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护秋

乐活   2025-01-23 06:36   河南  



生产队派我今天晚上护秋。
护秋就是看守大秋作物。

老玉米已经熟了,一两天就要掰棒子,防备有人来偷,所以要派人护秋。

这一带原来有偷秋的风气。

偷将要成熟的庄稼,不算什么不道德的事。

甚至对偷。你偷我家的,我偷你家的。

不但不兴打架,还觉得这怪有趣。

农业科学研究所地是公家的地,庄稼是公家的庄稼,偷农科所的秋更是合理合法。

这几年,地方政府明令禁止这种风气,偷秋的少了。

但也还不能禁绝。

前年农科所大堤下一亩多地的棒子,一个晚上就被人全掰了。

我提了一根铁锨把上了大堤。

这里居高临下,地里有什么动静都能看见。

和我就伴的还是一个朱兴福。

他是个专职下夜的,不是临时派来护秋的。

农科所除了大田,还有菜地、马号、猪舍、种籽仓库、温室,和研究设备,晚上需要有人守夜。

这里叫做下夜。

朱兴福原来是猪倌,下夜已经有两年了。

这是一个蔫里巴唧的人。

不爱说话,说话很慢,含含糊糊。

他什么农活都能干,就是动作慢。

他吃得不少,也没有什么病,就是没有精神,好像没睡醒。

他媳妇和他截然相反。

媳妇叫杨素花(这一带女的叫素花的很多),和朱兴福是一个地方的,都是柴沟堡的。

杨素花人高马大,长腿,宽肩,浑身充满弹性,像一个打足了气的轮胎内带,紧绷绷的。

两个奶子翘得老高,很硬。

她在大食堂做活:压莜面饸饹,揉蒸馒头的面,烙高粱面饼子,炒山药疙瘩……她会唱山西梆子(这一带农民很多会唱山西梆子),《打金砖》、《骂金殿》、《三娘教子》、《牧羊圈》(这些是山西梆子常唱的戏)都能从头至尾唱下来。

她的嗓子音色不甜,但是奇响奇高。

农科所工人有时唱山西梆子,在外面老远就听见她的像运动场上裁判员吹哨子那样的嗓音。

她扮上戏可不怎么好看,那么一匹高头大马,穿上古装,很不协调。

她给人整个的印象有点像苏联电影《静静的顿河》里的阿克西尼亚。

农科所的青年干部背后就叫她阿克西尼亚。

这个外号她自己不知道。

阿克西尼亚去年出了一点事,和所里一个会计乱搞,被朱兴福当场捉住。

朱兴福告到支部书记那里(不知道为什么,所里出了这种事情都由支部书记处理)。

所领导研究,给会计一个处分,记大过,降一级,调到别的单位。

对阿克西尼亚没有怎么样。

阿克西尼亚留着会计送她的三双尼龙袜子,一直没有穿。

事情就算过去了。

谁都知道杨素花不戴见她男人。

朱兴福背着一枝老七九步枪,和我并肩坐在大堤上抽烟,瞎聊。

他说话本来不清楚,再加上还有柴沟堡的口音,听起来很费劲。

柴沟堡这地方的语言很奇怪,保留一些古音。读,,他(她)读,跟广东客家话一样。

为什么长城以北的山区会保留客家语言呢?

我问他他媳妇为什么不戴见他,他说:晓得为了个毬!我问他:你为什么总是没精神?你要是干净利索些,她就会心疼你一点。

他忽然显得有了点精神,说他原来挺精神的!

他从部队上下来(他当过几年兵),有钱——有复员费。

穿得也整齐。他上门相亲的那天,穿了一套崭新的蓝涤卡、解放鞋。新理了发。丈人丈母看了,都挺喜欢,说这个女婿有人才

杨素花也挺满意。娶过来两年,后来就……“晓得为了个毬!

他把烟掐灭了,说:老汪,你看着点,捱回去闹渠一槌。

闹渠一槌就是操她一回。

我说:你去吧!

他进了家,杨素花不叫他闹(这一带女人睡觉都是脱光了的),大声骂他:日你娘!日你娘!我在老远就听见了。

过了一会,听不见声音了。

我在大堤上抽了三根烟,朱兴福背着枪来了。

闹了?

闹了。

夜很安静。

快出伏了,天气很凉快。

风吹着玉米叶子刷刷地响。

一只鸹鸹悠(鸹鸹悠即猫头鹰)在远处叫,好像一个人在笑。

天很蓝。月亮很大。

我问朱兴福:今天十五了?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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