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叙矣诗歌评论

文摘   2024-10-15 20:57   河北  


偶像,机器,咒术师

殷子虚
写在前面


  叙矣,姓吴,我喊他老吴,西北方言中夸赞一个人很厉害,会说他“老滴很”。

  老吴的抖音有10多万粉丝——所有内容都是他的诗。这在当代诗歌创作的图景中,是十分耀眼的。许多诗人朋友宣言不屑于媚俗,断言抖音上没有读诗的人,所以拒绝在短视频平台发布自己的诗歌作品;自然也有不少诗人坚持在短视频平台发布诗歌作品,每天看着个位数的点赞和两位数的播放暗自窃喜;当然还有更多诗人自知自己的诗无法在各类平台火起来,所以不发。无论哪种,我们都败给叙矣了。我曾经潜伏在各类青年诗歌微信群中,时不时挑起对叙矣诗歌的讨论,收获的结果是令我惊讶的:相当一部分活跃的青年诗人是受了叙矣诗歌的影响,才开始写诗的;当他们接触到创作现场时,和更多的创作者交流后,又齐刷刷开始抨击叙矣——似乎承认自己曾经喜欢叙矣的诗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就好像和八零后谈论三毛、与九零后谈论郭敬明时大家一致表现出“那时候不懂事”的反应。在当下的诗歌审美鄙视链中,“叙矣”这个名字已经被放置在经典化诗人的底层。

  我自然是要为老吴正名的:老吴几乎是我见过当代的青年诗人中最强的一位。他在诗歌征途上野心勃勃,是着眼于文学史的;又走得很远,以超乎常人耐受的努力和永葆活力的状态日新月异的进化着,用“望其项背”来形容我面对他的激情时油然惭愧自己的懒惰是不为过的。我可以将叙矣的诗歌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作为灵感积累素材的“习作”,这部分大多可见于各大互联网流媒体平台,其诗中灵动溢满的丰富意象,多主题多角度的超广域观察,柔弱近人又戳人心窝的情绪价值,是他最突出的特征;一类是他严肃书写、认真雕刻的“作品”,这部分目前被他束之高阁,鲜有人知,这部分炽烈狂暴,嘶鸣泣血,嬉笑怒骂,无限延展终成鸿篇巨制,只能用“卧槽”来形容。


云里洞天 叙矣 



重识——崭新的老吴:

诗意生产机器、茂盛且成熟的

国潮意象、零零后偶像


  老吴是和我交流最多的诗人,电话长谈一两个小时高频且寻常。我有个恶习——中长途驾驶时,会随机找一位话痨闲扯解闷,老吴被随机到的概率是最高的。由于已经熟悉到审美疲劳,我确实已经很久没读过他的诗了,所以评论他的诗对我来说同样艰难。这些时日他是否长进,是否再次进化?以我现在的眼光重新审读老吴,是否会推翻我对他的刻板印象?我觉得是时候重新认识一下了。所幸在这样的重读下,老吴并没有让我失望,他又进化了——经过互联网和流量的洗礼,叙矣的创作经过千锤万凿,已经基本成熟完备,作品经典化随着几百万次的点赞收藏转发,汇聚了读者巨大的认可,业已完成。可令其他创作者感到“恐怖”的是,拥有读者基础、成为偶像诗人的他,保持着令人咂舌的高产,据他不完全统计,不包括遗失的和不满意删掉的,五年内,大约创作诗歌超过2000首,这部分作品中,虽然大部分写作风格相对稳定,但每一首都绝对保障了意象的新颖(这当然是他强迫症的表现之一)和诗意的完整,并且算得上佳作,不落俗窠,不讲陈词,不作滥调,维持着一贯的高水准。要知道,老吴的生活并不轻松,绝非喝茶遛鸟专事词曲——他在新闻行业工作,并且业绩出色,平均每日将近十二小时的工作强度外,还有应付不完的饭局和社交,文字工作者应当更理解工作本身是舞文弄墨,业余时间会非常厌倦书写的感觉。可他偏偏就是可以保持如此傲人的产出数、质量,怎能不令人背脊发凉?叙矣这个名字在我眼中是非常冰冷的:它是一台可以用饮用水和大米饭供能的诗意生产机器,是肉制语料加工设备,是可双足移动的自适应文思捕蝇笼——用身体对抗AI时代机器美学的男人,是否配得上“硬核狠人”的桂冠?此时此刻,我随手翻开抖音,搜索“叙矣”,然后抓取他最近发布的三篇作品,日期连贯又风格迥异,足见其人风格阈值之高:


    灯谜之藏


    灯如点谜

    那位在茫茫旷野放火的人

    定是以无垠当作灯罩以照群星为灯谜

    你想毁掉的,必定是最在意的部分

    放火城中

    你的困惑自故乡来,往祖国去

    汹涌的明亮并非答案

    但也因够亮而不在意

    放火心头

    你又来拿我作不开口的孤灯我毕生永恒的
    谜题

    从不需要打一个人名或事业来解答

    我往大地掷上一把门锁掘坟的人请先敲门


    20240820


    船上的缆绳牵住白云


    说好要走的那天

    江波太过平静,远舟是在昨夜不见踪迹

    山影盖在水草上

    缆绳牵住白云的身体

    如此平静的一天

    不便有雨、不便有风

    不便有泪落

    我用挽留的语气与悲伤作了和解

    如一棵树以落叶

    尝试跟着流水远去


    20240819


    河沙灌海


    一粒沙,何必跟着风跟着马蹄

    一粒沙,与另一粒沙子

    相逢在一场大水

    但不能

    称之为多么感性

    于一段共同东流的命运后

    抵达大海便不能拥抱

    只能生离

    那是你的后悔

    不是我后悔

    本就是群山某块石头断过的肝肠

    一粒沙子

    何苦又作断肠人

    这样的痛苦,是哪怕再来一回

    你也还是那么痛苦


    20240818

  如若不说是叙矣,你是否能读出叙矣味儿来?当然可以。我并不认为一个诗人有固定的风格是一件可耻的事情,相反,这非常了不起。要知道锤炼风格这是非常艰难的,无论鲁迅、郭沫若、冯至、昌耀、海子一众白话汉诗先贤,还是叶芝、策兰、艾略特西方大家,个人创作风格都非常鲜明。近来不少诗人虽以灵活百变为圭臬,但花哨的语体难掩诗思的浅白,刻意的形变暴露沉淀的单薄,真的是一件值得夸讶的事情吗?即便随物赋形如苏东坡,亦有稳固的用词习惯。哈罗德·布罗姆在《西方正典》中指出了经典化的本质是“陌生性(strangeness)”——“这是一种无法同化的原创性,或是一种我们完全认同而不再视为异端的原创性。”因此,我认为“新奇特”并不是现代诗的全部,能被时代更广泛接受并记忆才是——特别是那些“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作品”。这么说或许会被质疑在“媚众”,没骨气的文人甘愿成为大众娱乐和新闻媒体的回声。吊诡的是,实验性和先锋性何尝不是当代文坛的政治正确?多元审美和风格流变何尝不是崇尚“日抛”和“汰换”的消费主义逻辑?而这些观念引领的浪潮,是否更加大众娱乐?是否更加响应传媒?自然有人认为主流审美并不高级,大众接受不代表专业水准,那么,“硬实力”的标准定义中,是否包含了可能存在的解释垄断,恰巧忽视了那些已经被“我们完全认同而不再视为异端”的坚固风格?这一问题对于叙矣的评论问题是非常重要的,我们需要弄懂,当我们谈论叙矣诗歌时,我们恰巧在谈论正在发生着的经典化过程,而这一过程是否值得人们认同、保护,进而摹仿、接受、被影响的问题。

  所以我认为老吴的诗,确乎是“国潮”。他的诗具备着非常鲜明的汉语属性——他曾经与我讨论过中国新诗中存在着广泛的拉丁语影响印迹,青年诗人们崇拜波德莱尔、聂鲁达和策兰,他们组织句子的基因已经流入白话系统。形容词+名词的搭配形式,如“羸弱的马”、“纯净的天穹”,在冲击着形名混合的语词结构如“劣马”、“净空”。据说国内某刊主编必须将非英语诗歌的中文译文对照英语译本来审查其“信达雅”。我想,可译性才是不可靠的,不可译的才是最好的,比较文学专业的同学应该都知道,在美国,最被接受的中国古代诗人不是李杜而是寒山子,大致是因其禅性包含了庞德所理解并在万花筒内窥得的中国文化。前些年,老吴固执此道,现如今大概已经融会贯通:《河沙灌海》“相逢在一场大水”句中“大水”一词如此,“某块石头断过的肝肠”亦如此——将“肝肠寸断”又降为拉丁句式,形成了对最鲜明经典化语料——成语的陌生化。其手腕翻覆,既国又潮,古典与摩登激荡着挑嘴的汉语诗歌读者味蕾,实打实探索着汉语新诗从传统技法中汲取养分又能有所进益的新时代路径,这样的写作确实也应当被文学史看到,艰苦的樵子渔夫,正在试图育出一片扎根于互联网土壤的表达技巧森林来。此等守正创新的诗艺,也能自如从传统诗词中不停挖掘出新阐释来:


    松月剑谱


    几回得借月色

    勘误我身上的好处难处

    今夜的普照,只要今夜普照便好

    不管明日

    作不作数

    事事算尽怎如意

    莫作人间最聪明

    人间万载无趣,问我所好何物

    心有松风一千回

    好活

    好死

    好不悔


  我多次诱骗老吴写点旧诗,想看看凭借他对于古典意象的理解,能写出怎样的作品来。他兴趣缺缺,想必真作旧诗,他反而会搞些后现代吧。


前人诗影,摩崖石刻 叙矣 



雨国——潮汕的湿润:

乡土之壤、地方信仰、方言滋养


  老吴是一个非常潮汕的潮汕人,性格通透灵活又保守和善。他自己的根系深殖乡土,我虽然没去过揭阳,但多年以来知道彼此太多秘密的刎颈之交,大致能体会潮汕人安土重迁,尚文重教的文化氛围。潮汕文化特有的海洋气质,被老吴调侃“有盗统,无道统”,变通就是唯一的恒久,因此我们可以得见他诗中的既古典又现代的国潮感。而雨、河、海、泪——几乎是老吴用的最多的意象,这一定与含水量很高的湿润的潮汕有关系。他说我在写一个酒精的国度,是为酒国,那他定是在书写雨国了。只是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他竟然真的用句子的砖瓦建成了雨国——如同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老舍的北京世界,叙矣已经有了神似潮汕的雨国世界。这其实也揭秘了为何他能如此高产,实际不过是他把诗歌当小说来写,纯美灵澈的短诗被连缀起来,形成庞然的诗体小说,“叙矣”作为诗人的笔名也称得上名副其实了。这其中最彰显他雨国世界精神的作品,当属书信组诗或诗体小说《阿苏来信》,这时他亦使用“旅人阿苏”的笔名。这部作品是老吴倾注心血的宏篇之一,虽未完成,尚在连载当中,截止此刻业成一百四十四篇,以《第一百三十五书》为例:


第一百三十五书


敬启者:

  每个清晨,我都在焦虑中整理自己。

  想必你也清楚,我的歉意来自两类事物。一类是堂吉柯德式的身影,另一类是对奥德赛式生活的遗憾。

  他们一者代表着我面对生活时荒唐的对抗,坚信自己怪异的部分只是荒谬,不是错误。另者代表我对未来所有不确定的肯定,我肯定自己去往的地方,哪怕是没有止境的旅途。

  因此我最近坐地铁时,经常自言自语,对不起堂吉柯德,对不起奥德赛,我已经在努力完成你们了。

  作为作家,你在信件中警告过我:“允许不说话,但不允许闭嘴”。

  你我都非常重视语言的力量,痛苦逼迫着我尖叫、呜咽,在沉默的某个空档,我都会没来由地自言自语。虽说早就答应过你,不可以在生活中寻找一个完美的形象去依赖。但我却不得不去期待一个形象,一个完全没有过错的所谓的“人”,我通过虚构他来完善自己的不足,用虚假的事物去追求真实。

  我想你一定是相信我的。


读到这封信的你,

务必幸福。


  这组诗是以逐渐公开来信的方式组织起来的,用以满足人们窥探秘信的私欲。事实上,这组诗确实也在直接公开着老吴的个人生活和写作状态,看得出,他也确实诚恳直接地说着自己的物质处境与精神担忧。老吴在使用完全区别其他短诗的笔法,力求简白,没有太多的诗歌腔调,没有太多的意象蕴藉,随想录式地讲述着现代的城市生活中的个体存在。当人们走进这部分作品,就如同拨开迷宫中的层层帷幔,霍然闯进了他雨国世界柔软的核心区域。尤其是每一书的末尾都以“务必幸福”作结,如阿弥陀佛般虔诚祈祷,随喜赞叹,又折射出他多元糅杂的宗教观——他并不信仰具体的宗教,尽管他诗中充斥着大量宗教元素。佛道用语,圣灵感应,在被剥离出语体外壳后,装入他自我的神格,如同一只依附在佛像上享用香火的精怪。或许是潮汕普遍的拜老爷信仰启发了他,“老爷”的祭祀对象极为丰富,六道三界但凡有用的神仙,都可以拜一拜,当真是实用主义信仰的极致了:从玉皇大帝到如来佛祖,妈祖娘娘到关圣帝君,财神爷和土地公自不必多说,再过几年恐怕是要加入赛博悟空天命人的。老吴的佛缘向来不浅,四处旅游总能碰到想要点化他的高僧大德,却总被他以家里拜老爷的借口搪塞过去。其实真要是磕头认了上师,恐怕于拜老爷无甚大害,但天天念唱作打的繁琐科仪限制戒律,恐怕才是老吴最烦恼的。


菩萨云游,空留石座 叙矣 


  此外,老吴被方言滋养,从中照见更多能指,显然受益颇多:


    饮身曲


    所谓泪流

    所谓割腕

    无非是我在反反复复

    确认身子骨内的水源

    活着荒漠,刻苦流浪

    我总不能

    不好好备妥行囊,任由自己渴死吧

    天不落水

    地无流淌

    我喝着自己背诵夸父逐日的那句

    北饮大泽,道渴而死

    渴了

    就该喝点什么吧


  “落水”在潮汕话中是下雨的意思。初读时我认为这个词有种沉甸甸的特殊美感,老吴揭晓这不过是方言罢了。作为一个普通话使用广泛的北方人,豁然开朗之余更有启发:在汉语不同的使用环境中,人们看待世界的方式确实是不同的。母语虽然将我们互相联系,但丝毫不妨碍因陌生而美的发生。反倒觉得轻盈了。



咒语——爱与美与诗:

超性别、古楚巫傩、自我献祭、情绪价值


  大约十年前,我就已经偷偷关注叙矣了。那时读到如此心思敏感的文字,猜测作者定然是一位纤柔多情、弱柳扶风的林妹妹,小心翼翼私信过去加了微信,出于对其作品的敬畏,暗道有心交流,绝不冒犯,可别让人觉得咱是下头男,因此仅限打字交流且多用敬语。直到熟络起来,点开语音条听到一声壮汉鹅笑,便瞬间祛了老吴的大魅。老吴对读者误认他作女生并无太多反感,只觉得这倒是可以很好的切分他诗人形象与现实身份,诚然带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严肃来说,老吴对于性别的认知是超然的——这并非指向跨性别或是同性恋批评或是女性主义这类显学,而是对这类显学的直接反对:他关注人类本身的一切,性别不应当是一种制造对立的手段。他富于同情心,对所有受难者怀有悲悯:


    我心疼人间的女儿身


    让事物先缓下来

    今年,我只活在你的耳朵里

    且邀风声替我当眼睛

    白色的我将会被黑夜吃掉

    黑色的我于白昼无处躲避

    我见着你,便患上了山羊般的口吃

    山羊一辈子都只发一个嗓音

    我这辈子大抵只会说爱你了

    由于知晓你的难处

    我便心疼起人间的所有女儿身

    想着疼痛时替你疼

    想着

    你曾经悲伤的夜里我能替你去死

    再慢慢地为了你活过来


  被模糊的性别使得老吴能够为更多的读者带来大同和美的精神服务,芜杂的公共批评场域中,任何方式的凝视都被他全盘接受。在我看来老吴之所以能如此隐忍,必然窝藏着更大的野心——毕竟,真正的神祇是没有性别的。他如观自在菩萨般端坐各类传播媒介的莲台上,听聆所有路过叙矣庙前行人的意念和欲望,并以诗句的形式送出祝福:


    群山寂寞


    一思考星河的寿命

    虽说与我无关

    但终归还是稍稍许许会有些寂寞

    作为群山的一位客人

    我只借着光线的折射来观测它们

    过了今夜

    我的笑话就不灵了


  老吴对自己的短视频创作有着客观的认识——我的粉丝能从我这里收获情绪价值。这是符合当代诗歌读者最基本阅读期待的。选题上,“爱”成为叙矣这部分创作的绝对主角,但由于这一话题具备普世性,其实也是最难写的。我向来不喜欢情情爱爱的私人情绪诗歌,但高度认可老吴跳脱出私人话语空间,闯入人类共性维度来书写情感。我印象中老吴最火的一首诗是《二零二一等价交换实录》,这首诗浓浓的纯爱战士风格,佐以网抑云音频配料,包容了无数痴男怨女的深夜emo——


    二零二一等价交换实录


    与木偶换过心脏

    却换来了

    满胸口的跳动滚烫

    与哑巴交易音嗓

    他陷入毕生的寡言,而我

    毕生脑内尽是是自己的歌唱

    也与瞎子互换过眼睛

    如此绚丽的色彩

    我可从来没有如此见过与渴望

    所以今夜

    来交换郁金香的人是你吗

    来交换春风的人是你吗

    你来交换我的冷漠

    你能承受其中的爱意喧然吗


爱如无字天经,以泪做句读,将心化注解 叙矣 


  在我看来,看老吴的诗歌如同接受一种赛博咒术,AI无情的朗诵着人们对于爱情与诗歌的想象。而作为咒术师的叙矣,创造崭新巫法的灵核,是他自我献祭般对纯粹美的虔诚。他非常娴熟地把自己的肉身、灵魂细腻地切成齑粉,均匀撒在炙烤完全的意象上作为装点。这种王尔德式的唯美主义偏执,在这个追求特化的时代吸粉无数。但这仍然是老吴的障眼法,他真正聪明的地方在于——大多诗人都是主体性非常突出的,一颗颗硕大的文人颅骨构成诗歌史最宏大的叙事,而叙矣反其道而行之,往往卑微地表达着自己的神思,构成了对大诗的消解,反而使其主体性显化出来。这样的诗老吴有很多,乱取几首为证:


    哪吒之藏


    那位采摘莲花的先生说了

    要像哪吒一样

    自己杀自己、自己救自己

    自己塑此生此世能用到的所有身体

    唯有挚爱亲朋的挣扎

    才让我挣扎

    唯有挚爱亲朋的折磨

    才让我折磨

    今夜放过骨、放过肉

    放过一切药石无医的遗憾

    也该放过绝望了

    眉心悬剑录

    久久将宝剑悬于额顶

    以此豢养

    杯中随酒影摇晃的青蛇

    我在心头

    悬着明月般的情事

    以此映照

    不恨亦不悔的堂堂正正

    大风刮来时,哪位行者又来叫门

    张嘴喊出的沉默

    竟是我不曾示人的名字

    是的

    面对一辈子的责难我从都不说

    面对一辈子的风吹

    我一声声说着,好的好的


  有人会说,叙矣的诗没风骨,不酷,他水平有限。这是极大的误区。要知道,艺术不是升级打怪,等级数值越高越好,逼格突破天际又能如何?生死之事大矣,却成为满足小情绪的材料。这种笔法从汤显祖“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处便已成定数格局,主情主义自卢梭歌德后更不是什么新鲜事,浪漫主义内部新旧交替若干轮次,2024年仍然如此写诗几乎是野蛮的。但老吴选取这样的写法应对审美降级,在传播媒介愈发轻俗媚艳的声浪中,不仅是清醒的,也是有温度的。他不做雕宫体诗的谄媚者,也不做高举主义的批判者,只是找出正确答案服务读者。在我看来,这样的写作是真正属于人民大众的,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左派写作,是真正接地气的。老吴那颗赤诚的童心仍在,所以自然做到了“俯首甘为孺子牛”。不少朋友惊疑叙矣明明可以写的宗师风范,为何偏偏自废武功?我想这便是答案了。



运河——生命的长度:

古楚巫傩、嘶鸣泣血、屈贾式的精神世界


  让我们看看真正的叙矣。前文说过,老吴的诗可以分为“习作”和“作品”两部分,真正被他视为“作品”的,实际上只有一首诗——《地下运河》。

  诗家风骨啦、锋芒啦最终还是藏不住的,文人的骄傲在老吴身上,是以其生命的长度呈现的,而这首诗最突显的特征就是——长。从2018年写到现在,这首诗仍处于未完成状态,并且老吴会一直写下去,直到死亡。不出意外(物理上)的话,这首诗有机会打破诗篇长度的世界纪录。老吴把所有的文学功力都灌注在这首诗里,包含了他对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哲学、宗教、饮食、伦理、教育、医疗、战争、历史等关于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的理解,且高度凝练,文辞隽永。其核心意象是流淌的时间之河,之所以是“地下”,并非“underground”,而是比冥界阴间还低的、作为世界运转主轴的底层逻辑。这首诗目前以数字序号为限分段编织,待老吴羽化飞升后,隐去编码,封装成诗。我曾经揶揄老吴,请你一定死的比我早一点,这样我就可以为他办一场诗歌展,《地下运河》以超长卷的纸张绕场数周,最终进入象征他的坟墓,插入他塑像的嘴中,并在旁边写个什么“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一类的文案,末了再搞个《叙矣<地下运河>研究》的大论文骗些虚名,恐怕是我能把名字和叙矣比肩一处的唯一机会。玩笑如此,斯人未逝,大作未成,半场开香槟多少有些不吉利,我不过多评价。但这首诗每一段落的质量都非常之高,不妨先睹为快:


    地下运河(节选)-19


    昨夜为绽放的亲吻,落着长久的泪水

    却未曾注意过

    风吹授粉时两朵花的性别

    运河再多些缺水的日子

    城内便又开始明令禁止流泪了

    此时一群歪瓜裂枣的贵公子

    高举运河主子的旗帜

    该旗帜胜过一切的理性与智慧

    抬手吆喝,便成为一切的正确

    主子尚在床榻饮乳

    尚未对城内干涸的苦难放话

    他们就说了

    禁止流泪,即必须禁止离别

    禁止离别,即必须禁止女人

    禁止女人,即必须禁止男人

    从今往后,地下运河已经安排好了

    见男子赠雄花

    见女子赠雌花

    卖花人若不妥善对立好性别上的问题

    休怪

    大刀无情

    人头开花

    我于四月份的素月下

    口含一朵私藏多日的红雄蕾

    只为身体上再多生一份雄性的特征

    在这女子多情多泪

    渴到不行的年岁啊

    我要去见一位眼底藏海的聋哑人

    她以触摸

    辨认我伪装的雄性身份

    等她抚摸我的花,即深刻懂得我食花的欲
    念

    她一生都不知道

    早在仍为卵子的姿态

    母亲就已日夜赶海

    将珠蚌密密地缝在她必然瞎掉的眼眶内

    自此,两片蚌壳潮汐多年的月光

    即是她的眼神

    而我来此的缘由,仅仅是

    为了伤透这位女子的心

    令她在禁令下恸哭

    将眼海开闸放坝,解决运河的缺水难题

    令她以为眼里进了沙子

    多年后打磨出皎白的珍珠,别再瞎了

    也不要再爱我

    夫人们长久演变的习俗

    即是不停地为喜悦置换的款式

    昨夜有男子也对着运河哭泣

    说是要换位夫人

    我竟第一次听见运河的声音

    运河说如今的手续冗杂

    建议投胎

    凡令人喜悦的,必有款式

    凡令人悲哀的,必有差异

    多年前,是来过这么一位佛

    他劝诫全体运河人供养香炉

    供养香炉后无尽的虚无

    那是一切存在的潜力,是一切真实的可能

    多年后,运河人民不知虚无,不知存在,
    不知真实

    但供养却依旧持续着

    香炉亦仍插满了世俗的缛节

    运河人民供养成了香炉后面的那位佛

    却不是当初的那位

    我也磕过头,就在数秒之前

    狭路相逢一位劫财劫色的蒙面恶人

    我拨开云雾,见其真容

    他便说不得不收走我的命了

    我响头疾呼

    救苦救难的大菩萨啊,快些动手吧

    您可算来点化我了


  禁止、旗帜、理性、对立、伪装、手续、虚无、缛节、虚无这类词,通常并不在叙矣流行的诗中出现。而在《地下运河》里,错乱、荒谬、吊诡、戾气是这个世界的问题,旅人(可能还是阿苏)在途中所见所闻,凝汇成泣血的嘶鸣,揭示一切虚假的遮掩。与之类似的作品虽然不多,但几乎都是名垂青史的神作,我们可以在《地下运河》中看到《神曲》的光怪陆离,也可以看到《尤利西斯》般的深刻隐喻,但最与之相似的,应当是《离骚》——“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仅屈子香草美人的经典形象,与叙矣超然的性别观念高度吻合,奇花异草,热爱乡土,南国诗语,自毁冲动,浪漫兴象他们都高度相似,甚至屈原的美政思想在老吴这里都是被继承的——老吴说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世界和平,每个人都能幸福。一种理想主义的光辉促使他建构起一整套屈贾式的精神逻辑,这在文学史上也是不多见的。在《地下运河-8》中,有这样一段惊天动地的书写——


    渴望是我们仅存的牙齿

    以咀嚼无色无味的氧气

    来者问我,冬与凄凄枯草的关联

    你怎不问我送女士的花与女士

    敬神的纸钱与神,土地公的牌碑与土地

    天色已铁青许久

    日光或许在苦苦渗入云层,但我们需求一
    次暴雨

    需求将苦涩撕裂,以若隐若现的烁雷之姿

    来者问我,地下运河为何有昼夜,为何有
    雨

    浮躁!无知!妖言惑众!

    上一个如此发难的是一位长发僧侣

    他点臂为火炬,巡视整座运河城

    如司阍,如更夫

    他叫唤着城开与黎明


  叙矣的地下运河还将他的雨国和屈原的楚国连接起来。《地下运河》中有着不少对于狂欢和仪式的书写,蔚为大观,古楚的巫傩文化仿佛在老吴笔下得以复活再现,例如《地下运河-6》——


    地下运河每次欢庆,无论是否遵循传统

    习俗皆隐瞒了步伐离场一步

    多年后我吹干汹涌的火池,搞得两腮红肿

    只为阻碍殡仪馆火化掉习俗的逮骸

    星月如痣被浓云藏匿,夜像恶妆抹脖的肥
    妇

    我低声暗祷:老师,请谅解

    剪开习俗烧黑发焦的衣物

    露出它成千上万人拥抚过的肌理、脾脏

    它曾经献出过吻、献出过自己的必死无疑

    请客我再度亲抚,再度以唇相交,老师

    我需一把打开旧存钱獾锁头的钥匙

    我需以过去的言论点醒过去的人


  但叙矣不是屈原。我向来厚今薄古,愿意相信今人必定超过古人。文明在进步,时代在发展,当代汉语诗人自然不必全盘师法古人,属于新世纪的光辉也早晚会照耀在后人身上。老吴的诗学观是高度觉醒的,他有着舍我其谁站位文学史的创作意识,并且清醒地知晓自己的定位——他曾教导我想做好抖音账号一定要搞好人设和账号定位,无奈我懒癌缠身仍未奉教。做号事小,笔耕事大,二者虽不可同语,但逻辑相通。老吴勤恳地耘动键盘和笔头,他的作物正在茁壮生长,想必终究会育出一片繁盛的文学丛林。

子虚 | 本期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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