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架式
小村，小乡村也；架，互相殴打，吵架也；式，场面，时态也。
小村人打架，与传说中地方宗族械斗武斗的惨烈壮烈场面，以及城里或者影视里的官匪红白黑道相斗相杀，动辄你死我活的凶残狠毒，根本说不上是小巫见大巫，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儿戏”，“玩玩家”。极少数闹出人命的，往往关天，就成为了传闻。
因此，小村人打架不足以为史记，仅以架式忆录。
以此解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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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似乎已经退场，改革开放尚未完全登场。
这个时候，小村住着十几户，生养几十百来人，有四世同堂，有父子相继，也有光棍一二。邻里之间，平时和气相处，相安无事，每遇红白喜事，无不全员倾力相助。却也经常在皮毛之争间，恶语相向，拳脚相对，各种争吵打架，常常在异姓之间，族亲之间，兄弟之间，父子之间，邻居之间，婆媳之间，妯娌之间，姑嫂之间，隔三岔五，不期上演。
每遇小村有人打架，总是引来整个小村的孩子们观看，一场好戏。我小时候非常害怕大人们打架，但也见识了一场场场面激烈的争吵打斗，至今记忆深刻。
不仅仅孩子们，事不关己的时候，大人更喜欢观看这般免费武打片。看的时候，或是脸上带着笑——憨笑，傻笑，奸笑，冷笑，不怀好意的笑，或是偷偷起哄，或是在刹那间出手拉偏架时挥一记黑拳，或是直接加入战斗……
·1·
一次，李姓俩兄弟打架。这俩兄弟，父母均已去世，其兄年长一二，年约四旬半，养有二子四女，长子长女均已成家，孙辈尚为婴儿。其弟自幼带瘸，早年丧妻，独自养有三男二女，长子成年未婚，长女已嫁，次女次子三子尚小。
按理，这俩兄弟应亲如手足，并教导下一辈人团结相处，现实中却是屡屡打起架来。这次，但见俩兄弟先是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辱骂，咒骂，粗话俗话口口攻击，随即很快进入打架状态，先是在对骂时以指头对指头互相戳人状，紧接着就是拳脚并用，步步进攻，扭打起来，继而抱在一起扭打倒地，随即打着滚滚向那条通往兄弟俩家门的沟状小路，一路翻滚下去，如一团巨大的被拧干又扭在一起的抹布，一滚一滚又一滚，把沟状路上水牛拉的粪，狗和鸡鸭拉的屎，都各自滚了一身，也滚过了沟状路上凸出来的石块，和土地里长出来的树木和竹子的根和新苗新枝，在翻滚的过程中，还不忘维持着打架的架势，互相腾出手来，你抓我的脸，我扯你的头……
这个时候，在路边杂树竹林里觅食的鸡，摇摆着尾巴看主人打架的狗，纷纷发出各自的叫声，飞跳起来，真正是一派鸡飞狗跳的场景。
这个时候，孩子们的欢呼声响起来。看热闹的大人们，不但高声大笑，甚至大有振动高抬起的双臂大声呐喊奋力助威的苗头。
这个时候，惊动了李姓俩兄弟的家人子女，恰好在家或近处的，赶紧赶了过来。李姓其兄的子女很快赶了过来，还随手抄着扁担、锄头、割草的弯刀等家伙；李姓其弟的长子外出打工，长女外嫁，次女可能正在田园手持割草的弯刀正在割草喂牛，次子三子尚小，与我等孩童一起正在观战，虽眼见其父可能败战，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并没有影视中冲到其父身旁父子一起奋战的勇猛表现……
这个时候，眼看李姓俩兄弟在单方子女加入战斗，即将以众战寡混斗恶打之际，我的曾祖父出现了。我的曾祖父这时候已年过古稀，在这一年清明时节刚摔了一跤，他拄着拐杖，步履缓慢。曾祖父的拐杖和他的轻声轻语十分相称，形音相融。曾祖父可能是被李姓兄弟的哪位家人急着请来调解的，也可能是他自己听到了这打架的动静特意走出来的。曾祖父到来后，只听他轻轻地说：“兄弟之间，一辈子是很‘罕见’的，不要打架，有什么矛盾，好好商量。”“罕见”是方言，大意是“很难得”。是的，兄弟一场，一辈子，是缘分，很难得的事。李姓俩兄弟和他们的子侄们都听见了，仿佛也都听懂了，顿时松开了各自的手，瞬间停下了架来，转而以尊重和恳求的口吻，让我的曾祖父为他们评评理。这理，是无法评的，但兄弟搏斗暂且调停，避免了可能的血染归家路。善莫大焉。
李姓兄弟，其兄的妻子与我姓同姓，与曾祖父同辈。极其讲究宗亲传统的曾祖父，称李姓其兄妻子为妹，其子女均喊我曾祖父为舅舅。在小村，曾祖父的话，有时候对李姓人家，也是起作用的。
·2·
有时候，就在旁人看出即将爆发争吵架势的苗头时，就会有人去找到我的曾祖父前来劝架，盖因曾祖父是小村子里年纪最高的人，他的公正赢得了威望与尊重。曾祖父如果来到现场，情况往往会有变化。曾祖父拄着拐杖缓慢地走过来，他的脸上是严肃的，他看起来不善言辞，或者根本不需要开口，但是他的到来，基本都能震慑并让正在争执的人，停止下来。
同姓宗亲七公和己伯大打出手头破血流之际，能够平息下来，就是曾祖父来到现场劝架的。七公对着我的曾祖父，说：“三伯，你评评理，这狗生的死仔己，无大无小，贪得无厌，敢占我的便宜。”己伯就过来拉着我的曾祖父，说：“二公，七叔这人太不厚道，太奸诈了。”我的曾祖父排行老大，不知道同一个村子里的宗亲，为什么有称他“三伯”“三公”的，又有称他“二叔”“二公”的。
这七公和己伯，年纪也相仿，平时算是比较处得来的，经常“合谋”一起对外对付其他人。这怎么就打斗都这程度了呢？是否有什么宿怨？或者太过于亲密了，如夫妻般，也是要动起手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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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村，有的架，是无法劝止的。就算是我的曾祖父来劝架，也不是每一次都能成功，有时候，可能还惹了自身麻烦。
一次，我姓宗亲二人，不知何事大打出手，曾祖父拄着拐杖，来到打斗现场。曾祖父的拐杖顿了顿，劝说二人不要打架，却毫无效果，二人就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干架越来越起劲。好不容易又一个停顿，其中一人以我曾祖父偏心为由，出口狂骂，还差点调转拳头，冲着曾祖父挥舞。可能看在曾祖父年岁已大，终无下手。也有可能是曾祖父不怒自威，有一个天然的气场在，吓退了人。
电视剧《包青天》有一集一个细节，刺客闯入开封府刺杀包拯，手持利器到了包拯面前，却不敢下手，竟停了下来，然后逃串。
曾祖父并无如此威武，也有一种厚德载物的威严。
曾祖父对因劝架不成反而被人调转拳头相向的宗亲，也不计较。
·4·
有时候，一场看似恶斗到底的架，往往以激烈搏命开场，以喜剧博笑收场。
一次，我姓族亲老吾与李姓人家为了三寸土地归属问题，大打出手。老吾早年丧父，在家为长子，却不知为何，顶嗣其伯父，从此似与几个弟弟不相亲，与其母也有了缝隙。可能这是原因之一，老吾平时与李姓兄弟一样，与自家兄弟也是争斗打架频繁。
这次，他孤身一人与李姓其兄搏斗正酣时，用上了扁担、石块，路边随手抓到的树枝，眼见十八般武器轮番上场，说时迟那时快，但见平时里打得死去活来的李姓其弟，站出来了，突然联合起来。李姓其弟性格较其兄温顺，人也并无其兄计算，又瘸了一腿，却是力道雄劲。往昔，李姓其弟与老吾也是干过打架的，可是旗鼓相当，正是对手。李姓其弟一旦站到李姓其兄身旁，老吾自觉不好对付，但也并不胆怯，依然强劲相对。
但是，李姓其弟与李姓其兄联合后，不知是出于良心可见，不以双欺单，还是心里想着什么，转而就半联合半劝架起来，差些把这一场架，从双方对阵转移到三方混战。
这时候，李姓其兄的子女突然陆续现身，纷纷围绕到老吾身边。李姓其弟就站到了一边，李姓其兄的子女，有的手持弯刀，有的握着竹枝，有的把着木棍，瞄着他们的父亲和老吾，欲对准目标下手。却也怕误伤亲人，拿弯刀的就把弯刀扔到一边，从边上抓过一根树枝，继续加入混战。
激烈对阵之际，老吾的二弟出现在战场。但是老吾的二弟，只盯着战场看，既不加入，也不呐喊。平日里，二弟与老吾是内斗最频繁最激烈的一位。帮或不帮？帮谁？怎么帮？老吾的二弟始终没有动静，只是继续盯着看。但是，李姓人看到了老吾的二弟，知其是个厉害的角色，竟然停顿了下来，战斗陷入休场状态。
这时候，老吾破天荒的一个大招，让激烈搏命的战斗转入了喜剧一般的场景。只见老吾突然从裤裆里掏出了生殖器，握着，抽着，向前冲向李姓人，嘴里重复叫喊着：“鸡巴给你吃，你吃不吃？你吃不吃？”其时李姓兄弟及家人子女几乎都在场，见状，纷纷害羞掉头散去，只有看戏的孩子们，觉得热闹非凡，好戏到了高潮，纷纷大笑不止。
一场战斗，宣告暂停。
多年后，老吾的长子与李姓其兄的三女在山野各自放牛，两位年纪不相上下的少年，开始了一场嘴皮战斗。老吾的长子眼见斗不过李姓其兄的三女，突然从裤裆里掏出鸡鸡，大喊一声：“老子翘你一鸡巴，就把你顶到天上去。”
老吾的长子小我三两岁，他喊这句话时我在现场，我只觉得脸上发烧，脸红耳赤。小时候的我十分腼腆，害羞，听不得粗俗话。这种优良品质，大概延续了三十年。如今，虽然偶尔也会害羞，却早学会了爆粗口国骂。
现在想起来，当时老吾的长子，其雄风大大胜过其父气势也。
2020年4月27日凌晨·半岭山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