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机会与梁家辉面对面对谈时,距离第二十六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颁奖典礼已不足十小时。
作为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主竞赛单元评委,他很忙碌。一大早,先是在银星皇冠假日酒店一楼大厅参与“金爵会客厅”的访谈;临近11点,匆匆赶到4楼的媒体采访间,接受一波又一波来访。下午的行程也排定了,要赶去上海大剧院,参加典礼前的彩排。
检票员甲在媒体采访间见到他时,一听到是文字记者,梁家辉仿佛突然松了口气。不用时时刻刻面对镜头,原本正襟危坐的他一下子放松地倚靠在椅背上,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还有闲心开起了玩笑。
梁家辉在上海国际电影节 赖鑫琳 摄
梁家辉毫不避讳地说起这十天的疲惫,“身心疲惫、行程紧迫,有一个礼拜没有好好睡一觉”;但他同时“感觉很好”,因为在上海的电影院看到了一些意料之外的画面,“以前我感觉来看电影的都是新一代的年轻人,这次我看到很多中年人、老年人,心里觉得很满足”。
我是上海的“老克勒”
在金爵奖主竞赛单元评委见面会上,梁家辉自称“老上海”。频繁来上海拍摄、交流的他也看着上海几十年的城市发展变迁,“上海是中国电影非常重要的摇篮城市。”
梁家辉与上海、上海国际电影节的缘分颇深。去年,由韩延导演,倪大红、惠英红、叶童、梁家辉主演的《我爱你!》成为第二十五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影片。影片聚焦国内银幕极少关注的老年群体及情感问题,梁家辉饰演的谢定山营造了全片的最大泪点。这个以收废品为生的老人对病重的妻子不离不弃,竭尽所能地照顾她。银幕上的谢定山形容枯瘦,脸上写满生活的沧桑,难免让人感慨,60多岁的梁家辉真的“老”成了普通人的样子。不过,影片映后交流时,和他演对手戏的叶童笑着透露,在表演中遇到的挑战之一就是“看到梁家辉的腹肌怎么给憋住,然后若无其事地演下去。”
《我爱你!》
戏里戏外的巨大反差,也让人确信一位好演员的塑造能力。梁家辉从在李翰祥导演的《垂帘听政》和《火烧圆明园》中扮演咸丰皇帝开启影视生涯,四度获得香港电影金像奖,被不少人称为“千面影帝”,他的众多经典作品至今为年轻人津津乐道。
《黑金》
去年6月,梁家辉因为女儿结婚缺席《我爱你!》的上海路演,现场观众调侃是因为“塞车”,这是他在电影《黑金》里的名场面。今年上影节“向大师致敬”单元展映玛格丽特·杜拉斯的一系列作品,不少观众遗憾没有《情人》,这部由梁家辉主演的爱情片曾打破法国票房纪录。这次出任第二十六届上海国际电影节评委,他全心全意履职,不带任何宣传任务,谈到待映的作品,他笑着保密,“不能剧透,你们就等着好事发生。”
检票员甲:您和上海有哪些缘分?
梁家辉:我在上海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身份,原来是一个广东人,但是现在大家都会觉得我是一个上海的“老克勒”了,尤其年龄大了以后,大家觉得我应该是属于上海的,可能跟我居住的城市有关。上海和香港一样都是一个国际化城市,可能我在香港出生、成长的整个人生经历,会让人家觉得我带有一点海派的味道,很多人都误会我,经常问我,你是不是从上海来的?
有幸能有这种缘分。入行以后,我第一次来上海旅游,那时候刚好香港有一部电视剧《上海滩》大火,也对中国内地观众影响很深。我还记得,那一次特意跑到外滩,披了个大衣去学周润发。那时浦东刚开始发展,站在外滩看浦东,跟我后来每一次探访上海或是来上海工作时,所体验到的环境截然不同。我对上海印象最深的是整个城市的变化程度,我作为一个香港人有机会看到它这样的变化,感觉很骄傲,很幸福。
检票员甲:上影节今年的主题是“电影之城”,您心目中的电影之城应该具备怎样的气质或特征?
梁家辉:魔都效应。开玩笑。通过每一次的上海国际电影节,我们都可以看到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电影人集中在这里。近期我经常游走于电影节的电影院、会场、酒店等,现在很开心看到一个现象:我发现上海国际电影节的观众群年龄差异很大,以前我们感觉来看电影的都是新一代的年轻人,但我这一次看到很多中年人、老年人。每一天我去观影时,都看到排片表的看板面前,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问,这个还有票吗?
这让我心里感觉很满足。原来,电影的吸引力是那么厉害。以前那些投资人、制片人,老在计算电影该怎么样发行,才能吸纳这些年龄层的观众。如果你真的制作出一部好电影,人家撑着拐杖、推着轮椅也会来看。你能吸纳所有年龄层的观众,你的电影就能成功。
梁家辉在上海国际电影节评委见面会 赖鑫琳 摄
检票员甲:去年,您也带了自己的作品来到上海国际电影节。
梁家辉:我去年带过来的电影引起很广泛的讨论,有还不错的票房,当然和几十个亿的那种还有差距,但是会引起整个观影界、电影界对这个题材或对这种人物的重新审视,而不是光是靠影像、商业计算出来一部电影,我觉得就已经很好了。
检票员甲:这次您担任金爵奖评委,这几天有什么样的体验与心得?
梁家辉:本次电影节的评委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除了周迅,很多人我都不认识。第25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我和周迅同时获得最佳男女演员,当时匆匆拍过一次照。
这次做评委,没有好玩。太多采访,太集中时间的观影,太密集的情绪上的波动,又争取不到完全休息的机会。虽然已经到了最后一个晚上,还是有很多采访,大家期待今天晚上的结果吧。
可能平常看电影,只是观影效果带给我的冲击。但是做评委,在激动完了以后,还要平息下来去分析电影。这次时间很赶,一天要看三部电影。看完后,躺床上会有失眠,观影时那些陆陆续续的镜头、看完的画面,会在脑海里漂浮出来,有一个礼拜没有好好地睡一觉。
检票员甲:这些参赛作品有给您带来惊喜吗?
梁家辉:每一部都带来惊喜,每一部都有一些得益。我平常“稳如泰山”,要打动我不容易,但这次打动了我。所以我说这次来上影节,身心疲惫、行程紧迫,但感觉很好。
上海国际电影节让全世界的影人汇聚其中,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平台,希望它越来越好、越来越强大,国际影响力越来越高。其实,作为评委,我们密集地观影、讨论,很多论坛我都希望去看、去吸收。但好像真的时间不够。电影带给人的就是无穷的惊喜,每一天都会有新的发现。这是我通过上海国际电影节所赚取回来的,非常丰富,当然也换来了一身的疲惫。希望你们以后也多关心电影、喜爱电影。
我是一个在电影院长大的小孩
梁家辉是中国香港电影的符号之一,和许多香港演员一样,大学毕业后他在TVB艺员训练班接受了表演训练,与演员刘德华同期,初次“触电”都是在电视剧中跑龙套。在1981年播出的《千王群英会》里,周润发饰演赌场老板,梁家辉和刘德华演他的两个打手。为了能在这一场戏中被人看到,两人都极力表现,刘德华嘴里叼了个牙签,梁家辉则把手放在西装口袋,做随时掏枪状。尽管事后被导演责骂,“你以为你是谁,拿破仑啊。”但正如他所言,作为演员,要珍惜每一次表演的机会。
在金爵奖评委见面会的媒体提问环节里,梁家辉同样不放过做演员的任何潜在机会。他抢下了第一个问题,向现场国内外电影人发出合作邀约:“结束工作之后,你们回去可以写写中国和上海的故事,你们可以找合作对象——也就是我,拍成你们的下一部电影。”他笑着为自己和同为评委的演员周迅“吆喝”,“我和周迅虽然不算最好,但也算中国最顶流的男演员、女演员——接近最好吧,你们考虑看看。”
检票员甲:您在不同年龄段塑造了众多迥异的角色,觉得自己是一个天赋型演员吗?
梁家辉:天赋过奖了,但我是一个在电影院长大的小孩。我打从一个月大,就被放在电影院里头,一直到我8岁。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潜移默化,但在一个电影院里头看电影的那种冲击,可能就孕育出我在走这条路时的某一些追求。这又回到前面那个问题,要当一个好演员的话,就必须有非常丰富的体验和生活的历练。
所以,其实所有演员走过来都是这样的,我是其中比较幸运的一个。而且我拍片量大,每一次的失败跟成功都会对我造成一种影响。让我感到幸福的,是历年来在电影里吸收到的不同人性、角色,都可以丰富我的生命。我差不多已经拍了快200部片子,他们说我是千面影帝,我感觉我已经活了200生,在不同的故事里头。
梁家辉在《火烧圆明园》中饰演咸丰
检票员甲:您26岁时就凭借电影《垂帘听政》获得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在表演生涯中获得了众多重量级影帝,如今还会继续期待表演类的奖项吗?
梁家辉:我对奖项不会存在任何幻想或者期待,但我觉得每一个不同的电影节,每一个奖项的颁奖,对于推动鼓励电影人跨出下一步而言都是很重要的。
奖项是电影节评委或者电影观众对于你的一种肯定。虽然我对奖项没有期待,但是,当然,心底里其实还是愿意再拿一个。
《情人》
检票员甲:您对“演员”这个身份是如何理解的?好演员需要具备哪些品质?
梁家辉:人回归到最基本,其实是很简单的。演员这个行当,好像大家都在追求名和利,但是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可以先抛开这个名和利,继续当一个演员,在工作环境里不停地去吸收,在自己的整个生命历程里头去尝试。
我最近看到一个很好的代表人物,游本昌,他已经90多岁了,过得惬意吗?他或许也面对很多家庭的问题。但他坚持了下来,现在全国观众有谁不认得他?以前他演过《济公》,现在又靠《繁花》翻红了。而且他寄语所有的年轻演员,他说,我羡慕你们这一群人,羡慕所有的90后,但我现在也是一个“90后”,大家的步伐是一样的。我在某个颁奖典礼听过他这番话。如果到90岁,我有机会和年轻影人说,我也会说一样的话。
梁家辉在上海国际电影节红毯 赖鑫琳 摄
检票员甲:现在AI概念很火,在电影节的论坛上也成了热议的话题之一,给影视行业带来许多新的变化。您身为演员,如何看待影视拍摄技术的发展?
梁家辉:电影100年的历史,从默片时代到现在,一直在变化。以前是用底片来拍摄,后面用数码来记录,对光影的控制都不一样。很多人担心AI会替代演员或某些技术部门,但AI只是一个辅助的工具,技术是一步步地在提升。那个时代,要打灯、布置环境,现在很多都被技术所替代。
AI可以让一个老演员找回他年轻时候的样子,反之亦然,它会给观众带来不一样的观影体验。我暂时还没有这个机会,但我也想找回我的青春(笑),期待未来有机会亲自经历,我今年66岁了,如果能通过AI让我演回18岁,会是一个非常好的体验。
当然,AI技术的存在,对演员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年轻演员化老妆要花很长时间,AI可以辅助你,但不代表你就可以停留在平常的表演上。从18岁到66岁,怎么演出不同年龄的感觉,整体的表演要靠你自己。
永远在生活里头“熬”下去
在本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论坛“卓尔不凡——香港影坛新生代”上,多位香港新生代演员集体亮相,有凭《白日之下》获得今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女配角的梁雍婷,有主演《灯火阑珊》而提名金像奖最佳新演员的周汉宁,有凭去年香港最出圈的电影《毒舌律师》提名金像奖最佳女配角的杨偲泳,以及凭《妈妈的神奇小子》获金像奖双料提名的梁仲恒等。香港电影如何重现“黄金时代”的辉煌,也成为众多香港演艺界人士关心的话题。
面对香港的新生代,梁家辉希望他们先抛开演员的“名与利”,享受这一份职业,总有一天,他们会被看见,“演员是必须历练出来的”。
梁家辉在评委见面会上 赖鑫琳 摄
检票员甲:这些年港片对于内地观众来说,吸引力没有以前那么强了。很多人会吐槽故事类型套路、演员面孔单一,而且都是大家已经看了几十年的老演员,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
梁家辉:我曾经在很多访问里提过,香港有一段时间上有断层,第二梯队、第三梯队没有承接上来,曾经的第二梯队已经离开香港,去别的地方拍电影。毕竟香港是一个地少人多的地方。我们要做好电影梦工厂不容易。很多第二梯队、第三梯队的人又回来发展,或跟内地的电影人合作,才有生存下去的机会。
我们可以看到亚洲的很多地区,比如日本曾经在电影方面有过一段辉煌的时代,现在又沉寂下来。各地的电影人都想找出路,跟其他地方的电影人合作。
不管哪里,都要输出一个新的梯队,让电影和文化产业有传承,观众才有机会看到更新、更精彩的电影。我们有56个民族,我们能输出的中国文化是多大的力量,要通过电影,让全世界的观众都有机会看到我们的文化。
检票员甲:最近《九龙城寨之围城》口碑、票房都很好。
梁家辉:最近我们的票房也有点回春,已经变成一种文化输出。《九龙城寨之围城》,可能还是江湖片的老套路,但还是有点江湖的样子。通过这个片子大家可以看到,原来香港以前有一个这样的城寨。如今香港政府正在准备把九龙城寨重建,来吸引游客,你能说这不是一种成功的文化输出吗?包括这次来上影节的几位香港新导演都不错,所以我们永远要保持希望,来提振基于本土的电影。
金爵奖评委见面会上,周迅、陈英雄、梁家辉谈笑风生。 赖鑫琳 摄
检票员甲:今年中国香港导演尔冬升带了一群香港新人演员参与“卓尔不凡——香港影坛新生代”金爵电影论坛。很多人觉得当下年轻香港演员缺乏港片“黄金时代”那样多的机会,难以出头,对于新人来说,您会给他们哪些鼓励?
梁家辉:作为演员,必须刻苦耐劳,在生命的每一天,在所有生活的空间里去找寻、吸收养分。我想寄语所有的年轻演员,先不要产生错误的角度,就当一个好演员。演员是必须要历练出来的,而不是你现在这个工作能为你带来多少的名,多少的利。希望年轻演员永远保持初心,永远追求新的角色,永远在生活里头熬下去。
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颁奖典礼 赖鑫琳 摄
检票员甲:年轻演员如何寻找机会,才能让更多的观众看到他们?
梁家辉:科技不停在进步,观众通过手机、iPad、电影院的银幕、家里的电视去看电影。有太多表演平台可以加入,比如微电影、短剧等形式,演员生存的空间其实已经很大了。
所以我觉得如果你立志当演员,只要忠于表演的初心,珍惜每一次演出的机会,总可以找到出路。可能你一开始只是出现在一个短片里头的小角色,但你如果不停地历练、学习,做好每一次的演出,总有一天会有人看见。现在,不同平台都让你有机会去发挥自己的表演,但该怎么配合平台的输出技术,要靠演员去拿捏。比如演20集、60集的电视剧,跟你演1小时45分钟的电影是不一样的。
检票员甲:您也总是珍惜每一次的表演机会。
梁家辉:对。经纪人,把你的联系方式拿出来,加个微信,好让他们找我。继续走演员的道路,都希望能跟不一样的人合作,去珍惜这样的机会,好让自己的人生过得越来越丰富、精彩。
梁家辉
1958年2月1日生于香港,中国香港影视演员,凭借电影《垂帘听政》《92黑玫瑰对黑玫瑰》《黑社会》以及《寒战》四次问鼎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奖,也是香港电影金像奖历史上最年轻的最佳男主角获得者。截至目前,梁家辉已经出演近200部电影,涵盖喜剧、悲剧、文艺等多种类型。2024年,梁家辉出任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主竞赛单元评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