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的忌日,阴历腊月初七。
两年前——阴历壬寅年腊月初七、阳历2022年12月29日,早晨5时18分,母亲走完了她平凡又坎坷的一生,安详地离开了我们,享年93岁。
而这一天也正是我生日,并且是阴历阳历“日月同框”——我阳历出生日期正是12月29日。
冥冥之中,莫非早有定数?母亲,来世我们应该还是母子。
母亲出生在富贵家庭,本应是个大家闺秀,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怎奈生不逢时,金凤凰落到了鸡窝里——这话说起来有点长:我外婆是义乌人,早年毕业于民国金陵女子学校,家境优渥,才貌双全。因为有家族长者在兰溪为官,机缘巧合下外婆嫁到了兰溪。“城里有大半条街的门面都是我家的。”据大舅舅后来回忆,外公家在兰溪也算得上是高门大户,金玉满堂。可惜外婆福禄不厚,命不假年,不到40岁就抛下了两双儿女撒手人寰了。当时,大舅舅8岁,二舅舅5岁,小姨不足2岁。我母亲最小,只有3个月大。
我外公据说是一个纨绔子弟,为人四海,喜结交三教九流。外婆离世后,外公不知出于何种动因,将四个幼小的孩子天南地北一一都送养了出去,又散尽了万贯家财,到杭州灵隐寺剃度做了和尚,从此六根清净,六亲不认。舅舅们后来曾找去过,概不相见。
犹在襁褓中的母亲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被人抱到乡下人家做了童养媳。从此,一株幼小的苦菜苗在贫瘠荒野中挣扎着生长。
往后的日子十分艰难。爷爷家是贫雇农,我父亲9岁就给邻村地主家帮佣放牛,13岁扛起了长工,干成年人一样的活计。待童养媳长到半人高时,家里就把她当成了半个劳力使唤。母亲说,她十一、二岁时,收麦、割稻、放牛、养猪样样都得干。时常吃不饱穿不暖,大冬天里只穿一条破旧的单裤。“铡猪草时手脚冻得麻木,割破了手指头都没感觉,鲜血和冰渣混在了一起。”
“童养媳没娘家,不当人看待。”母亲说,有几次放牛牛没吃饱,被爷爷踩着头发扒了衣裳用篾条抽得浑身鲜血淋漓也没人管。母亲脸上的几处疤痕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我小时候经常抚摸着问还痛不痛。
“最苦最难熬的是吃大锅饭的日子。”母亲经常一边回忆一边湿了眼眶。那时候国家号召支援工业,我父亲被远派到了几百里外的长兴煤矿挖煤,一年难得回来几次。家里头,爷爷奶奶年迈体弱丧失了劳动能力,几个孩子嗷嗷待哺。全家只有母亲一个人挣工分,一份口粮要养活大大小小好几个人。
“每次从食堂捧回一碗粥,掺入半脸盆水葫芦水草煮熟了全家人一起吃。”母亲说,各家各户情况差不多,都缺吃的。后来,各处池塘溪沟里的水葫芦水草都被捞光了,食堂里的粥也越来越稀几乎看不见米粒,大家只能去挖草根树皮充饥。再后来,野外连草根树皮也见不着了,有人甚至吃起了观音土。
为了减少消耗,给孩子们多剩下点吃的,爷爷奶奶整天踡缩在床上,有一餐没一餐的瘦的皮包骨头,熬不过多久就都去世了。
“活该,谁让他们对你那么不好的。”我那时候不懂事,常常为母亲小时候挨的打而愤愤不平。“傻话,哪有记恨自己大人的,再说哪家孩子不是打大的。”母亲摩挲着我的脑袋说你很幸运出生的晚,没有经历那个年代。
母亲没进过一天学堂,大字不识一个。但她心灵手巧,好多东西一看就会,无师自通。小时候我们穿的衣裤鞋袜,包括上学的书包等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她甚至还会裁做古式的对襟大褂。母亲剪的纸花,描的扇样,绣的香囊,经常被人讨去当样品临摹。那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花卉鱼虾,惟妙惟俏,栩栩如生。
母亲还有一些独门的秘技没有留传下来,现在想来很有些惋惜。比如某日,村里的一位大叔中了“鬼箭”,一瘸一拐上门来“求医”。当时我也在场,只见母亲不慌不忙,取一枚缝衣针火苗上烤了烤。稍一端详,嘱其站定,捻针对着腿弯处一戳——一股黑血簌地射出,疼痛立缓。腿上血迹未干,人已行走如常。
再比如,邻居家的新鸡娘(兰溪人称母鸡为鸡娘)初次下蛋,因“胎位”不正而难产。经母亲用特殊手法一番搓揉后,不大功夫就顺利“分娩”了。
“这算什么,你和梅梅(四姐的小名)出生时,就是我在家里自己亲手接生的。除了让你父亲烧一锅开水,啥西都不消别人帮忙。”在旁人惊诧崇敬的眼神中,母亲一脸的风轻云淡,仿佛在说家里的那只芦花鸡多下了两个蛋。的确,在我的印象里,住在隔壁的堂侄女秀英当年就是我母亲接生的,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母亲不仅乐于助人,乡村的一些风土习俗以及各种繁文缛节她都门清。村里但凡有红白喜事,各家定是第一个想到请她去帮忙。家里偶尔有点好吃食,总要给邻居老人孩子送点过去。这么多年来,基本没见她跟人红过脸。
我在家中排行老小,上面有四个姐姐(母亲一共生育了10个孩子,一半夭折了)。老来得子,不免有些宠溺,但母亲遇事对我也很严厉。记得有一次,我被小伙伴撺唆一块去偷吃了人家菜园里的香瓜,被告上了门。母亲气极,一边流泪一边用锅铲柄重重抽打我的手掌心。再有一次,我在课堂上无礼顶撞了老师。母亲知道后罚我在堂屋里整整立了半宿,面壁思过。第二天又拉着我一起去向老师当面道了歉才罢休。
从小到大,母亲一直教导我生活中要尊老爱幼,善待他人。学业上要刻苦专心,奋发向上。“做人要有志向,有大志向才会有大出息。”这是母亲时常勉励我的一句话。羞愧的是,我至今庸庸碌碌,辜负了她老人家的殷切期望。
小学五年级时,我被光荣评为学雷锋优秀分子,胸戴大红花,代表片区多所学校去县城参加表彰大会。抚摸着我捧回的奖章证书,母亲久久舍不得放下。父亲打趣说,你又不识字看来看去干什么?
“我是识不着,但我看得懂。”母亲眼眶里分明泛着泪花,声音却带着笑。
多年后我渐渐懂了,母亲心中始终深藏着一份不甘一份期盼。她常说自己本是城里人,却阴差阳错做了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活得没有盼头,希望在儿女身上能够改变命运。特别是在我身上,更是倾注了一番心血。
我们那时候读书,课堂上的作业不多,家里的活计却不少。每天放学回家后,割草放羊赶鸭子也是正常“功课”,这对农村孩子来说稀松平常且乐在其中。最让人发怵的是放暑假时的“双抢”——抢收抢种。在夏季最炎热的近一个月里,要把成熟的早稻收割完毕,颗粒归仓。还要把青稻秆从水田里一脚深一脚浅拖上田埂或挂上树枝,晒干了当柴禾。更要趁着田里有蓄水,把晚稻及时栽种下去。
大人们忙的天昏地暗日夜颠倒,小芽儿们自然也不能闲着。小一点的在家帮忙烧水做饭,或者场坪上翻晒谷子。大一些的就必须拿着镰刀挑着箩筐正儿八经出工了。
正是晌午时分,头顶毒辣的日头晒的树叶都焦卷了。田里的泥水滚烫,有几条泥鳅都白花花肚皮翻天了。更让人惊恐的是,水面下隐隐约约有吸血蚂蟥一伸一缩在蠕动……我们的畏缩经常招来父亲严厉的呵责,四姐甚至几次哭出声来。知子莫如母,母亲每次忙好家里的饭菜后第一时间赶来田头,陪我们一起干活。
歇晌时,适逢刚刚卖了几个鸡蛋手头略有宽余,母亲会大方地买两支棒冰给我们解暑消渴。一支由两个姐姐分着吃,一支单独递给我。母亲照例是不吃的,被我强塞到嘴边,她也只是用嘴唇轻轻啜一下,“太冰了,不好吃。”
白糖棒冰,5分钱一支。这在当年是一份奢侈,如今想来却是一种心酸。
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不知不觉,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两年了。两年里,700多个日日夜夜,多少次午夜梦回,泪湿枕巾;多少次孤灯不眠,泣不成声;多少次,我翻看着相册,思念滔滔如溃堤的洪水奔泻而出,不能停歇。
还记得工作后不久,有一年临近春节,我去火车站送朋友时钱包不慎被偷了。可恨的小偷,连买车票的钱都没给我剩下。无奈之下安慰自己那就一个人异乡过年吧,也免了深更半夜挤火车之苦。于是就通过同乡人传话,告诉家里我不回去过年了。谁料想,正月初三中午我还在睡懒觉呢,寝室的门被砰砰敲响,拉开门瞬间懵了:母亲赫然站在门口。
原来,家里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带话人又语焉不详。在失眠了几个晚上后,年迈的母亲毅然踏上清晨的班车,从二百多公里外赶到了杭州,又一路辗转找到了我上班的地方。望着母亲满头凌乱的白发,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母亲的性格外柔内刚。对他人充满善意,遇事忍让。对自家要求严格,做事争先。早些年在生产队里,田头地角的各种农活她样样拿的起,不输于别人。回到家,屋里屋外前前后后拾掇的妥妥当当,干净整齐。特别是自家的几个孩子,走到人前个个清清爽爽,有模有样。母亲常说,衣服可以有补丁,却不能不干净;人可以没铜钱,但不能没志气。过年时贴春联,母亲最喜欢“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餘”这幅,每次都要让我反复多念上几遍。
我有一床棉花胎,用的是当年父母亲手栽种、亲手采摘的棉花,弹好了托人捎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棉花已经有些变硬发黑了,我始终放在柜子里舍不得扔掉。我还有一条藏青色长裤子,离开老家时带来的,穿了很多年还是新的一样——每次洗净晒干后,我都会仔细将裤脚线熨烫的笔直,然后夹住裤腰挂起来。没有电熨斗,装满滚水的搪瓷缸可以代替。
这些,都是母亲多年的言传身教,帮我养成的习惯。衣襟虽破却余温,上有慈母旧线痕。
此刻,抚看着手机相册里母亲的照片,音容宛在,慈颜如昨。恍惚间觉得母亲并没有离去,仍旧住在乡下的那间老房子里,等着我回去过年。不由想起了端午节前,妻子问行程怎么安排。当时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回家看老妈……话说一半突然顿住,在妻子疼惜的目光里我转身走到阳台上默默站立了许久。娘在家在,娘没了,家何在?
一别家乡久,几多风露凉。
归期常旷误,驰念渐疏荒。
萱草庭中顇,菖蒲梦里香。
曾经倚槛处,藜杖是阿娘。
曾经,门前的石板路,走过母亲蹒跚的脚步;曾经,池边的垂杨柳,拂过母亲斑白的额头。曾经,离家时母亲万千的叮咛,每一次都沉甸甸塞满儿子的行囊……
这趟回来,感觉老家的变化很大。原本高低参差、错落有致的村舍变得整齐划一了,许多的老房子老建筑都被推倒,成了一堆堆瓦砾。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记忆中的画面也仿佛被撕成了碎片,难以拼凑,无处寻觅。
留不住的岁月,忘不了的乡愁。也许有一天,乡没了,只剩下了愁。
记得小时候的乡村夜晚,天空的星星特别多特别亮。母亲告诉我说天上一颗星对应地上一个人,人死了就回到星星上去了。为此我常常坐在星空下,来回寻找属于我的那一颗。
母亲,您住到了哪一颗星星上?此刻能看得见我吗?能听得到儿子的喃喃低语吗?今夜,您能再一次来到梦里,像儿时一样给我温暖的拥抱吗?
枕上梦无印,檐头月有光。
鸿飞云踯躅,叶落水彷徨。
秉烛数行泪,凭栏满地霜。
又临年节近,谁唤我归乡?
甲辰年 腊月初七夜 泣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