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岁被开除,39岁坐牢,他却引领中国人走向了世界
文摘
2024-10-25 07:59
上海
“我出的所有的书,
都指向一个方向,
中国不能不改变。”
“杜甫到湖南,写诗歌‘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就是我这样的,半身不遂。治好是不可能的了。”钟叔河今年93岁,3年前的再一次中风将他困于病床上,吞咽、表达和行动能力皆遭到重创,于是,他生活的半径,只余咫尺。作为中国出版界的一代巨擘,钟叔河竭尽所能地保护着自己的执笔“工具”:“在医生建议他右手扎针输液时,他坚持把针扎在病肢上。”岁月相催,日日紧迫,对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而言,“时不我待”的感觉更甚于从前,所以,他只争朝夕:上午,他一边做康复治疗,一边和出版社编辑、来访者们谈事;下午,他午休醒来后即继续校对书稿。在这样的勤力之下,十卷本的《钟叔河集》和几本随笔、杂文集相继问世,成为出版界的一件盛事。但有个惊喜,是已至暮年的他难以料到的:30年前,为了辅导外孙女学习古文,他在诸多经典中千淘万漉,配以最精炼生动的阐释,最初连载于报刊,后辑成《念楼学短》。《念楼学短》出版后,被称为现代版的“古文观止”,90多岁的杨绛曾为其作序,大加赞赏,用四个“好”来形容:选题好,翻译的白话好,注释好,批语好。钟叔河说:“古文最简约,少废话,这是老祖宗的一项特长,不应该轻易丢掉。”《念楼学短》2020年再次修订,一举卖掉了10多万本。他曾在序跋里写道:“我的杯很小,但我用我的杯喝水。”法国浪漫诗人缪塞名句中所表达的态度,是钟叔河尤为欣赏并奉为圭臬的。人生不过百年,大浪逐之,几经倾覆,但他屡仆屡起,以自己的“杯子”邀明月,也饮风尘,恍然便是一世。1976年之秋,一个时代终于画上了句号。3年后,从监狱大门走出的钟叔河交出了一份申诉书,申诉书的最后一句是:“我所要求的并不是怜悯,我所要求的不过是(而且仅仅是)公正。”不久,原判取消,他被宣告无罪,历史最终还他以公正和清白。● 1979年3月,钟叔河出狱时在监房外留影,身后为农场“教育堂”钟叔河被提前一年释放,回长沙的那天,他的妻子朱纯和朋友朱正一起去车站接他。朱正当时已经在湖南出版局工作,为了让钟叔河有个一展长才的安顿之处,遂向出版局局长推荐了故交,局长踌躇半晌:朱正直言道:“我是给你推荐一个能干的编辑,又不是推荐一个有修养的完人。”那一年,钟叔河49岁,即将迈入“知天命”之年,成为了湖南人民出版社的一名图书编辑。经过十年浩劫,很多被批斗过,尤其是蹲过大狱的人出来后,精神难免颓丧,或者变得胆小怕事,但钟叔河仍怀有一腔“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 1980年代,钟叔河进入湖南出版集团,工作留影
在监狱里接受劳改时,钟叔河一直想弄清一个问题——为什么自己和这么多人没有犯错,却会经历这么多磨难?到底是哪里出错了?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因为当时的中国脱离了世界文明的正轨,个人的不幸是因为国家没有走向世界。带着这样的认知,“我出狱后便想做一套关于中国人如何走向世界和认识世界的书”。作为近代中国“睁眼看世界”的首批知识分子的代表,清代思想家魏源曾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就此开启了中国了解世界、向西方学习的潮流。从那之后,中国开始有官员和知识分子走出国门,到欧美日本去访问,学习和工作,并留下了大量丰富的随笔札记。作为沧海遗珠,这些珍贵的资料兼具重要的史学价值与现实意义。从1979年起,钟叔河开始四处搜罗清人出国史料。隆冬时节,他和同事一起顶风冒雪跑到北京。于天寒地冻中,他们每日横贯全城,到雍和宫附近的柏林寺,去摘录晚清外交官张德彝于1871年写的《三述奇》。张德彝曾奉朝廷之命前往法国,将同年目击到的巴黎公社起义详细记载于这部手稿里。张德彝一生八次出国,在国外度过了二十七个年头,每次都留下了一部翔实的见闻录。但搜集张德彝的八部《述奇》时,却大费周章。此前钟叔河辗转打听到的信息是,张德彝去世后,稿本由晚辈上交国家,珍藏于北京图书馆,可是钟叔河和同事在北京图书馆寻找整整两周未果。一位了解内情的老者闻听此事后被其行为打动,于是主动带他们来到北京图书馆古籍部所在地柏林寺。大量珍贵稿本蒙尘于此,其中就有久寻不着的张德彝的四部《述奇》,钟叔河大喜过望,多日的奔波劳碌之苦也顿时烟消云散。为了编辑“走向世界丛书”,钟叔河遍览了300多种1911年以前中国人亲历、考察西方的笔记著作,最后遴选出适合读者阅读的100种,纳入出版计划。这是一项费时费力的浩大工程。没有电脑,没有扫描仪,只能手抄,或者影印,工作的难度、强度远超想象。在抄录完诸多古籍后,钟叔河还要亲自校对、注释,从发稿到付印,几乎都是他亲力亲为。由于是第一次编书,“关于图书开本的选择、版式的安排、题目和正文字体字号的确定、校样修改的程序、各种校对符号的用法,他都得从头学起。”为了帮助读者更充分地了解和理解作品的相关情况,他在每种书的卷首都撰写了万字以上的绪论,阐述作者“走向世界”的历史背景与研读感悟。钟叔河几乎以一己之力推出了这套丛书。为了赶出版进度和避免印刷体例出现错误,他常常跑到印刷厂车间当“监工”:“有一回是快到春节了,工人师傅被他一直抓着干活,没法下班回家过年,窝着一肚子火,很不高兴。但他不管,继续盯着。”为安抚工人,他通常使用的“杀手锏”就是多买几包香烟,以表谢忱。1980年冬天,清代人李圭的《环游地球新录》摆在了新华书店的书架上,《走向世界丛书》与读者见面了。1876年,美国为纪念建国100年在费城举办世博会,时任宁波海关副税务司秘书的李圭随清政府代表团参会。随后,他游览了纽约、伦敦、巴黎等都市,穿越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历时8个多月完成环球航行,写下了《环游地球新录》,这是中国第一部关于世界博览会的现场参展、观展的实录。在1981年出版的丛书中,钟叔河选用了被誉为“中国留学生之父”的容闳的自述《西学东渐记》。作为第一个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容闳参与创建中国近代第一座完整的机器厂——上海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在中国近代西学东渐、戊戌变法和辛亥革命中,容闳都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位晚清的知识分子曾在自序中写道:“对中国的永恒热爱。”在钟叔河家客厅的书架上,摆放着一张容闳青年时代的照片,照片下有一句题款:“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钟叔河也将其作为对自己的慰勉。自丛书第一本问世后,几乎每个月,都有一本问世,抄稿、校对、编辑、加工,钟叔河均亲自操刀。1986年,《走向世界丛书》第一辑35种陆续出齐。这套丛书全方位地呈现出近代中国人第一次睁眼看世界的模样:“这些记录构成了近代中国人走向世界、认识世界、记录世界、剖析世界、接纳世界艰难历程的全景图,给当时刚刚改革开放的中国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和历史的借鉴。”在钟叔河看来,“一个国家、民族,恐怕不应该也不可能长期和别的国家、民族隔绝开来,不能够自绝于这个世界。” 他曾引述外国人评价容闳的话,来阐述做《走向世界丛书》的初衷:“一个能够产生这样人物的国家,就能够做成伟大的事业。这个国家的前途是不会卑贱的……可以看到,中国本身拥有力量。”《走向世界》丛书出版后,在学术、思想乃至文化界引起了巨大轰动:当年的国务院古籍整理出版组组长李一氓认为,这套丛书是“近年来最富有思想性、科学性和创造性的一套丛书”;原中华书局总编辑李侃称之为“当代‘奇书’”,说自己“读诸文后,感佩之情不能自已”;英国的出版社也发来邀约,要译成英文出版。钟叔河的师友萧乾更是感慨万千:“这是一位学者只手(他只在很短时期有过一位助手)编出来的……也是一位受过委屈的知识分子在复苏之后对民族文化事业的重大贡献。”与此同时,他特意为《走向世界》丛书所做的绪论,于1985年结集成《走向世界:近代中国知识分子考察西方的历史》,钱钟书为其作序。序言中说:“我的视野很窄,只局限于文学,远不如他眼光普照,察看欧、美以及日本文化在中国的全面影响;我又心粗气浮,对那一类书,没有象他这样耐心搜罗和虚心研读……”2004年1月8日,杨绛给钟叔河写信,特意提及20年前钱钟书先生为《走向世界》作序的事:1989年,钟叔河在当了5年岳麓书社总编辑后卸任,《走向世界丛书》出版就此中断,他将剩余的资料全部运回家,予以珍存。其后几次搬家,所藏资料一本都没有散失。
● 《走向世界丛书》续编的部分书稿壮志难酬,魂梦系之。但钟叔河始终相信,只要坚持与努力,未竟之愿终能得偿。20多年后,丛书项目重启,82岁的钟叔河再次出任主编,焚膏继晷,历时4年,2017年3月,“走向世界丛书”剩余的65种出齐,百卷合璧。至此,跨越长达37年,1700万字的全套丛书终于尘埃落定。“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编辑,能发出的光和热甚至不及爝火,但我编的书,我写的文章,我所进行的一点研究,总可以发出一点微弱的光,投射在人们摸索前进的道路上。”“万卷纵观当具眼”,钟叔河做职业编辑只有十来年,但他策划编纂的《走向世界丛书》堪称我国出版界难以逾越的高峰,钟叔河的名字也因此被镌刻于中国出版史上,成为了那个年代最有影响力的出版人之一。在一些人眼里,钟叔河眼光高蹈,既能看到未来,也能在困境中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就像阿·托尔斯泰在《苦难的历程》说的那样:“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本该上小学的钟叔河和母亲一起回平江老家避难。在荒僻的山村,没有师长的督促,也鲜有玩伴与之共游,读书成了钟叔河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深奥难懂的古文没有让他望而却步,于是,《左传》《史记》《阅微草堂笔记》《红楼梦》等书,都让他爱不释手。战乱时期,颠沛流离,学业也断断续续,唯有读书从未间断。初中前,钟叔河已经读完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中国旧体小说,博览群书使得年少时的钟叔河已有潘江陆海之才。上初中时,他的作文在班里即出类拔萃。抗战胜利后的一个暑假,14岁的他把听到村民所谈的奇闻轶事,模仿古人用文言文写成了41则笔记,字体的别具一格、行文从容的老练令人啧啧称奇。多年后,海豚出版社送给钟老85岁寿诞的贺礼,就是他写于70年前的这本《蛛窗述闻》。但很可惜,当年钟叔河只读到高二,后来,不到18岁的他报考了长沙的“新闻干部训练班”,深厚的写作功底让他脱颖而出,被刚刚成立的《新湖南报》录取。当时的报社领导递给他一本小册子,上面的罪名多达48条,标题是《继续揭发批判钟叔河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并提醒他:“你错就错在有思想,有你自己一套反动的思想。”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但钟叔河对当时国家和人民命运的深度思考与质疑触犯的是整个社会的“逆鳞”。钟叔河随即被革职,成了无业游民。因为缺衣少食,一家人分散各处:朱纯带着大女儿住进一间废弃的小澡堂;钟叔河带着二女儿租住在朋友的蜗居;三女儿寄住于大姨家;四女儿被送到内蒙古的孤儿院后失联,直到十几年后方找回。为了养家糊口,一个知识分子放下手中的笔,去长沙的街头拖板车。他白天奔波在外,晚上回来仍要闭门读书,在他看来,“不读书,人会窒息。”但很多时候,他没钱买书,就向人借;借不来时,他就仿效东汉的思想家王充,游于书肆,只看不买,遂养成过目成诵的本领。那时钟叔河拖板车所获微薄,于是又去仓库当搬运工;此外,他还学会了刻油印钢板,做过木模工、电镀工、化学工。诸多劳役,几欲做遍。1970年,钟叔河再度因言获罪,被判刑十年,押解至湖南洣江农场“改造”。“我坐在牢里面也没有想到我还能出来当编辑。那个时候,我想的第一件事是,我一定要活着离开牢房,而不是我死在牢房里面,所以我注意身体,注意锻炼,我还要注意多吃一点。”钟叔河解放前曾学过机械制图,到劳改队后,因为队里正缺绘图技术人员,他便被分到机械厂的绘图室里了。在绘图室一位青年工人的帮助下,以工人的名义从场部职工图书室借来了《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等书籍,钟叔河一有空如饥似渴地攻读。读史帮助他廓清了烟瘴重重的现实迷雾,让他看到了人类社会曲折前行的规律。他笃信,把无罪的人当作“反革命”的悲剧总有一天会结束。然而那时,他已经40多岁了,经过历次“运动”的洗礼与折磨,他的身体早已羸弱不堪:脊椎骨折、腰肌劳损、气管炎……“我本人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呢?”有一天,一个同样被改造的“犯人”“把木头弄倒了,我去帮他收拾木块。”那位面目清癯的老人,就是中共“隐蔽战线”的杰出代表潘汉年,这位曾威名远扬的“红色特工”因判无期徒刑,此前被关押于秦城监狱,后到洣江农场改造。钟叔河看过潘汉年的照片,所以认得他,于是向他吐露了自己的苦恼。当潘汉年获知了钟叔河的年龄后,对他说,你还年轻。潘汉年的话更让钟叔河确信了自己对历史的判断,也攒足了让自己这具年轻的“残躯”重新站起来的勇气。1977年,潘汉年因病去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未等来自己平反昭雪的通知,而2年后出狱的钟叔河则替他打开了那扇牢房的大门。多年后,钟叔河说起自己的苦难史,如话家常,就像《今日名流》的报道里写的那样:“他讲那些人的生或者死,如同一个家庭主妇讲她的鸡鸭发瘟了,有的死了有的活了,活的接着喂,死的挖个坑埋了完事。劫后漠然,漠然深处大悲哀。”在监狱里,他见过由于写“反动”标语而进来的少年犯,只有12岁,被判10年,但他稚气的脸上洋溢着兴奋之情,只因牢里的食堂有油条包子吃,可以免于被饿死。而一个男人负责给犯人发裤子,一个人收到的是短裤,要求换一条,未果,男人于是自杀了——荒唐的年代,命如草芥。肉体被摧残、被毁灭何其容易,但在精神的高地上,总有一些不肯苟且的灵魂在发出天问:“我们这些人没有犯罪,没有强奸、杀人、放火,为什么要坐牢,至于一个原因,我们没有出问题,是这个社会出了问题。”他一生见过,也亲历过很多惨剧,但他从未产生过一了百了的想法,在最困蹇的日子里,他写信勉励妻子朱纯: “反正饭还是要吃的,书还是要读的,要我们死,我们是不得死的。我们得坚持活下去。”坚持活下去的人是需要驱动力的,他虽命硬,但人生的大部分时光或消耗于战争中,或受厄于接二连三的政治运动,于是出狱后,他竭力抓住“后青春时代”的小尾巴。在《走向世界丛书》名震四方后,钟叔河又提出要出版曾国藩全集。十几岁时,他就读过《曾国藩家书》,对“晚清第一名臣”的超拔思想、雄才大略和人格修为非常佩服。但当时曾国藩是敏感人物,很多出版社对其讳莫如深,钟叔河据理力争:“研究中国传统社会的瓦解,一定要看曾国藩的著作,不能对任何人作出全盘肯定或否定的评价。”更何况在他看来,曾国藩、左宗棠是中国近代最早“睁眼看世界”的一批人,中国要想走向现代化,这些国家复兴的追梦人和时代的先驱者是无法绕开的人物。1986年,钟叔河又编辑出版了另外一位“敏感人物”周作人的《知堂书话》,这是中国大陆1949年以后第一部署名周作人的新书。不仅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又一次有力倡导,同时更像是一场“酬答知己”的行为。1963年,在长沙街头拉车之余,钟叔河看到了一本署名周遐寿的旧书,被其淡雅隽永的文笔打动,后来才知是周作人。他最早知道周作人,是在解放前的课本中读到《金鱼》《故乡的野菜》等文章,其平和致远、素朴挚诚的风格令他如沐春风。多年后的再次“邂逅”则是钟叔河人生再度遭受重创之时,于是,他到小店中买了几张红色横格的材料纸、一小瓶墨汁和毛笔,在暗淡的灯下,郑重且忐忑地给周作人写了一封信:“我一直以为,先生文章的真价值,首先在于它们所反映出来的一种态度,乃是上下数千年来中国读书人最难得有的态度,那就是诚实的态度:对自己、对生活、对艺术、对人生,对自己和别人的国家,对人类的今天和未来,都能够诚实地、冷静地,然而又是积极地去看,去讲,去想,去写……”不久,周作人就给钟叔河回了信,还应钟叔河这位“车夫”的要求,誊抄了英国作家霭理士的一段话:“如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用了光明去照我们路程周围的黑暗……我们手里持炬,沿着道路奔向前去。不久就要有人从后面来,追上我们。我们所有的技巧,便在怎样地将那光明固定的炬火递在他的手内,我们自己就隐没到黑暗里去。”一位文化大家给一个素不相识、身处深渊的青年认真回信,且充满呵护与勖勉之情,这成为钟叔河余生念兹在兹的温暖。改革开放以前,对周作人作品的研究和出版几乎停滞不前,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思想史上曾经的重要地位被隐没难彰。而钟叔河认为,要了解五四新文化和中国现代新文学,就必须研究周作人的著作。文学评论家郑振铎也曾说,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发展道路上,鲁迅和周作人“是两个颠扑不破的巨石重镇;没有了他们,新文学史上便要黯然失光”。但出版的过程步履维艰,质疑声、指斥声不绝于耳。在一片沸反盈天的反对声浪中,钟叔河在北京的报纸上登了一条“重印周作人著作”的广告,起首一句:作家萧乾曾在《长沙出版界四骑士》一文中谈到,在钟叔河向他征询对某些前人著作的出版建议时,他“狠狠地泼过冷水”,因为那些年动辄得咎、上纲上线的冤假错案不胜枚举,而自己内心对过往疾风暴雨的恐惧无法释怀。面对钟叔河“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果敢,萧乾赞叹不已:“胆小鬼永远难成气候,世界就是靠有胆识者的推动而前进的”。2009年,钟叔河又克服了重重困难,出版了14卷本、近700万字的《周作人散文全集》。● 钟叔河编订的《周作人散文全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9年
从1986年《知堂书话》初版算起,到2019年《周作人作品集》40种出齐,钟叔河为之投入了33年的时间。《曾国藩全集》《周作人散文全集》成为中国出版界史无前例的“大手笔”。作为出版界的“孤勇者”,钟叔河始终认为“编辑需要才、学、识”。正像清代诗人袁枚所讲,“学如弓弩,才如箭镞。识以领之,方能中鹄。”正因才、学、识皆具,他才能策划出版了一系列链接传统与现代、贯通中西、开风气之先的作品。从策划出版《走向世界丛书》,到主张推出曾国藩、周作人的作品,钟叔河的理念是一脉相承的:“这些书在改革开放之前都是被禁锢的,我就是要突破这种禁锢。出版人有职责,不能让文化留下空白,读书应无禁区。”作家王平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钟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清醒而睿智的认识,对古往今来中国人的秉性彻骨的剖析,以及他深厚的人文学养和苦难的人生经历,都足以令我对他深深钦佩。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基于他编的书,他写的文章,以及他拥有的极其独立的人格。没有什么人可以左右他。”钟叔河始终坚持:“我出的所有的书,都指向一个方向,中国不能不改变。”钟叔河到了晚年时,女儿经常劝父亲多休息,享享福,他却大发脾气:看书、写书,就是最想做的事,难道吃喝玩乐才是享福吗?他不抽烟,不打牌,不讲究吃穿用度,终其一生,在文字中沉浮。2007年1月,他的妻子朱纯因病离世。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不要睡得太晚。”他曾在一篇文章中悼念亡妻:“我于妻去世后出版的《青灯集》,一百二十三篇文章中的一百一十篇,都是妻在病中帮我打印,有的还帮我润色过的。她走以后,过了八十天,我才勉强重拿笔杆……妻走了,五十多年来我和她同甘共苦的情事,点点滴滴全在心头,每一念及,如触新创,总痛。”妻病故后,他去参观一个画展,在一幅意境幽邃的画前伫立许久。画中是两棵树,附有题诗:“也许有一天/一棵会死去/那另一棵/还会陪伴它的枯枝。” 他读罢老泪纵横:“如果朱纯还在,恐怕我便不会如此软弱了。”和他同时代的人大多已经离世,两位曾与他同龄的文化界同行——中国现代著名诗人流沙河、知名出版家沈昌文——也分别于2019年、2021年仙逝,于是,“多病故人疏”成为常态,但幸好他一生的挚友朱正还在。他偶尔会回忆起多年前,两个曾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突然间就成了“罪人”时的错愕。朱正去劳教前,钟叔河陪他到派出所迁户口,排在队伍前面的朱正难抑酸楚,仍不忘勉励至交:“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那是钟叔河非常熟悉的《赠白马王彪》,是曹植与异母弟曹彪被迫分离时,宽慰对方写的诗,他于是默契地接续下句:“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半个多世纪后,钟叔河出院时,朱正拄着拐杖来家里探望他。一见面就把那些困顿的往事当做谈资,两人朗声大笑,感慨发落齿摇时仍能一起追忆少年事。在这之前,只要一息尚存,他即笔耕不辍。早年在一次获奖感言中,钟叔河就说过:“我们从未停止前进到更广阔世界的步伐,我们一直在路上。”“老骥伏枥”,未必“志在千里”;“烈士暮年”,也未必“壮心不已”,按照他的想法,不肯搁笔,就是想“对后人,对做书的人,总有点用。”对于死亡,他认知清醒:“越是神智清明,越难割舍世间的爱,这便是大苦楚。”他希望顺其自然,像英国诗人兰德所言:“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或如丘吉尔那般洒脱:酒店关门时我就走。这次中风后,他曾交代女儿:如果他陷入昏迷,不抢救;如果衰竭,就让它衰竭,人总要死;如果他过世,不举行任何仪式。因为妻子的骨灰撒到山上一棵枫树下了,所以,他特意叮嘱“我以后也这么办吧,撒在一棵枫树下。”“不需要墓志铭的啊,等风一吹,漫山遍野,皆可是我。”到访者和他挥手道“再见”时,他平静地回复:“不是再见,是永别!”彼时,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抹光亮:你们还年轻!● 2024年9月5日,病床上的钟叔河先生向到访的记者挥手道别
就像当年身陷囹圄时,狱友潘汉年对他的鼓励:“你还年轻。”转眼,岁月山河,沉舟已过,而晚霞点缀于天际,仿佛从不会坠落......
[1] 人物丨 钟叔河 我的杯很小,我用我的杯喝水[2] 中国新闻周刊丨他的书,引领一代中国人走向世界》 [9] 岳阳日报特稿部丨钟叔河:从平江走向世界的著名学者[11] 中国出版传媒商报丨他49岁始做编辑,9年只做3件事,却件件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