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车行(知青笔记)
作者:吴鹏昌/诵读:追忆
1970年初秋,宋飞从岑巩县大有公社回省城已经十来天了。他想早点回生产队参加秋收,可是母亲手里拮据,没钱给他车费。母亲想方设法托熟人找便车,让他早点回生产队。一天,母亲高兴地对他说:“车找到了,邻居张老师医学院的同事的朋友王师傅在开邮政车,六号一早要去玉屏,正好路过你们岑巩,说好了,你坐他的车回农村去。”
六号那天清晨,天还是黑的,宋飞就起床了。他背着心爱的吉他,提一个军用书包,早早来到喷水池邮电局后面的停车场,找到了开车的王师傅。邮政车发动机轰响着,十多个男男女女正在从车后门爬上邮政车,只听见他们在说:“好挤啊!王师傅,今天去厂里上班的人咋个这样多?”王师傅说:“今天好些人要去厂里加班,还有两个知青要搭车到县里去。”当宋飞最后一个爬上车时,车厢里黑压压的,人挤着人,又闷又热,他靠着车门和一个女的面对面地挤着,动也不能动。
邮政车缓缓地行驶过市区,道路旁的路灯还亮着,三三两两的清洁工清扫着道路。在车上,宋飞把吉他放在脚下,努力靠车门站好,但还是和那个女的几乎抱在一起,女人和他差不多高,她把脸车开,他的下巴对着她的耳根,嗅着她的头发,能感觉到她的体温和每一次心跳。他有些心猿意马了,他从来没有近距离和女人挤在一起过,她是啥样子?端庄美丽吗?他在问自己。邮政车到了龙洞堡邮政机械厂,上班的人从邮政车上下来后,车上除了大半车邮件袋,就剩下宋飞和一个姑娘。他们各自坐在一左一右的窗口下,身体随车摇晃,脸朝着窗外。宋飞感觉这姑娘就是和他挤在一起的女人,他时不时打量姑娘,见她穿着一身旧军装,头上扎了两个羊角辫,圆圆的脸,白白的皮肤,面目清秀。宋飞忍不住问:“看样子你是知青?”“你也是?”姑娘反问道。“是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知青见知青,大家心连心!”“谁和你心连心?”姑娘嗤的一笑,说完把脸转向窗外。
邮政车到了龙里县城,车门打开了,几个邮政员忙着装卸邮件,宋飞也跟着他们传递邮件,王师傅说:“小宋好勤快,以后回贵阳去县城就来坐我的车。”宋飞连声说:“谢谢王师傅!”邮政车行驶一段时间,马场坪到了,装卸好邮件后,王师傅对姑娘说:“小李玲,你下来坐吧,驾驶室现在有空位。”姑娘忙说:“谢谢王师傅!坐在这里很好的。”“啊,也好也好,你们俩有个伴。”王师傅看着宋飞笑嘻嘻地把门关上了。“坐在驾驶室舒服些,你咋个不下去?”宋飞找话说。“驾驶室的另一个人不认识,坐在一起难受。”姑娘说。“是啊,我们都是知青,又认识了。”宋飞笑了起来。“谁和你认识?又来了!”姑娘大大的眼睛瞪了宋飞一眼。
宋飞感觉邮政车行驶在一段平坦的路上,他有点想弹弹吉他,拨了一下琴弦,姑娘问:“你会弹吉他?”
“正在学,带到乡下去练练”
“我父亲是音乐老师,也会弹。”
“你会弹吗?”
“不会,你弹来听听。”
“你想听什么?”
“随便弹吧。”
“好吧,弹不好不要笑。”
宋飞坐在邮件袋上,把吉他放在胸前,活动一下手指,转轴拨弦三两声,一曲《送别》从他的手指间流出来:“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姑娘这时注意看看宋飞,长方的脸上有一个丰满的鼻子,黑黑的眉毛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微闭的嘴唇显现出性格的坚毅。姑娘随着吉他唱了起来,宋飞听到姑娘的歌声节奏感强,音色纯美,情意切切,让人陶醉。他感慨道:“唱得这样好,不愧是音乐老师的女儿!”接着他低眉信手弹了《故乡的亲人》,姑娘一只手垫着脸,专注地听,另一只手不时挥着节拍。当弹到“走遍天涯,到处流浪,历尽辛酸”时,她站了起来倾情歌唱,歌声凄婉忧伤,撩人心弦,一曲唱毕,她惆怅地说:“我们不也是在浪迹天涯吗!”“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命运呼唤我奔向远方……”宋飞又弹起了知青最喜欢的《流浪者之歌》。姑娘随着琴声快步舞动起来,宋飞边弹边唱,欣赏着姑娘的优美舞姿,琴声,歌声,舞步交织在一起,小小的车厢里,两个人的世界多么欢畅……
邮政车好像在下坡,摇摇晃晃的,震动得厉害。不一会姑娘一手拉着窗车的铁栏杆,一手压着肚子说:“抖得好难受!每次坐车都要受晕车的煎熬!”宋飞温情地说:“我叫王师傅停车,你下去坐驾驶室可能会好点。”“不要叫,坐驾驶室也会晕的,在驾驶室吐起来更难堪。”姑娘难受地说。车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姑娘脸色苍白,额头上有汗水浸出,她感到恶心,想吐。宋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忍住忍住,吐在车厢里王师傅看见不会高兴的。”他边说边把头上的军帽拿到姑娘面前:“要吐就吐在这里面,下了车扔掉。”
“那不行,天冷了你要戴。”
“不要客气,我还有帽子。”
“我肚子疼,要用手压着,咋个拿帽子?”
“我帮你拿着,知青不帮知青,帮谁?你忍不住就吐。”宋飞怜悯地说。
姑娘一阵阵恶心,终于吐了,还正好吐在帽子里,宋飞一边拿着帽子,一边轻轻拍着姑娘的背:“吐干净就好了,我也晕过车。”等姑娘吐完,她已靠在宋飞的肩膀上了。
“谢谢你了!帽子戴不成了。”
“不要谢,应该的。”
“你下乡在哪里?”姑娘问。
“在岑巩,你呢?”
“我下在施秉。”
“你们那里条件好吗?”
“不好,深山沟。”
“我们的村寨也很贫穷。”
“哎,我问你,清早上车时是不是你挤着我?”
“我搞不清楚。”
不要装了,那个人的气味就是你的气味!”
“我的气味,什么味道?”
“汗臭味道!”姑娘顽皮地笑起来。
姑娘想要起来站一站,宋飞扶她起来,这时候她才感觉到宋飞结实的身板比她高半个头。他们相互注视着,邮政车一刹车,他们同时跌倒在邮件袋上,抱在了一起,沉默片刻,宋飞摸摸姑娘的秀发问:“你为什么要下乡呢?不能留在城里吗?”宋飞这一问让姑娘陷入了沉思:她的父亲1957年反右斗争后就被抓去边远农场,后来是死是活杳无音信。母亲在六十年代大饥荒中得病死去,她是外婆养大的。因为父亲的问题,她属于“黑五类子女”,非下乡不可。她想起离开家下乡的那天,外婆抱着她痛哭:“你妈死的时候我都没哭,我不能倒下,要把你养大,现在你大了又要离开我,生离死别我都遇上了,我命不好啊!”她说每次回城看见外婆一天比一天苍老,每一次离开外婆都是揪心的痛。宋飞一边安慰她一边讲他的身世:他的父亲是一个单位的领导,文革开始就被审查批斗,说有历史问题,后来关在看守所,问题没有结论,也没有放出来。母亲因受父亲连累,从政府部门下放街道工厂,工资微薄,他们几个兄妹要打零工来帮助母亲维持生活。姑娘听后一声叹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邮政车慢慢地停了,姑娘望望车窗外:“施秉县到了。”她看了看宋飞,欲言又止,忙从军用书包里拿出一个日记本,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撕下纸折好,羞涩的递给宋飞:“我要下车了,等我下车后你再打开看。”宋飞把纸条紧紧捏在手心,呆呆地看着她。王师傅打开车门:“小李玲,施秉到了,下车吧。”姑娘握住宋飞的手:“谢谢你了!”然后跳下车。当车门关上后,宋飞立刻打开纸条来看,一行秀丽的字映入眼帘:“我们今天能在一起是个缘份,好想再听到你的琴声,给我写信!” 宋飞慌忙走到车窗口,拉着铁栏杆大声喊:“李玲,你的地址?你的地址?”车后面传来李玲的声音:“长青公社小寨生产队……”邮政车发动机轰鸣着,宋飞没听清李玲的声音。
邮政车越开越快,一抹夕阳照进车厢里,宋飞看着李玲的纸条,秀丽的字慢慢模糊了,耳畔萦绕着李玲的歌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作者:吴鹏昌/诵读:追忆/审核:傅合连(副主编)/统筹:追忆(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