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 且食生猛海鲜三种,暂不饮酒半杯

文摘   文学   2023-12-17 18:55   浙江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且说生猛海鲜,暂不谈酒


我有一个二十年前开始筹划却没有很好实施推进的计划——以《生猛海鲜》为题,记录各种见识过的海错水产。至今,记得仅有大黄鱼、螃蟹、虾三篇,连续刊用于十年前的《温州人》杂志。

近期,听说很多人不吃海鲜。这“很多人”,且多为生长于沿海生活在沿海的嗜食海鲜者居多。长期从事海产品经营的大佬笑道,原因大致有二,一是日本核废水入海使人担心,一是经济不景气让人舍不得吃。

事实如此?听起来让人错愕,顿觉悲戚。

抱着探究的心态,深入阔别二十年的水产城,夜市里汹涌的交易场面让我感受到从没感受过的震撼……

可能事实并非如此。

好在,我对这种某些人敏感的事物,从来都是无感的。人生半世,早已造就百毒不侵之身,这般的“吓唬”是无效的。

好在,身边常常聚到一起的人,好像从来都不曾忌惮过这回事,未曾在私下或餐桌上谈论海鲜不宜食用。但凡能遇到一起,或约定了日子聚在一起,都是吃定了海鲜生猛的饕餮大餐。

倒是,不少陈年老友,从临近的年终冒将出来,问询一番关于海鲜行情来。末了,以一个老伙伴的口吻,探试可能的携手动向。

这活色生香的圣物盛事,岂能错过?

以下重修三篇旧作,翻贴于网,以飨食者。


大黄鱼沉浮记


每临年终春节,大黄鱼比平时就更显金贵。每条500克左右的价格上升到2000元/千克,2000克以上的价格飙升至10000元/千克,都在合理范围。这不是“定价”,实际价格随市随时变化。2002年,有船老大从海内打捞上来一条大黄干,重80斤,卖给水产城经纪人兼经营户为14.5万元,瞬间倒手贩卖给客户,已是17.5万元。此后再也没有这么“便宜”的好事了,大概2005年,又一条大黄干出现,30多斤,成交价被哄抬到每斤数万元,一条鱼价值超过100万元,在当时可以购一套豪宅。

当然,金贵的是野生大黄鱼。市场上多为人工养殖的大黄鱼,或所谓半野生的大黄鱼,价格是比较平实的。

对于大黄鱼,我有深刻记忆。

20世纪70年代,在我的童年,我是经常吃到大黄鱼的。那时候的大黄鱼都是野生的,据说每斤仅5分钱。我的曾祖父被地方上的人称为“财主”,他偏爱长曾孙子,“买得起大黄鱼”也舍得买大黄鱼。于是,我记忆中的童年,在山村里却享受了来自海域的鲜味。多少年来,我嗜食生猛海鲜,黄鱼只偏爱野生的,养殖的大黄鱼为我所不屑,可能自小落成了习惯。

2004年,一个炎热的夏季午后,我陪北京回乡朋友随大黄鱼养殖大户前往福建霞浦渔排,在大白天,养殖工人捞了五尾600克左右的大黄鱼,一一生杀,下锅煮黄鱼粥,食用倒也新鲜无比。但这次生杀大黄鱼,吃大黄鱼的人也经历了“九死一生”。那是潮退的下午,小渔船只能舍近就远,抄到码头接人。在开往码头接朋友的途中,突然遇到了凶猛的军舰,一艘,两艘,共有五艘,列队猛烈前进。小渔船似乎被惊吓了,竟然熄火,船身随着巨大的波浪左右摇晃起来。船夫是一位并不专业的渔场工人,他一样被吓得脸色煞白,但他坚持一次一次拉动发动机,偏偏发动机发动不起来。瞬间,军舰过去,波浪却依然翻腾,小渔船还在大浪中颠簸,随时有倾覆的危险;渔场工人继续拉发动机,终于拉响,冒出一股黑烟,随即让小渔船横着波浪,随波荡漾。渔场工人还是有经验的,横着波浪被倾覆的可能性相对降低。这样持续了十几分钟,波浪终于恢复到常态,最终化险为夷。

这一次生死经历,每每想起来都是惊心动魄。

这一次杀鱼经历,让我知道了白天捕捞上来的大黄鱼,鱼鳞是白色的,晚上捕捞的才会是黄色的。尽管新鲜,但有一个事实无庸质疑,那就是无论味道还是色泽,养殖大黄鱼总是比野生黄鱼略逊一筹。这也是野生大黄鱼与养殖大黄鱼身价存在巨大差别的根本原因。

据传,大黄鱼在京菜中也有古典名菜,如“蟠龙黄鱼”,相传为三国东吴君主之妹孙尚香所创制。“刘备东吴借亲,弄假成真”,也与此有关。刘备来到江东,和孙权胞妹孙尚香喜结伉俪。孙尚香久闻刘备乃汉室中山靖王之后,系正宗龙种,近来又大败曹魏,西蜀国势日隆,实在是个很有作为的君主,早已心生爱慕。成婚后,更是深感夫君仁人大度,有君子之风,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谁知主张联姻的周瑜和孙权却另有一番心思。他们暗伏刀兵,要置刘备于死地。刘备身在困境中,焦虑万分,可一时又无脱身之计,只能终日愁眉紧锁,茶饭难进。孙尚香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一边解劝,一边亲自下厨调制可口饮食。这一天她烹制出一盘鲜香四溢的鱼馔奉献皇叔面前。已是数日少进食物的刘备不觉心动,又听爱妻说此菜名为“蟠龙黄鱼”,暗想:难得公主如此倾情关爱!自知有了贤内助日夜呵护,终会有出头之日的。就是为了对得住公主一片痴情,他也不能再不思饭食,于是将所有烦愁一古脑儿抛于九霄之外,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这么金贵的黄鱼,不知道来自哪个大海?还是品种有异?黄鱼的金贵,是否也沾了“汉室之后,正宗龙种”之光?


性感如虾


有一些人对异性的审美观,若说求外在美,容貌是重要的,但还有一个感官要素,有一个专用名字,就是性感。这并不玄乎。城市的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荷尔蒙的味道,女性们或许喜欢陈道明,或许肖恩康·纳利,男性们也“抛弃”了林妹妹而逐莎朗·史通。

与之相应的,是餐桌上的变化。有时候,一盘香辣虾就胜过两个头的鲍鱼,更容易俘虏美女芳心。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一向清淡的温州城遍布川湘辣味。从忽然冒出来的香辣蟹,到香辣虾,逐渐成为餐桌上的宠儿。汁浓、麻辣味浓的香辣虾,肉质紧韧爽脆,加上多种特制香料的调和,倒是让人回味。但是,那堪浓油赤酱,对于新鲜的虾,白灼才是首选。我本人并不喜欢。在我看来,香辣虾这道菜不是暴殄天物,也算是糟蹋珍美海味。

我是一个特别嗜食海鲜的人。对于虾,更喜欢“白灼虾”和“醉虾”。“白灼虾”谁都可以做,即把虾放入冷水中煮熟即可。“醉虾”却大有讲究。一般酒家里的“醉虾”,都是将活虾置之酱醋老酒中,加入味精、姜末等配料,于透明的上下两个紧扣的碟碗中,眼睁睁看着虾“醉”去,即可入口。而有另一种醉法更绝,即将活虾放入酒中,顷刻间但见活蹦蹦的虾浑身酡红,却仍翻身游动,挥螯舞须,仿佛呢喃“我没醉”。入口其味自是奇特。本来女孩子吃虾斯斯文文如西子捧心,男人吃虾则暴虎冯河,比较率直、粗犷,通常将赤条条的虾三下五去二就脱光其外壳,肥美的虾肉轻轻一抹就送进了嘴里,简单快捷也够狠,一刀拿下,全不顾暴殄了天物,唐突了佳人。可如今,我们随处可见淑女不让猛男,偏偏喜爱这种凶猛的吃法。还有一种冰镇明虾也够凶猛,将虾活生生埋在大堆冰里,冰面扑扑跳动,待你迫不及待地拨开碎冰拔出一只,去头剥壳,蘸了青芥末一口吞将下去,那感觉应该和猪八戒吃人参果差不多。

人们对吃的讲究,最终总要给被吃的东西找出一些借口。这就有了吃虾可以壮阳的说法。很多东西可以壮阳,比如牛鞭。牛鞭不仅样貌丑陋,而且讲究繁文缛节之士多难以启齿。虾就温情脉脉得多了,淫而不露,剥了壳的虾仁珠圆玉润,宛如刚出浴的美人罗衫轻解玉体横陈,吃在口里意味深长,不似啃猪蹄时面目狰狞如匪,也不似啖螃蟹时手忙脚乱如丐。

虾,可以让你彬彬有礼,不掩风月;可下饭,能佐酒,花前月下多吃也无妨。真是——好色如僧,性感如虾。

说到性感,主要是因为虾颇具美女的几大特征:滑若凝脂,柔若无骨,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待脱去身壳,虾身一丝不挂又丰乳肥臀,这咋不叫人想入非非?有一次在广州,我曾吃请过一道“玫瑰虾仁”,惊艳的花瓣衬着晶莹的虾仁,香飘四溢光彩照人,简单令人春心荡漾,猜想女主人接下来还会有什么香艳的演绎。从前杨贵妃喜欢吃荔枝,剥了壳的荔枝盛在掌中也是性感异常。在温州海边小镇大渔,这个诞生过著名民营企业家的地方,有一种贝类因有一角滑肉露在壳外,美曰“西施舌”,光名字就教人难忍亲尝,一试芳泽。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当年的文人独守书斋寂寞难耐如蒲松龄,便在《聊斋》里臆想了许多艳情女鬼的故事,如今餐桌上多了这些情欲撩人的菜式,也足以证明人类的创造力真是无穷无尽。

闽南话有句俗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其实虾的生命力很惊人,天寒地冻的南极居然出产品质上乘的磷虾,而在炙热难挡的深海海沟之处,也发现了虾。

中国人常用“虾兵蟹将”来形容狗腿子,但在文化艺术领域,虾的形象却不错。中国水墨画以神韵来表达一只虾,历史上画虾的人不少,闻名遐迩当属齐白石老人。

齐老的纸上虾,性感和艳丽完胜《聊斋》里的女鬼。



螃蟹横行


浙南小镇炎亭如今以出海打渔为生的人明显减少了,原来的渔民出省出国做起了大生意,但这毫不影响这个地方盛产梭子蟹,并保持美名远扬。

梭子蟹,在浙南闽东北一带,那是食客之宝。曾听说有不惜时间和金钱慕名远道而来的东南亚客人,为的就是一尝活鲜梭子蟹之味。有传在海外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一朝回到家乡,一品梭子蟹,激动得潸然泪下。经加工制作商业包装的梭子蟹咸制品,更是远销国内外。

温州偏南与闽东北交界的一些海边小镇,自古以来人们靠出海打渔谋生计,称为渔民。现代渔民工具比较先进,渔船容量大了,一次出海一个多月的可以满载数十吨海鲜而归。遇上时候的,一艘渔船一次“海归”可以让渔民盈利数百万。在渔船上,与海谋生的汉子练就了本领也练就了极其豪爽的性格。因此常见“船老大”带领他的队伍把海鲜运往水产交易市场销售赚得盘满钵满后与经纪人、经营户或其他亲友喝酒的场面是异常壮观的。海汉子们喝酒,如果是白酒,个个以斤论;如果是啤酒,汉子们的规则面不改色心不跳,对不熟悉汉子习性的人绝对是出语惊人:“这一箱给你,这一箱给我。”这是什么概念呢?如果按每箱12瓶装、每瓶500毫升计,算出得数太简单了。但汉子们绝对不计较酒的量的问题,他们讲究是豪气。假设这一桌酒有十个以上这样的汉子,他们又是个个豪气冲天,酒面上还经常会有令人叫绝的玩法,有一种就叫作“小灵通”与“全球通”。“小灵通”与“全球通”又是怎么个解释呢?假设这酒桌上有十人,从“我”按顺时针“打一个通关”,那么左边的第一位开始,“我”以一杯敬你一杯;第二位,我以两杯敬你两杯……直到了右手边的第九位,我以九杯敬你九杯。这种喝法就叫“小灵通”。“全球通”则是反过来从第九位重新开始,我以九杯敬你九杯,直到从终点回到起点,到我以一杯敬你一杯结束。按逆时针亦然。

这种豪气不是谁都可以冲天的。即使同样在海边小镇,渔民豪气也有相别。温州酒民的豪气,不知是否受到了感染,还是临海而生活,与生俱来。酒桌上,简直有点“横行霸道”,会让人联想到一片活蹦蹦爬上海岸的螃蟹。

的确如此,在酒桌上,螃蟹是必不可少的生猛。螃蟹支撑起了汉子们的豪气。

汉子们对螃蟹的各种吃法往往秘而不宣而又尽得其道。汉子们也感染了大多数外表柔弱酒风强悍的女子。在浙南偏南的,这些女子的酒量也十分惊人,有的还可能胜过白酒论斤的汉子。她们对大观园里一群毛丫头围绕一个小青年打情骂俏辅以酸诗当醋式的戏耍吃法,是极其不屑的。“饕餮王孙应有酒”,他们却不管你“横行公子却无肠”,更不去理会“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的呻吟感叹。

李笠翁《闲情偶寄》中明确指出,吃螃蟹“和以他味者,犹之以爝火助日,掏水益河,冀其有俾也,不亦难乎?”可是川蜀之人不理老李这一套,不但要和以他味,而且是前所未有的辣味,整出了一个香辣蟹,结果竟然开出红红火火一片新天地。一段时间,温州和川蜀“沆瀣一气”,“老刘香辣蟹”从乘凉桥“连锁”到了望江路,生意好得在一些日子常常要提前数日订座。殊不知川蜀乃天国之府,食法之有讲究,至于螃蟹和以辣,那是无法吃到沿海人所习惯的活蹦蹦的新鲜味,为了不至于让走了鲜味的螃蟹入肠过肚即刻化作污秽之物重回大地,且害了自身贵体健康,川蜀人想出的法子是大胆而聪明的。

在温州生活,确实无法抵挡梭子蟹生猛的诱惑。


注:以上三篇旧作,大概作于2005年。本次重发,文末有商业信息链接,可按需阅览或忽视。




        孟想,原名洪道从,70后,温州人。作品散见于《当代》《星星》《诗歌月刊》《诗选刊》《西湖》《浙江诗人》《人民日报》等,出版有诗集《第一首诗》。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孟想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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