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千世界中，我渺小如一粒游动的尘埃，但它是一粒蕴含着巨大痛苦的尘埃。也许从伤疤深处才能读到历史真实的隐秘的语言。我多么希望每一个人都活得完美，没有悲痛，没有灾难，没有伤疤，他们的骨头，既美丽又不疼痛。为此，我情愿消灭了我的这些伤残的诗。我和我的诗所以这么顽强地活着，绝不是为了咀嚼痛苦，更不是为了对历史进行报复。我的诗只是让历史清醒地从灾难中走出来。
——牛汉
怀念牛汉老先生
2003年11月初，80周岁的牛汉老先生应邀出席在温举办的21世纪汉诗研讨会暨唐湜诗歌研讨会。
在唐湜诗歌研讨会上，老先生真情流露，百感交集。动情时，一边讲着往昔情景，一边眼里泪花闪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以致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老先生如童孩般纯真无邪，肝胆可照，让忝列其会的我深为震撼。
会后数日，主办方组织与会人员到江心屿、楠溪江、雁荡山等温州佳境，采风游览，品赏山水。我混迹其中。在前往探寻楠溪江源头时，80周岁的牛汉老先生健步如飞，把队伍抛出了好一段距离。我自以为年轻，不好意思落后，便赶步向前，最终紧随牛汉老先生走在最前列。途中登陡峭石阶，老先生摔了一跤，不过并没有完全摔倒，他的两手敏捷地撑到了石阶，似是手指点到地面，猝不及防地躬了个身，随即起身，继续拾阶而上。
牛汉老先生不但一路上健步如飞，还一边还不停歇地与我说话。在登上这条沿着山体铺就的陡峭石阶时，我特意走在石阶外侧，即悬崖的一侧，让老先生靠内侧，即依山的一侧。在老先生行将摔下一刹那，说时迟那时快，我也是敏捷地去抓他的手臂欲扶他，但还是老先生自己更敏捷的反应起到重要作用。摔的过程大概只有一秒，所以落于石阶底下的人，或许谁也并未发现，也就没有任何同行者的问候和安慰。真是若无其事。后面的人，年轻的年长的，很多人走得气喘息息，恐是自己都顾不过来了，无暇他人。
随后，老先生继续健步如飞。他对我说：“我穿的皮鞋43码，我的脚是特大号的，这台阶还没有43码宽，又陡，我们爬得太快了。”我一看，他的皮鞋的确超大号，这楠溪江源头山岭石阶，着实太窄。牛汉老先生还告诉我，他年轻时身高1.93米。（资料记载，牛汉老先生年轻时身高1.91米，但他在楠溪江时他告诉我是1.93米。）我每仰首听他说话，都觉得他强大魁梧。石阶当然又显得更小了。
牛汉老先生从温州返回北京后，我把他在温时拍的照片都洗了一份，给他寄去。未料，按会后制作的通讯录地址，却错寄到另一位老先生屠岸家里。牛汉老先生给我写来简短的信，说：“你把寄给我的寄到屠岸家去了，但屠岸已转给我。你最好也给屠岸寄一份。”我又给屠岸老先生寄了一份。
在温时，应他人索求，老先生也给他人题字，我在一侧，却不好意思学他人的样子求字。后来一路同行，和老先生聊到了题字，牛汉老先生问：“你没有吗？”我说：“我也想要您的墨宝。”老先生满口答应。回京不久，我果然收到一个邮件，有老先生的墨宝，以及诗集《牛汉诗选》。老先生在扉页亲笔题写：“孟想诗友存正。牛汉。二○○三年十一月廿三日”，并附信说，这本诗集在书店上已经买不到了，这一本是从他女儿家里要回来送给我的。我诚惶诚恐。这是一本珍贵的诗集。该诗集1998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有诗友见到这本诗选，大呼珍贵，并“证实”的确是不能在市面上买到的。
老先生诗坛泰斗，相处时亲切如乡里老人，使人倍感温暖。时小辈我如初生牛犊，不知高厚，得老先生“优待”，这使我弥觉荣幸与珍贵。
2008年，由牛汉老先生口述，何启治、李晋西编撰的《牛汉自述——我仍在苦苦跋涉》一书出版，我即从网上购了一册，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忙里偷闲拜读，并以《读牛汉老先生<我仍在苦苦跋涉>》为题，把不求甚解的读后感以及2003年老先生在温州时的“轶事”随意记录在当时盛行的博客上，以为备忘。某日，可能是编辑从博客上直接取用，发现报纸副刊刊登了这些显然过于随意的“随笔”。这时间一晃过去，我的“随笔”得以在副刊发表，实在是很好的纪念。
《牛汉自述——我仍在苦苦跋涉》这本书，展现了老先生有血有肉的一幅幅命运肖像，可以读到老先生早期与毛泽东、与鲁迅之间的思想主张。老先生一生坎坷，经历异常丰富——童年灰小子、少年流亡大西北、冬天光脚穿草鞋的大学时代、为革命出生入死、因“胡风集团”而受罪……
“牛汉一生对诗歌痴情不改，文中涉及不少感念的师友、文坛往事、名人逸闻：浓墨于胡风、冯雪峰、丁玲、路翎、曾卓、萧军；淡彩于沈从文、叶圣陶、朱光潜、施蛰存；细描卞之琳、艾青、田间、冯至、何其芳；略论周扬、夏衍、茅盾、艾芜、孙犁。行文兼有历史的广度和心灵的深度，文字饱含着对现实的体验和对生命的体悟。”除了上述名家，以及毛泽东、鲁迅等历史人物，许多后辈如舒婷、北岛、顾城等，均有所述及。老先生滔滔述来，毫不掩饰，历史的个人经历的，不同程度地重现，让未曾经过那段历史的我，竟敢想到一个词：感同身受。老先生的文字是多么真实感人！
2013年9月1日，我又至楠溪江，恰好落脚2003年与牛汉老先生等人一同探寻楠溪江源头的途经地。我一下子想起了老先生！竟然一别十年了！十年中，我多次到北京，虽为公务奔忙实则可忙中抽空，但是并没有去看望牛汉老先生。因缘幸会让我敬仰而感念于心的还有屠岸、邵燕祥、谢冕、吴思敬、刘士杰等等在京老先生老诗人老作家，他们都曾寄语于我，谢冕老先生曾从未名湖畔寄赠著作于我并给予极大鼓励，吴思敬先生也曾鼓励我多读多写，刘士杰先生为我的诗集《第一首诗》作序……但我愧无所成，更因生性不喜扰人，从来不敢冒失造访。
在楠溪江，我突然想起，牛汉老先生90周岁了！我想我下次去北京时应该去看看老先生，我在心里默默祝老先生长寿安康！
谁料！从月初到月末，此前的想念即成为了此后的怀念！
2013年9月29日7时30分，牛汉老先生在京逝世，享年90周岁。当时，我的心刹那落空，恍然若失……
我心默哀！翻出留在博客上的文字，整理并重新贴发，以为纪念。
时光一晃，弹指廿年。
2023年，是牛汉老先生诞辰100周年，逝世10周年。20周年过去了，老先生留下的记忆，恍如昨日。
谨以此文，怀念牛汉老先生。
牛汉（1923年10月23日－2013年9月29日），本名原为“史承汉”，后改为“史成汉”，又名“牛汀”，曾用笔名“谷风”，山西省定襄县人，蒙古族。中国现代诗人，七月派成员。生前曾任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名誉委员。
1940年代，牛汉开始了创造诗歌、发表诗歌；创作有长诗《鄂尔多斯的草原》，出版的诗集有《彩色生活》（1951）、《爱与歌》（1954）、《温泉》（1984）、《海上蝴蝶》（1985）、《沉默的悬崖》（1986）、《牛汉诗选》（1998）。散文出版有《滹沱河和我》、《萤火集》、《中华散文珍藏本·牛汉卷》、《中国当代文学百家——牛汉诗歌精选》等，一生集诗人、诗歌理论家、文学家和作家于一身。
2003年11月23日，牛汉老先生回京后，寄赠《牛汉诗选》。
牛汉老先生在寄赠的《牛汉诗选》扉页签题。
2003年11月4日，牛汉老先生题词：将诗注满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