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者,男性,35岁。入科时间:2023年3月23日16:46。代主诉:发热、乏力、气喘2天,加重伴呼吸困难1天。
2天前(3月21日)无明显诱因出现发热(热峰40℃)、乏力、气喘,伴咳嗽、咳痰,痰中带血,自服药物治疗(具体不详),效果差。1天前(3月22日)上述症状加重伴呼吸困难。入院当天(3月23日),病情进行性加重,遂来本院急诊,查胸部CT示: 双肺多发斑片状密度增高影、磨玻璃影,部分小叶间隔增厚;右侧胸腔少许液体密度影,双侧胸膜增厚,以“重症肺炎”收入我科。
2023年1月新冠病毒感染,给予对症处理,2月再次检查新冠阳性、无症状,未予处理。过敏体质,每至春季表现为鼻塞/流涕,具体过敏源不详。近期过度劳累,3名家属均患"上感"。
T 38.4℃,P 147次/min,R 33次/min,BP 89/41 mmHg,SpO2 91%(NPPV SPONT模式。FiO2 100%,PS 15 cmH2O,PEEP 5 cmH2O);嗜睡状,呼吸促,双肺可闻及大量湿啰音;腹软,无压痛、反跳痛,肝脾肋下未及;双下肢无水肿。
血气分析:pH 7.274,PaCO2 39 mmHg,PaO2 75 mmHg,HCO3- 18 mmol/L,ABE -8.8 mmol/L,Lac 3.6 mmol/L;P/F 75 mmHg。Ⅰ型呼吸衰竭,失代偿性代谢性酸中毒。 血常规:WBC 0.58×109/L,LYM 0.25×109/L,PLT 114×109/L。 炎症指标:PCT>100 ng/ml,IL-6 3456.7 pg/ml,CRP>200 mg/L。 淋巴细胞免疫分析:T细胞143/μl(955~2860/μL),CD4+T细胞21.8/μl(550~1440/μl),CD8+T细胞70.5/μl(320~1250/μl),B细胞25.3/μl(90~560/μl),NK细胞91.1/μl(150~1100/μl)。 生化指标:K+ 2.89 mmol/L,Na+ 129.7 mmol/L,ALT 16 U/L,AST 42 U/L,ALB 25.1 g/L,Cr 176 μmol/L,LDH 442 U/L,CK 680 U/L,CK-MB 8 U/L,MYO>900 ng/ml,cTnI 0.013 ng/ml,NT-proBNP 3480 pg/ml。 凝血指标:PT 14.8 s,APTT 53.9 s,FIB 4.82 g/L,D-D 6600 ng/ml。 心电图:窦性心动过速;电轴右偏;前侧下壁ST-T改变。 超声:左室壁弥漫性运动减低,主动脉瓣、二、三尖瓣少量反流,左心功能减低,EF 45%;下腔静脉(IVC)1.7 cm,双下肢静脉、肝胆脾胰肾彩超等未见异常。 3月23日胸部CT:双肺多发斑片状密度增高影,沿气道走行,右肺较重,右肺上叶可以多发腺泡结节影,部分融合成大片,呈现为支气管肺炎影像学特征(图1)。
图1 患者胸部CT
腹部CT检查:未见异常。
SOFA评分12分,APACHEⅡ评分28分。
重症社区获得性肺炎(SCAP)。
脓毒症,脓毒性休克;
ARDS(重度);
多器官功能不全(心、肺、肝、肾、凝血);
失代偿性代谢性酸中毒;
低蛋白血症;
电解质紊乱(低钾血症、低钠血症)。
讨论一:该病例可能感染的致病菌有哪些?初始抗感染方案如何选择?
Doctor X:该患者是没有基础疾病的青年男性,SCAP的诊断非常明确。患者合并了多脏器功能不全,辅助检查方面最为突出的是反映细菌感染的指标—PCT的检测值大于上限;胸部CT可见双肺多发沿气道的渗出和实变影。所以,对于无基础疾病的青壮年男性SCAP患者,需要考虑以下几种病原体:细菌考虑肺炎链球菌和金黄色葡萄球菌,病毒考虑流感病毒、新冠病毒、腺病毒;非典型病原体考虑军团菌。该患者3月起病,其家人有聚集的上呼吸道感染病史。所以个人认为该患者前期可能存在病毒感染的诱因。2023年3月正处于流感流行季,所以首先考虑流感病毒;另外,患者2023年1-2月两次新冠病毒核酸检测均为阳性,考虑可能是新冠病毒一直没有被清除。但病毒感染并不能解释PCT检测值大于上限。因此考虑有无病毒合并细菌感染的可能。患者入院时血常规检查发现WBC非常低,但PLT水平在正常范围,这似乎不是重症感染所致骨髓抑制可以解释。何种细菌感染可以引起白细胞显著下降?——金黄色葡萄球菌,因其会分泌杀白细胞毒素,所以要虑考虑病毒合并金黄色葡萄球菌感染的可能。另外,流感和新冠肺炎也是青壮年人群感染MRSA的高危因素。结合上述推断,在初始抗感染方面,考虑三代头孢+酶抑制剂或青霉素+酶抑制剂联合喹诺酮类覆盖社区来源的阳性球菌以及不典型病原体,同时针对MRSA给予利奈唑胺。然后针对流感或新冠的抗病毒治疗。
3月23日16:46 NPPV(SPONT:FiO2 100%,PS 15 cmH2O,PEEP 5 cmH2O),SpO2 85%~90%。17:00 IPPV(PCV,FiO2 100%,Pi 16 cmH2O,PEEP 12 cmH2O,F 18次/min)。患者氧合指数始终波动在73~86 mmHg之间(图2)。
床旁支气管镜检查:气管镜下可见气管、各级支气管气道黏膜充血、损伤、糜烂,大量稀薄的浆液性血性渗出物涌出。 病原学送检:血培养、BALF(涂片、培养、G试验、GM试验、PCR及mNGS)、血mNGS、尿常规及培养。
根据《中国成人社区获得性肺炎诊断和治疗指南(2016年版)》,对于需入住ICU的无基础疾病青壮年,需要考虑的病原体包括肺炎链球菌、金黄色葡萄球菌、流感病毒、腺病毒和军团菌;对于有基础疾病或老年人(年龄>65岁),需要考虑肺炎链球菌、军团菌、肺炎克雷伯菌等肠杆菌科菌以及金黄色葡萄球菌、厌氧菌、流感病毒和呼吸道合胞病毒。研究显示,SCAP最常见的病原体依次为:流感病毒(20.7%)、肺炎链球菌(17.6%)和肠杆菌科(13.1%),其中25例(86.2%)肺炎克雷伯菌和2例(6.9%)大肠埃希菌。其他常见病原体包括嗜肺军团菌(11.3%)、肺炎支原体(9.9%)、鹦鹉热衣原体(6.8%)、腺病毒(5.4%)、金黄色葡萄球菌(4.5%)和铜绿假单胞菌(3.2%)。另有研究表明,当PCT>0.5 ng/ml,合并细菌感染的可能性较大;PCT>1.0 ng/ml,血流感染风险较高,死亡率也随之升高。
该患者前期存在"感冒"症状,3名家属均患甲流;患者新冠核酸检测两次阳性,免疫低下状态;社区发病,高热,呼吸衰竭、感染性休克,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MODS);WBC严重低下,PCT及CRP、IL-6明显升高;考虑炎症风暴、免疫抑制。同时患者肺部影像进展迅速(双肺多发腺泡结节影、融合斑片状渗出、实变),气管镜下气道黏膜出血水肿,可能为出血性肺炎。因此考虑,该患者可能为流感病毒感染后肺部金黄色葡萄球菌、肠杆菌科细菌(肺炎克雷伯菌)感染,不除外合并血流感染。
亚胺培南西司他丁1.0 g ivgtt q8h,利奈唑胺0.6 g ivgtt q12h,达托霉素0.5 g ivgtt qd,帕拉米韦0.3 g ivgtt qd。
动态监测血乳酸水平。
液体复苏:乳酸钠林格液、生理盐水、人血白蛋白等(3 h补充晶体液2000 ml+胶体液600 ml)。
血管活性药物:去甲肾上腺素、多巴酚丁胺、多巴胺等静脉泵入。
抗炎:甲泼尼龙(40 mg q12h)、血必净、西维来司他钠。
免疫调节:人免疫球蛋白(10 g qd)。
改善凝血:输注血浆、凝血酶原复合物、冷沉淀。
适度的镇痛、镇静等。
治疗过程中,患者心率下降不理想,平均动脉压(MAP)也未能达到目标值,血管活性药物逐渐加量,乳酸水平持续升高(图3)。
3月23日16:46至3月24日01:00,患者总入量4970 ml(晶体4170 ml,胶体800 ml);总出量800 ml(尿量700 ml,胃残余100 ml,超滤0 ml)。
床旁超声:IVC 1.9 cm,下腔静脉变异度<50%,EF 28%。 PICCO监测:CI 2.1 L/(min·m2),GEDVI 820 ml/m2,SVRI 2253 DSm2/cm5,EVLWI 17.7 ml/kg,PVPI 4.2 ml/kg,低心排、肺水高、高通透性,容量、外周阻力正常。 舌下微循环:血液流动性差,血管密度降低,微血管血流淤滞。 APACHEⅡ:43分,SOFA评分17分,P/F 68.7 mmHg。
讨论二:SCAP并发重度ARDS、脓毒性休克、脓毒性心肌病、MODS,如何采取更优的器官功能支持策略?
脓毒症的核心之一就是炎症介质失衡。为了扭转这一局面,主要从以下三方面着手:①控制感染源,清除内毒素;②免疫调节,清除细胞因子;③多脏器功能支持。本例患者为严重的炎症因子风暴+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MODS)。
3月23日19:00(入科2 h)血液净化:连续性静脉-静脉血液透析(CVVHDF)+炎症因子吸附。 VA-ECMO转机(转速2300 rpm,流量3.0 L/min)。 IPPV:APRV模式,FiO2 80%,Phigh 25 cmH2O,Plow 0 cmH2O,Thigh 4.5 s,Tlow 0.6 s。
3月24日03:00 VA-ECMO上机后评估:HR 147次/min,BP 122/62 mmHg(MAP 82 mmHg);血管活性药物:剂量有所减少(图4),P/F 95.8 mmHg,Lac 7.0 mmol/L。
大循环:心脏超声EF 29%;患者心率下降明显,MAP缓慢上升,出入量处于负平衡状态。在患者血压稳定的前提下,将ECMO流量下调,患者血压较为稳定。血管活性药物用量逐渐减量(图5)。
图5 患者血流动力学指标变化情况
微循环:双手、足皮肤发绀、花斑,皮温低;舌下微循环淤滞仍较重;乳酸变化如图6所示。
凝血:血小板下降明显,PT和APTT显著延长,FIB高于正常值,D-D持续升高。血栓弹力图提示:患者凝血因子性低凝,纤维蛋白原功能性低凝,血小板性低凝。DIC评估9分,DIC诊断明确。予小剂量普通肝素抗凝。监测发现患者抗凝血酶原Ⅲ不达标,肝素诱导血小板减少症抗体阴性。 其他脏器功能:肝酶偏高,肝功能不全;在CRRT支持下,患者肌酐也未达到正常水平;氧合指数有所升高;心肌酶明显偏高,MYO偏高,有横纹肌溶解可能(图7)。
腹腔高压(腹腔间隔室综合征ACS):查体:腹膨隆、肠鸣音未闻及,移动性浊音阴性;超声:腹腔无明显液性暗区。
讨论三:如何应对脓毒症微循环障碍?
大循环:优化容量管理,在保证MAP的前提下,逐渐处于负平衡状态,同时逐渐下调血管活性药物的用量。 微循环:应用氢溴酸山莨菪碱、罂粟碱改善微循环;加强四肢保暖。 凝血:3月26日(D3)予普通肝素抗凝(ECMO+CRRT);3月27日(D4)调整阿加曲班抗凝、加用血小板生成素、输注血小板、血浆、冷沉淀、凝血酶原复合物补充凝血因子。 腹腔间隔室综合征:①胃肠减压、灌肠导泻;②促胃肠蠕动药+腹部理疗;③腹部外敷芒硝。
3月23日(D0)咽拭子PCR:甲型流感病毒RNA定量阳性(+)。 3月24日(D1)BALF PCR:甲型流感病毒(+)、金黄色葡萄球菌(+)、肺炎克雷伯菌(+);BALF mNGS:甲型流感病毒(序列数319), 金黄色葡萄球菌(序列数172380), 肺炎克雷伯菌(序列数22); 血mNGS:金黄色葡萄球菌(序列数35);BALF G试验144.26 pg/ml。 3月27日(D4)BALF培养:肺炎克雷伯菌、金黄色葡萄球菌。 3月28日(D5)血培养(1瓶):金黄色葡萄球菌。
甲型流感病毒感染后, 重症金黄色葡萄球菌并肺炎克雷伯菌肺炎; 金黄色葡萄球菌血流感染。
3月28日(D5)抗感染(目标性):亚胺培南西司他丁钠1.0 g q8h,利奈唑胺0.6 g q12h,达托霉素0.5 g qd,帕拉米韦0.3 g qd。
加强气道管理:联合俯卧位、机械振动排痰、床旁气管镜检查(气道黏膜大量变性坏死,部分脱落堵塞气道)、声门上吸引。
3月31日(D8)胸片示:肺部渗出较前有所吸收(图8)。患者在使用冰毯情况下,前期仍然持续发热。后期使用冰毯后,患者体温能逐渐过渡到正常状态。一旦停止使用冰毯,患者体温立即上升。而且患者CRP持续居高不下,PCT在3月25日开始下降,WBC持续升高,IL-6明显下降(图9)。
患者乳酸下降明显,MAP逐渐稳定,血管活性药物逐渐减量,3月30日停用垂体,3月31日停用肾上腺素。MYO、TnI和CK-MB明显下降(图10)。患者生命体征趋于平稳,循环稳定,整体状态改善,于是在3月31日(D8)VA-ECMO撤机,心脏超声EF 45%,IPPV(PCV FiO2 50%,Pi 16 cmH2O,PEEP 10 cmH2O,F 18次/min)。
图10 患者血管活性药物及相关指标变化情况
4月1日(D9)复查胸部CT:患者影像由初期的双肺大片的斑片影、磨玻璃渗出影为主,转变为双肺大片实变影及多发空洞影为主要特征,依然可以看到磨玻璃影(图11)。
图11 复查患者胸部CT
4月1日(D9)患者仍发热、痰多、双肺大片实变、空洞影;评估短期拔管困难,于是行气管切开,留取标本,追踪病原学变化。 4月3日(D11)肾功能恢复,尿量正常,停CRRT。BALF PCR:金黄色葡萄球菌+肺炎克雷伯菌。 4月5日(D13)BALF培养:洋葱伯克霍尔德氏菌+肺炎克雷伯菌。 4月6日(D14)(4月2日送检)血培养(2瓶):洋葱伯克霍尔德菌。
讨论四:患者持续发热(14天),究竟是原发流感、金黄色葡萄球菌、肺炎克雷伯菌感染以及血流感染疗程不足,还是继发了新的医院获得性感染?如何早期识别治疗过程中病原学的变化以及应对策略?
患者持续发热,血培养洋葱伯克霍尔德氏菌,考虑血流感染。CVC更换为PICC,更换抗感染方案。停用亚胺培南、达托霉素,调整为:美罗培南针(1.0 g q8h),利奈唑胺针(0.6 g q12h),帕拉米韦针(0.3 g qd)。
4月7日(D15)间断可唤醒,双上肢肌力2级,双下肢肌力1级。考虑ICU获得性肌无力。予重症康复(早期)和营养神经药物:鼠神经生长因子,维生素B1针,甲钴胺针。严格血糖管理,继续抗感染治疗,加强人文关怀。
4月17日(D25)完全脱机。 4月19日(D27)体温完全正常,血培养阴性;BALF培养洋葱伯克霍尔德(+),BALF PCR甲流(+)。 4月22日(D30)停用帕拉米韦针。 4月23日(D31)心超EF 50%,在吸氧情况下,氧合指数维持在280 mmHg以上,拔除气切套管。抗生素降级:利奈唑胺片,磺胺片,米诺环素胶囊。 5月6日(D44)甲型流感病毒RNA阴性。 5月10日(D48)针对下肢坏疽,请骨科会诊建议:暂不给予手术干预;保持局部干燥清洁;严密观察界限变化。 5月16日(D54)针对干性坏疽及肺部感染用药疗程, 请北京协和医院感染科专家远程会诊建议: 抗生素药物应用2个月, 逐渐减停; 全身PET-CT检查(排除其他部位感染)。 5月17日(D55)心超EF 51%,转普通病房。 6月4日(D73)出院。
随访:目前患者完全康复,双足趾干性坏疽处截肢+植皮。
重症社区获得性肺炎;脓毒症,脓毒性休克,脓毒性心肌病;ARDS(重度);多器官功能不全(心、肺、肝、肾、凝血);失代偿性代谢性酸中毒;ICU获得性肌无力。
图12 患者治疗期间病原学及用药情况等汇总
病例汇报
郑州大学附属郑州中心医院RICU主治医师,北京大学国内访问学者,河南省健康传播学会委员,河南省呼吸与危重症医学会呼吸治疗分会委员,河南省呼吸与危重症医学会重症分会委员,郑州市康复医学会呼吸治疗分会委员。
声明:
本文仅用于学术内容的探讨和交流,不用于任何商业和推广。临床实践需根据患者的具体情况选择适宜的处理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