但至少可以说明文字/语言在写作者这里会有一个起死回生的作用。在虚构的光环中,我们分明看见了美女,尽管她们行踪可疑,也许仅仅是被制造出来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们同样具有鲜活的生命,甚至比现实中的生命更有血有肉。《水红裙》和其他篇幅重复出现的、导致了“我”第一次梦遗的玮,嗜睡女人、奔腾的麂、少女秋过、阿丽……这些呼之即出的女子,谁分得清是从生活中走来,还是陈有为匕首一样的笔尖一笔一笔给活活刻划出来的?
这些可怜又可爱的女性,填补了生活中沉闷的、压抑的、麻木的、不知所措的我们的另一个空间,因为文字,因为文字的强大的虚构的光芒,化腐朽为神奇,扭虚构成真实,使她们和我们一同生动起来!
死亡在陈有为笔下同样是一个永恒的主题。
海涅说:死亡是凉爽的夜晚。陈有为笔下的死亡却是冰冷的、湿漉漉的。在充满了好奇和恐惧的幼小心灵里,陈有为的童年就开始了对死亡的收藏。多少年之后,当陈有为打开回忆的匣子,死亡如打开冷库门之后的冷气扑面而来!——出生不满两个月的表弟、少年谋……回忆使活着的人回到了过去,再次感受别人的死亡时刻。而一次切身的接近死亡的溺水经历,无疑对陈有为的生命产生了影响。《江水无过错》的叙述使我感受到陈有为曾经就那样在死亡的水妖的胸脯中挣扎而过——
“我潜下水,不知是太兴奋还是被传说中的水妖引诱了,我看见江水其实是一块质地非常柔软的东西,是水妖的胸怀,波水荡漾,看上去像一匹多彩的绸布……等我快忍不住气时我踢了一腿,我那时着实吓坏了……求生的欲望是那么赤裸裸地控制着我。”
但除了这样的句子,他的这篇文字显得轻描淡写,让我怀疑不过是另一种虚构。倒是《记忆里的雪》、《意外死亡》找不到多少虚构的成分,也许是事件本身的沉重,和对死亡者记忆的深刻,使写作者一时完全沉浸其中。
《人要死多久》、《替濒死者回忆》却是对死亡的质疑和思考。萨缪尔·贝克特《镇静剂》中作为叙述者的“我”所相信的是:只有一个时间可以使人镇静下来,那就是死亡!在死亡来临之前人们所能做的,最多也只是“给自己讲个故事”、“努力给自己再讲个故事”以证实生命尚在。陈有为“不止一次地表示目前最愿意做的事情之一是替濒临死亡的人回忆”,这时他25岁,刚刚撞上了严格意义上算不得本命年的本命年,却乐于替濒死者回忆他(她)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直到终生了。但在写作之外的陈有为常常胆小如鼠。他甚至放弃学会驾驶,放弃一些可口的食物,对自己偶尔的小毛病紧张兮兮。
死亡不曾给过任何正常的人以经验!死对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人要死多久》陈有为有这样的“坦白”——
假如有一个人说:你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死,一种是和虫子一样糟糕的生活,我会毫不犹豫选择活着。活着就是一切!
“好死不如赖活!”这真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谁愿意选择死亡?除了一些大英雄,只能是活腻的疯子。陈有为除了不断拾起逝去的冰冷的湿漉漉的死亡,作为对缅怀故友的一种方式,还对未知的死亡不厌其烦地假设、质疑,这似乎是一种努力,让脆弱的生命在生与死尴尬处境中趋于和谐与公正。死亡在我们每日面带笑容的生活中,它从没放弃对我们的威胁;它才真正是随时会出现的人间唯一一个真实的神灵。
文学最终必须面对自身的虚构本质,这和人生不可避免死亡一样,写作者最终不可避免白日梦。“你无法深入人的皮肤”,文字在真实面前注定苍白,只有梦具有填补这种苍白的功能。走进陈有为的白日梦,在他的梦里常常能够经历一回比现实生活更真实的真实。
“少女秋过和豆腐肺都是梦的建筑崩溃后砸在我的头上的一块砖或一片瓦。”(《少女秋过》)
现在我们终于得到了十分肯定:在陈有为的写作中,虚构的根源之一,属于伟大的梦的建筑。
接下来又是一句“混话”:做梦我是很有经验的。
他甚至在有经验的梦里为每个时期的梦划出了主题——
童年时代:逃跑、动物、恐惧;少年时代:女人、辽阔、阴影;青年时代:女人、小说、哲理、琐碎。梦有喜剧、悲剧、正剧,有单本剧,有连续剧,有煽情剧,有哲理剧,内容、形态各异。
在《只有一个裸女的房间》,被梦倾倒的陈有为对梦的阐述已经达到疯狂和离谱的地步。我想,女性在阅读这篇东西时一定会失去恼怒的能力,到了末未只好会心一笑;而大多男性就会被陈有为所描绘的惊艳所俘虏,又会不屑一顾:这怎么可能?而我仅仅在这篇东西里读到了陈有为对梦的迷恋。“迷恋可以吞噬一切。”迷恋却让陈有为被梦所吞噬。陈有为对梦的迷恋昭示了一个道理:梦想在写作中举足轻重,梦想是虚构的一个重要渠道,是写作直达“现实”的一条捷径。
我私下里认为,《你没有理由不疯狂》这本集子的虚构逆光,但我们在逆光中分明感受到了强劲的咄咄逼人的甚至带有风声呼啸着的锋芒!
“青春期写作”是部分具有文学才能的写作者激情喷发的一种表现,弊端在于容易暴露个人情绪化、浮躁和急功近利。它感性、无所畏惧、富有挑战欲,往往为写作带来格外的颓伤、怀旧和晦涩色彩,使语言的狂欢有意无意地蜕变成语言的暴力,造成文本的粗糙和思想内涵的霸道。尽管如此,却也是检验自己写作才华、锻炼和修正自己文学抱负的一个机会。读《你没有理由不疯狂》,我私下里认为陈有为已经完成了把模仿妄称为创造,或两者兼而有之的学徒生涯,逐步领悟和掌握了写作这门古老技艺的秘密。这本书里类似于创作谈的小文如《关于散文》表达了陈有为的惊喜的发现:
“散文竟可以这样写!我对自己的散文写作也有了足够的自信。从这个时候开始,别人怎么写已经对我完全没有压力,我非常痛快地写我想写的东西。在写作的过程中我看到了自己持续充沛的创造力。”
“写作者应该向妓女学习。妓女不能凭性欲接客,写作者不能专凭灵感写作。但这些东西大都是叙事和抒情,足见我压根还是一个十分依赖灵感的写作者。我每天的头脑里充溢着灵感。”
有位作家看过陈有为的作品,就行文所涉内容,戏称这是一种“青春期骚动”。既然是骚动,必离不开女人。这一点陈有为在《美女事件》又一次“不打自招”——
我对美女的嗜好由来已久。美女带给我青春期异于常人的惊人想象力,我的写作因此注定离不开女人,而青春期对于女人的想象就等于真实占有女人的不存在。
在《梦想与话语》,这一种“思想”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青春期的女人总是以某种缺憾和独特气息强烈地吸引我。
而《阅读我们的生活》毫无掩饰地暴露了陈有为关于瓦镇、女性、死亡和白日梦的记叙极大部分属于“青春期”的不安分无疑!
与此同时,陈有为写作风格已日臻形成。他的视野开阔起来,虽然还是我们熟悉的风景,我们分明在熟悉中感受到了陌生。这是因为他对题材的把握已经具备制造“蒙太奇”的窍门。这值得庆幸!在这样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写作只要走到与精神有着密切血缘关系的途径,那么,“青春期”作为一个漂亮的过渡,对于狂热的年轻写作者来说又有什么理由放弃这样的“此岸”或起点呢?


陈有为与孟想,摄于横阳支江畔,2001年。


创作与理论之悖论


对于写作理论,我仅仅不排斥一些智慧型的经验之谈和有距离感的文学批评。中国所有关于写作理论的东西都虚假得很,站在门外大声喊贼的一种虚张声势;要么就或抄袭或组装或改头换面自国外某些著名作家的经验之谈,毫无“中国特色”。我是凭直觉直接感知世界的一个阅读者。我特别相信这句话:写作之树常青,而理论永远是灰色的!
陈有为的写作,文体上极其模糊。他崇尚卡夫卡、加西亚·马尔克斯、苏童、余华,自认深受这些作家的影响。因此他的作品不由蒙上了一些被所谓理论强加出来的所谓写作上的技巧和色彩。认真阅读,轻易就能洞彻他的文体是不分小说、散文的,并且毫无技巧可言。他的散文具有小说的性质和品质,却比小说更有真实感。因此,《你没有理由不疯狂》我不把它当作散文,但也不完全当作小说来阅读,我仅仅把它当作一种读来过瘾的文字。我在阅读过程不断地划线、哑然失笑。我分明在熟悉的文字里读到了熟悉,也读到了陌生!
我和陈有为有过正面和非正面的交谈与交锋。他和我喋喋不休的一个话题就是写作理论对写作的“作用”——用陈有为的表达就是“重要性”。争论是多么幼稚和愚蠢!在我看来,企图去充实理论的东西,强加到自由的写作,这就更加幼稚和愚蠢。陈有为不但背负理论,在这本粗糙的集子,还有个别篇幅特别谈到了理论。但与他的实际写作成正讽刺的是,“理论”在陈有为的写作上成为典型的背叛,成为了写作理论上的悖论。它一方面支撑陈有为有意去努力的写作,一方面正好给予陈有为的写作一个有力还击。
我还是私下里认为,这本集子,陈有为所有的作品都脱离了写作理论的束缚。或许陈有为并不自觉?
对于散文,我认为它应当具有更多的生活实感。我一向鄙弃那些重思想而轻形象,重言论辐射而轻审美价值的散文。我期望我的散文能够去描绘更多的生活实感的东西,去描绘物质生活,遍布感觉的生活,带有写作者强烈个人情感的生活。(《梦想与话语》)
他这么说了,也许也这么努力去写了,但在作品中我根本读不到有审美追求篇幅甚至段落,只能感觉的确“带有写作者强烈个人情感”。他写山水依然是在表达生活。《莒溪》、《顺溪》、《流石》、《天井》,这些命名别致的乡镇有它的美的自然风光和浓厚的地域文化,但陈有为笔下的“审美意识”还是回归到现实生活当中。
我承认,当初来莒溪的动机有一半的暧昧的:被一个女孩子牵引,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而这个小镇对于这个女孩来说是安全的,我的动机因此值得怀疑。
初夜定情之类的事情在这种情形之下极易发生。(《莒溪》)
大宅建设得十分考究,至少比我很多朋友的洞房要考究。……看着那长长的回廊,我仿佛看到了一位古代女子碎步疾走而过,将她留着白玉兰清香的手帕掉落在地。……潮骚、干烈、漆黑、猩红、煞白、阴谋和爱情都已经不存在。
在一扇很旧的门后,一个少女在对镜化妆,见我们进来,她只是把目光稍稍扫过来,即刻转回去。我们离开时依旧从那扇门经过,那女孩竟没有再看我们一眼,仿佛这所大宅所具有的傲气,都被这女孩一人独占了。(《顺溪》)
我十分惊诧:这个年轻人为了招待他的客人,或者是他的恋人,步行两个多小时,到小镇上买了几块钱的水果。假如我是那个姑娘,我想我一定会因此爱他一辈子。天井人习惯了山路行走的漫长过程,在这过程中,完成了对幸福生活的真正诠释。(《天井》)
我之所以不惜篇幅特别罗列出如此纷呈的句子,不仅仅想借以说明陈有为在实际写作上与理论的冲突,更想说明的是,理论在写作真正进行时是多么脆弱、无足轻重、与个人写作意志相悖。面对理论,写作者是多么力不从心!
陈有为一面致力于理论,一面在肆无忌惮地挥霍着他写作上分不清文本、题材选择总是倾向来自生活实感的写作,他和他的作品就像理论与实际写作(实践)一样,成为具有十足讽刺意味的一个反证。我私下里——还是私下里认为,理论对陈有为写作上的支撑仅仅局限并藏匿于他的内心,虽然他把这种意思给表达了出来,但与他的实际写作一对照,依然是一个有力的讽刺。但正因为这点,使陈有为背弃理论的同时回到了纯粹的写作上来,并展露了他旺盛的写作生命力!

这位才华横溢的写作者并没有被写作理论所羁绊,这多么值得庆幸!如果他凭承他的写作风格,循着时间一路行将下去,必将在自由的写作空间构建出“新大陆”一样的文学领地!


-END-




阅读链接:陈有为的两本书



        孟想,原名洪道从,70后,温州人。作品散见于《当代》《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西湖》《浙江诗人》《人民日报》等,出版有诗集《第一首诗》。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孟想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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