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9期 | 新诗 |
素颜而去，还来不及抹搽脂粉，只想着南京那边，公子哥儿真多。
不是河道两岸，是两行长长的青袖；举手投足之间，腋下就飘出麦子与蚕豆的芳香。
年方二八，多么清纯的女子！
总之，我心情复杂。就看着她，这么进城去；软软绵绵的，如此白皙的肌肤。
我想起了许多名字，名字的脂粉气都很浓，都与旗袍上的琵琶相关，与六朝古都相关；我想到了夫子庙前，相公们嘻哈下船；我想到一只青蛾子，软软绵绵，飞向灯火。
我知道，很多精彩或者下场，都是从乡间流向城市的。总之，我的心情很复杂，一点也不带麦子与蚕豆的芳香。
我是听见的，南京一直在呼啸。实际上，南京本来就是应战争而生的。南京是一只掏空的炮弹壳，那件铜质的外衣，俗称石头城。
两千四百年前，越国军师范蠡建下第一个南京：一座军营，周长九百步。
那时候垒城的习惯是：一半石头，一半骨头。
南京选择长江的咽喉扎寨是有深意的；若长江不能喘气，一个民族就完了，虽说，现在长江的龙头是浦东。浦东每次的深呼吸，南京都有抽搐。
咽喉最怕被掐，甚至不能有半根鱼刺，所以南京责任重大。南京经常咳出血来。
说到南京，也很容易说到一场屠杀的名称。南京的火药就是那一年受潮的。中国江南多雾。那一年雾中的长江断了脐带，满城血水。
若一个诗人走入南京，他的思绪便不可能顺畅，生锈的钢铁，会裹得他喘不过气，而一旦恢复呼吸，鼻孔所喷，又必是硝烟。
南京是绿化先进城市。南京那些树木，都是炮弹炸开之时，植物的形象；所以，说到底，南京还是绿色的，生机无限。
今天我在南京，嗅到很多花粉与绒毛。我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南京；而且我知道，大多数花粉，都是紫金山飘下来的。
人就应该学习飞鸟，盘旋而上。即便，被什么击中，也须落到九层。当然，也不妨散落三万多根羽翎。羽翎的每一根，可以有各自的名字。
我现在明白，正是这些飞翔过的名字，使中国历史，得以享誉九天。
曾经的英雄们，栖落在塔里，保持缄默。当然，我听见，天空，仍有他们的声音。那些声音分散的时候，是风；聚拢在一起，是电。这时候的宝塔，就是避雷针，负责率领天空的能量，进入土地。
这块土地，属于南京。南京的能量积聚到一定的时候，长江就会扭动，甚至，会像飞鸟一样，直窜天空，与塔身等高。
嫦娥的簪花并未看见，吴刚的斧子也没发现，但滚圆的球面以及密密麻麻的环形山，跟我的瞳仁，确已切切实实，叠映在了一起。
密密麻麻满山遍野的，是那只玉兔撒野的脚印么？
什么时候，嫦娥没管住兔子了？
肉眼看，只是一弯月牙，但从望远镜看，整个广寒宫、整棵桂花树、全部的中国神话，都在了！
耳旁，所有男女的啧啧赞叹，都像桂花的细碎，一阵阵落我头上。紫金山头，一片芬芳。
我听过很多关于月亮的歌。我的心，也有很多次被她代表，但今夜，五线谱却被完全拉直，拉成了射电望远镜笔直的炮筒子。对不起了，月亮，你其实只是数字、图形、公式与科学。
谢谢紫金山天文台的朋友，把一只完整的月亮放在我手心，让我点数坑坑洼洼，让我把李白的诗念成“低头望明月，举头思故乡”，让我知道月亮卸妆以后，嫦娥其实根本不是嫦娥。
谢谢紫金山天文台的朋友，今夜，我们依然合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其实，你们也是诗人，你们比我还相信，月亮里有一座广寒宫，环形山都是玉兔踩出来的，你们相信宇宙的本质就是一首诗，否则，你们也不会在天文台工作，今夜，也不会邀请诗人上山，与你们押韵。
谢谢紫金山天文台的朋友，你们都是李白；你们邀我，静夜思。
石头里当然什么都有，有寒江独钓，有渔港黎明，有桃花源，有高山飞瀑、高尔基、印象派与抽象派。
要在石头里搜罗世界，你首站就要跑南京。没错，这里就是雨花石，雨花石是全球石头的大成殿。
也有同伴说，这份展览，其实是胆结石。这话，有点开儒学的玩笑了。
实际上，孔老夫子是高山仰止的人物，并不怕多一堆小小的石头。胆结石就胆结石，几千年，中国哪一年惧怕与病共存？
实际上，儒教的舍利子，就是雨花石。我今天就买了一大堆。我要带回我的家乡展览。我要办一个微型孔子学院。
天文台的朋友，把一小粒火星，或者一小粒金星，放上我的掌心。
或者说，是从更遥远的天体飞入太阳系的一粒彗星，在我左手的掌纹里，找到了它的飞行图。
这一粒陨石，还有这一块大陨石的切片，让我知道，轻盈的天空，原来，也是脚下硬实的土地。
今夜，我在南京紫金山的山顶，临时成为一台对撞机。时间对撞时间，空间对撞空间。
我仿佛走到了小时候的白墙边，墙上，有一位戴眼镜的新中国科学家，手掌托着原子，电子绕着原子核；也仿佛，考古学家放下手中的月牙铲，在地层深处，小心翼翼，捧出一粒死亡。
整整一个时空，在我的掌心，被终结。
我们的时空，又不知在谁的掌心，被琢磨，被把玩，被死亡？
我的掌纹，是谁的路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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