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点半，距离舞台剧《繁花》联排还有一个多小时，张芝华已化完妆，戴上麦克风，准备好一切。年轻同事招呼她吃晚饭，她摆摆手，“来剧院前，我在家里吃过了。”张芝华在《繁花》饰演小毛娘，戏份不多，却是男女老少都叫得出名字的演员，熟稔得犹如邻家阿姨。
文学修养才是演员的资本
3月底《繁花》在美琪大戏院迎来100场，4月11日—14日又在上海大剧院连演6场。张芝华记得6年来的每个时间节点，2018年1月《繁花》第一季首演，2017年5月剧组开排。
“比起美、漂亮，文学修养才是演员的资本。我是上海演员，一直关注上海文学。小说《繁花》第一版问世，我就买了书。”张芝华喜欢全套购入上海作家作品，从苏青、张爱玲到王安忆、王小鹰、王晓玉，莫不如是。“他们对上海风土人情的描述、语言结构，都和别地不同，我看完书后，常对号入座。《繁花》文风、文笔、章回体更不一样，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演《繁花》。”
“上海话演舞台剧，大家一开始觉得很有意思，等到围读剧本，都是懵的。”张芝华饰演的小毛娘，说着有浦东口音的上海话，“我们演戏，一直力求普通话逻辑、重音清楚，上海话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一对台词，都在笑。马俊丰导演尊重作者，要求喊谁都是连名带姓，金宇澄老师给的语境又特别，比如没有‘侬’，调整三四个月才慢慢贴近角色。”
小说中，小毛一家生活在近闸北区一带。张芝华与马俊丰商量，“小毛娘是浦东人，与苏北人结婚。”
张芝华与“小毛”杜光祎在《繁花》
张芝华在《繁花》
6年《繁花》演了100多场，有的演员走了，有的演员回来了，每年排练都是从头再来。张芝华从不缺席，“年轻人都蛮有情怀的，每次演都不一样，大家相互刺激就很嗨。特别是演我儿子的杜光祎、演银凤的王竞屏，都是年轻的艺术家。2018年影视剧热，他们坚持在舞台，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张芝华在《繁花》化妆间
张芝华与杜光祎在《繁花》后台
在电视剧《繁花》里，张芝华摇身一变，饰演发根妻子，这是剧集原创角色。2019年电视剧剧组向张芝华发出邀约，“我一口答应，很想与王家卫导演有一次合作，看看这么一个艺术家，我能够学到什么？副导演告诉我，王家卫看了很多遍话剧。”
张芝华在电视剧《繁花》
张芝华拍了两场戏，“第一场戏是大戏，最终呈现镜头不多。其实我们拍了几分钟长镜头。”布光走位时，张芝华已把感情全投入进去，“我想看一看表演节奏。没想到，王导和鲍德熹马上说，好了好了，让我去休息，换光替走位，不要提前消耗感情。”
张芝华拒绝了剧组安排的替身，每次走戏都是自己上，“顶级剧组要多多感受啊，这是一个很好的剧组，用拍电影的方式拍电视剧。”
聪慧，与算计不一样
9岁进少年宫，接着是上海市少年儿童广播合唱团，初中考入上海儿童艺术剧院，18岁成为上海电影制片厂剧团演员，张芝华演了一辈子戏，仍旧像新人，呼吸到艺术的新鲜空气便兴奋，跃跃欲试。
张芝华从小喜欢唱京剧，擅长老旦，近来又喜欢上淮剧、锡剧，“戏曲对表演有很大助益，我们剧团的老演员，像舒适老师、李纬老师，写一手好字，开口就是地道的京剧。程之老师总和我说，‘我伴奏，咱们来唱几段。’与这些老师们在一起，我耳濡目染，对戏曲有了刻在骨子里的爱。”
十来岁的张芝华已开始演戏
年轻的张芝华
19岁，张芝华在电影《大刀记》演山东女孩玉兰，她演过浙江媳妇、山东媳妇，到了1992年电影《沂蒙山人》，她成了山东妈妈，“尊重各地风俗，演山东妈妈，我就把山东妈妈研究透了。我以前演上海人少，这几年突然多起来，从《倾城之恋》《爱情神话》到《繁花》。我和徐峥导演说，‘《爱情神话》终于让我演了一个有钱的妈妈。’”
《爱情神话》终于让张芝华演了一个有钱的妈妈
问及扮演上海妈妈的心得，张芝华反对强加“作”“精明”“会算”等标签，“聪慧，与算计不一样。我认识的上海人有大情怀，有劳动人民的朴实、善良。上海妈妈嫁女儿都要风风光光，要昭告天下，我的女儿多么金贵，而不是去问夫家要彩礼，要三金四金。”
那么上海妈妈强势吗？张芝华不假思索，“全国妈妈，特别是独生子女的妈妈都强势，为母则刚，聪慧的妈妈会做得很体面。比如小毛爱上了有夫之妇银凤，小毛娘没有吵架，她做了一个很漂亮的动作，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春香。她非常自信，“妈妈看上的人没有问题。’”
2012年3月，电视剧《儿女情更长》登陆央视一套，主演奚美娟（中）、吴冕（右）、张芝华手拿15年前拍摄《儿女情长》时的剧照亮相《儿女情更长》新闻发布会。新华社发
对走过的路绝不后悔
张芝华谈过著名的恋爱，有过全民关注的婚姻。换在今天，两位大明星的结合与决裂，必然是社交媒体追逐热点。
“二十来岁时，我是恋爱脑。”66岁的张芝华对走过的路绝不后悔，“我这个人挺容易满足的，轰轰烈烈地爱了，不为名，不为利，就是为了一段情。”
婚后生子，张芝华遭遇剖腹产，丈夫郭凯敏在北京电影学院进修，来不及回沪。单位同事为她签署手术同意书。“夫妻聚少离多，出现问题。”直到她主动提出离婚，始终是要体面的上海女人，“爱没有，就没有了，我不强求。”
张芝华塑造了各种性格的角色
40年前的明星照和现在不太一样
离婚后为了生活，张芝华一晚辗转五个录音棚。“我非常幸运，有朋友帮我。那时我深刻地认识到，爱情是自私的，朋友是无私的。别人帮我，我也可以帮人。”凌晨1点，剧组给张芝华打电话，录音文件被误删，她二话不说，穿上毛衣去补录，“根本不会谈钱。”
她还做节目主持，与斯琴高娃、刘晓庆去各地演出，不给自己片刻歇下来的时间，“年轻时积累了很多工作经验，我没有觉得自己吃苦。”
年轻的网友津津乐道，张芝华竟然给《奥特曼》配音。她很骄傲，“现在还有人找我为老电影《乌鸦与麻雀》配音。那时的表演怎么那么好啊？我都忘了开口，变成看电影。这种活，我干得非常开心，节目组也表扬我配得好。”
像所有成功的演员，张芝华有完美主义倾向。工作上，她追求与好剧组、好导演合作；生活中，作为单亲母亲的她操心儿子，又时时警告自己，克制指导欲，“我当爹又当妈，一直有点人格分裂，一会儿担心过于严厉，孩子身心不够健康，一会儿觉得孩子受挫也好，青春要付代价。我也是付了代价才成长。有时，我明知道他这样做不行，我能憋住。”
“操心又不敢说，我绝对属于内耗的一类人。”张芝华回忆，与画家查国钧结婚后，“先生劝我，孩子大了，你可以跟他直接说。但我宁可让孩子闯荡，给他自由的空间，我学着撤退。尤其孩子结婚了，我很少提什么要求，一切尊重他。”
“我们老了，主宰不了时间、人和事，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强求。”采访这一天，张芝华在微信给儿子发信息，“妈妈要戒掉瞎操心的毛病。”
儿子和儿媳在美国互联网大厂工作，时隔六年张芝华去探亲，“我一直跟儿子说，‘三思而后行，就是妈妈最重要的忠告。结婚了，要爱家庭、爱太太、爱小孩，没有一个女人平白无故跟你结婚，也没有一个女人平白无故去生一个孩子。’儿子、儿媳对我很好，但那是他的家，我是客人。他成家了，我和他就是两个门、两个家庭，相互关心就可以，我知足了。”
工作能治愈我
住在上海的张芝华，每天早上去菜场。她喜欢买菜，以前为儿子，如今为自己和丈夫，“我要控制饮食，他有糖尿病，也不能吃太多糖。”
年轻时，张芝华被导演谢晋告诫，女演员只能吃黄瓜和西红柿，“我看见谢导，都不敢吃肉。”拍完戏回上海，她走出火车站，先买蹄髈，“带回家蒸一蒸，一口气把它吃完。”
现在，张芝华对做菜乐在其中，经常看抖音学做菜，“我的拿手菜太多了，比如四喜烤麸。大家喜欢吃我做的菜，我特别开心。演妈妈，不会烧菜，演上海人，不会包馄饨，怎么演？”
演戏是张芝华的挚爱。这几年，她出现在《囧妈》《心居》《爱的二八定律》《鸣龙少年》《我们的新时代》《我和我的祖国》等影视剧，产量不俗。她不是铁人，面对年龄与疾病，却有自己的态度。
张芝华在《鸣龙少年》
2018年，张芝华在舞台剧《大餐》一人分饰多角。主治医生来剧场，被她的状态震惊了。“医生说我在台上没有病态，光彩夺目，让他第一次感到情绪能治病。在台上，我真不觉得累。排练艰难，回家失眠，我乐在其中，工作能治愈我。”
张芝华在《大餐》
《繁花》冲破100场，张芝华自豪又开心，“如果不是前几年有疫情，我们可以演出更多。”她告诉儿子，“你不在我身边，我这边有儿子，剧组每个人都叫我一声妈。”
“年轻人觉得我活得轻松，和我分享恋爱、事业的烦恼，我能说就说，不能说就不说，少管闲事，不要倚劳卖老。”张芝华观察年轻人，默默学习，“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则，我们那时一年拍一部电影，他们现在一年拍两三部。做演员要与时俱进，用老一套表演，会被嫌弃。”
《繁花》开演前，马俊丰拿了一摞《结婚进行曲》剧照找张芝华签名。拍《结婚进行曲》那年，张芝华28岁。翻着剧照，她惊叹，“真漂亮啊”，很快又说，“翻篇了，我得往前看，趁没有老年痴呆，多演一些戏，多干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张芝华为《繁花》做发型
“我最好的年华不是二十岁，而是现在，对生活有一定的认知，还能干喜欢的活，这是最开心的。”张芝华以理想主义者的状态活着，又保持上海女人的清醒与通透，“老了要识趣。优雅地老去，不可能；老了，总是不会优雅的，必须服老。但我可以自信地老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过我想过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