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张政硕诗歌评论

文摘   2024-10-16 23:25   河北  

译者、猛男、书记员

殷子虚


说在前面


  我一般喜欢喊张政硕“老张”,尽管他比我小一岁。我们可以时常聊一些文学之外的老男孩话题:游戏、音乐、时政、地域、童年,当然,还有性。在喝酒吃肉一途,大致也对胃口,脾气也一样臭,也算臭味相投了——臭男人的友谊八成错不了。谈文学的时候,自然更加大快朵颐,要不是脆弱的肠胃已经扛不住酒精轰炸,恐怕我们还得宿醉很多回。

  在我狭隘的诗歌阅读视界内,同龄诗人中,老张的诗毫无疑问是最对我胃口的。我写诗最大的动力来自阅读体验的饥渴——不够,破坏力不够,还不够暴力!语言的力,总是显出羊相来,为什么不能搞点凶兽相的诗呢?老张的诗就显凶兽相——倒不至于露出獠牙地暴怒,双眼喷火露出利刃倒是有的。然而书还是要读的,斯文还是要有的,秀肌肉是可以的,脱裤子是不必的,老张大多精力还是在学术和译介上。也因此,很多诗歌几乎就是他论文的边角料,不可言说的粗鄙之语,难登学术殿堂,那就被驯化成绵羊沦为诗句乖乖分行。一种刻板的秩序形式时常在他诗中显现,他自称“力大砖飞”,不妨说整齐的词兵字将列阵前行本就是板砖模样。

  此外,很多人初次见到“张政硕”这个名字,是在俄乌战争伊始,一首由他译毕许久的乌克兰诗人特奥多齐娅•扎里芙娜的诗《每日祈祷》在公众号广泛传播,足见其人嗅觉敏锐,关注广泛。理性和冷静、人文关怀和学术素养皆备的青年诗人本就不多,所幸有张政硕位列此班。


特奥多奇娅·扎里芙娜(Теодозія Зарівна1951 - )乌克兰诗人 张政硕摄 2019



记录——作为学术研究笔记的诗歌、

对话俄语文学、比较文学视野、

学养构筑的严肃性、新历史主义、
现实主义、时代观察中的个体喜怒、
苏联笑话、政治黑话

  老张作为俄语译者,我偏不想过多讨论俄语对他的影响,他在《致玛丽安娜》中已经表达清楚“母语是黑桃皇后的宝剑,母语是盾牌”。真正值得关注的是老张的研究方向——白银时代,帝俄末期的诗歌创作光怪陆离,彼时象征主义的影响在欧陆漫泄,谁之罪的问题已经彻底失效,只留给诗人们着眼过去和未来,去神谕和科学寻找答案的想象,一时间文学繁盛,豪杰辈出。然而历史的新事总是以抽象的形式重新复现,无论是苏式审美还是LGBT,亦或二者中间态,在白银时代你总是可以找到后代对应的投射:互联网文化场域中诸多不可言说的怪相也是如此,从玄学的翻红到对赛博朋克风格的追捧,恰巧呼应着白银时代的神秘学狂热与未来主义的盛行。东北——这片在地图炮战中总是火力不足或武德过于充沛的土地,从漠河舞厅到沈阳大街这片抽象文化生根发芽的土地,则是老张真正书写的对象。许多构成伤痛的事情,并没有被所有人遗忘,我无端揣测老张的意图,应如他所著《迷途的电车——尼古拉·古米廖夫诗歌创作研究》中绪论部分所说:“自1986年古米廖夫获平反,作品重新问世以来,苏联掀起了一波‘古米廖夫热’,同时他的作品也开始受到国内学者的关注”。没有被俄罗斯人遗忘等来平反的古米廖夫,又何尝不像曾遭全网封杀被日报评为“一坨”却解锁流量密码终于加冕夜店之王的马保国马老师?他还特别征引了延桦、沧德《一个没有被遗忘的诗人——尼·古米廖夫》中对古米廖夫的总结“把诗歌看成是一种工艺,特别重视写作技巧。他的诗歌,描写鲜明优美,语言清新流畅,情境带有浪漫色彩和富有戏剧性,音调铿锵有力”。古米廖夫的诗有着明显的咏叹气质,段首常常固定重复“我”“我将”等词汇,意象使用受限时代,平白直接又斯拉夫浪漫或暴虐:


《迷途的电车——尼古拉·古米廖夫诗歌创作研究》(辽宁教育出版社),张政硕著 20242月出版


    在北海
    古米廖夫

    (张政硕译)


    在北海啊,我们来自古代的

    征服者们的民族,

    我们曾在北海上

    扬起风帆,向远方航行

    我们从的平底船中

    跳上宽阔的诺曼底海岸——

    将熊熊大火和死亡

    带到古代公国的边境线。

    已经不止一个百年

    我们在这个世界里这般徐行:

    我们徐行着,喇叭吹起,

    我们徐行着,战鼓敲响:

    “共和国或者国王

    是否需要坚实的双手

    是否需要坚硬的心肠

    是否需要鲜血的流淌?”

    喂,年轻人,快来

    给我们奉上红酒,

    马拉加,波尔特,

    主要的是——威士忌!

    喏,那里有什么:

    那里有潜水艇,

    还有漂浮着的水雷?

    这些有水手来解决。

    啊,我们来自古代的

    征服者们的民族,

    他们永远都在环游世界,

    从高耸的塔楼摔下,

    沉入灰色的大洋,

    用自己生猛的鲜血

    供给铁、钢和铅——

    这些个贪婪的醉鬼。

    但是,操着不同的

    东方和西方语言的诗人们

    仍然在编者曲子;

    圣像前烛光未尽,

    修女们仍然在阿方和马德里,

    在上帝面前祈祷着,

    但是女人们梦见的——

    是我们,只是我们。


    1917


古米廖夫《在北海》初版书影,原书为古米廖夫的第六部诗集《篝火》,出版时间为1918


  译者的个人创作往往会受到原作者或多或少的影响,染上些许“翻译腔”。然而老张的诗风并未受到古米廖夫的明显影响,在我看来,他存疑甚至嘲笑这样陈腐的诗歌作风。恰好他有这么一首作于观影后的《1917》,以一百年后已经读过一战剧本的中国学者诗人的方式回复这首作品:


    1917


    残损的十字架猛烈燃烧,

    坦克也燃烧,温暖的柜子拥抱我。

    矮楼房,你当不起碉堡,你阻碍不了

    殉道者们的朝圣,你生来即坟墓!

    地狱之门吻我,撕一片火鸡肉……

    那算不上火鸡肉,而是战友的肋排。

    残损的瀑布是红色的,

    血水安慰我。彼岸的慰安妇

    尚未出生……枪机在何处?

    三棱刺刀终于割断人肺

    五粒子弹打丢了四发

    如经历一场“八月变成四月”

    手脚变成膝盖,变成一个废土堆。

    残损的十字架,你以圣火歌唱!

    你以圣火唱战歌!

    你以温润之火唱着

    锐利的战歌!

    前线,马克沁唱着战歌

    李恩菲尔德唱着战歌

    春田也唱着战歌,而毛瑟哀吼

    它抵不上战歌齐唱,圣火齐亮。

    地狱亲吻我,拥抱我……

    我奋力跑啊跑,跑出酒醉的谵妄,

    跑出米香味的子弹和坚硬的铁炮

    跑到那艘

    血色的巡洋舰上。


    2020.9.5


     发表于《当代·诗歌》2023年第1期


电影《1917》剧照


  我可以想象,老张的工作状态是保持冲动的。他大概每每看到白银时代文学现象的吊诡之处时偷笑,或是感慨。“这种话还是不要写在文章里比较好”“这句需要写得更隐晦一点”“还是让资料来发声吧”之类声音被审慎的老张压抑之时,一首凶相的诗歌就诞生了。《悲剧的诞生》说“它本当歌唱,而不是说话!”老张似乎不擅长写悲剧(tragedy),但悲歌显然是可以的——这些悲歌既是白银时代研究的注脚,也是我们所处时代文化乱象的批判性弹幕。这样的工作令我想到巴尔扎克,他自谦是法国社会的书记员,以令人赞叹的观察力谱写一卷现实主义文学笔法下的社会史,相信老张也是有这种志向的。

  我还可以想象,老张在翻译古米廖夫时是冷峻的。译者不必是“译介者”——抱着学习摹仿填补空白的谦卑心态;当然可以是“研译者”——看见,对话,比较研究的超然状态。这显然是有助于老张的学术工作进入“比较文学”的境界而非滞于“文学比较”的阶段的。作为一个有文学追求的诗人老张,像逃避瘟疫一样逃避雷同,如此为之,使得学者诗人之作常常罹患佶屈聱牙之腔调的弊病在张政硕这里被清零消杀。

  也正因如此,我们不难读出老张鲜明地显现出现实主义的创作立场。无论是浪漫派还是现实派,我非常反感反复表达私人情绪且丝毫无法引起读者共鸣以至于幽邃的当代诗歌,这非但一点儿都不独立,反而蔚然成风终竟大观,书写抑郁和爱恨的诗人之多,如若将他们凑在一起开大会,发言稿重复率之高,恐怕chatGPT看了得笑出声来。现实主义这个老词儿在老张这里是不落俗窠的,苏联笑话和政治黑话在他的诗中被自然嫁接,丝毫读不出他写的到底是哪儿——即便标题已经明确说明:


    雅宝里


    钢铁与中水在城市沦陷的地方竞相

    闪着光芒。那里的黑面包,折损

    莫斯科的性格。人们吆喝(吆喝声渐弱
    了)

    竞相吮吸北方的血;毛皮被拼接、染色

    摇身一变,成了街头的闪光点。

    卢布一瞬间丢了工作,就连卢布肠也

    鲜有问津。积压被抱怨,卖不出,

    生下时代的灰尘。标语也被误读地荒谬:

    难道全国人民都必须知晓

    你们六楼贩卖高档皮鞋与箱包?

    雅宝里,抵押着千百人的一切

    人们押宝,一厢情愿地认为:北方的血

    是金子。芒果餐厅中人们吆喝(吆喝声渐
    弱了)

    清关,快去绥芬河,不要去阿尔泰!

    另一边的黑土区,皮鞋皮帽自动分为

    三六九等。人们知晓,休克的后遗症发
    作,

    今天狂喜而切汇,明天便排队关上卷帘
    门。

    雅宝里,不能被吃掉,不如黑面包实在。

    另一边街头的雕像空喊,书在空喊,

    面包在空喊,失血的修道院也在空喊!


    2017.11.3


于雅宝路“天雅大厦”门口,图中俄文直译为“天雅大厦六层售卖高档尖货皮鞋” 张政硕摄 2017


于雅宝路“天雅大厦”门口,图中俄文直译为“全球好物尽在天雅大厦零层” 张政硕摄 2017


  这样的诗中,我们得以扒开历史的褶皱,侧剖时间的断层,经由模糊所指的诗歌文本(或许只能是诗歌文本)看到德里达所谓“没有文本之外的世界”。老张的诗无疑是费解的,当他采用新历史主义去试图去消解没有记忆的新媒体语境时,就已经筑起了名为阅读门槛的防御墙而非攻城梯——你说的那些事,我怎么没听过?更年轻的读者又如何理解皮鞋皮帽的三六九等,又该如何发现金色的血不正常呢?东北往事如果不在抽象整活的镜头下,又怎么会有人圣地巡礼?如何用正确的方式打开那些被短视频镜头包裹过的皮肤下的污垢,播放那些被喧嚣遮蔽的声音,这是时代亲历者应当共同思考的问题。



身体——力大砖飞、词汇的权力、

性别、身体美学


  老张一手举着羊排,一手端着乌苏,非常自豪地对我说出“力大砖飞”这个词时,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我也曾经自豪地向他人用“力大砖飞”这个词介绍自己的诗,只是怕雷同的警铃作响败了他的雅兴,终归是没说出口。没打过群架的朋友可能不太能想象这个场面,被拍断的砖头在一声声叫骂中,真的会飞起来然后再落到某个倒霉蛋的头上。所以我会认为老张的诗其实并不符合这一境况,他的诗,力大是真的,那是一种语词的暴力——命令与服从,缺氧与疼痛,穿透与碰撞,冰与火之歌再次上演权力的游戏;砖飞是假的,不会有任何钝器落在谁身上——牢笼与麻绳却会圈养有着漂亮尾巴的猫。老张创作的另一杆笔,是鞭子的形状。有人以此为放浪,也有人以此为口号,对于老张来说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解开被束缚的手脚。福柯谈起自我与权力的关系时,特别论述了这一点:“有关皇帝或某个人怎样履行职责的方式——很好地揭示了这些活动形式怎样摆脱地位、转而成为一种要履行的职能的方式。但是这并非微不足道,这种职能的界定从一种统治其他人的艺术的内在法律出发的,好像这是有关一种包含能力和手段的‘职业’的问题。相反,要履行这种职能,就要从‘回归个体的自我’出发,就是说从个体在自我对自我的伦理工作中建立起来的与自身的关系出发。”老张谈这些问题时尤其严肃,显然是他的“大力”思想促使他试图找到一种最极端最深入的方式进入诗人们必须面对的母题——生命以何种形式存在?老张被讨论最多的诗《暗夜之夜》已经清晰阐明了他的看法。


    暗夜之夜


    无声的声传来,世界的门便关了一半

    昏黑令人昏厥不醒,嘈嘈切切的不安因子

    渐生成于你的体内。我知晓,暗夜中你

    曾向往鸟语花香的白银之银……

    暗夜之夜,渐与你开始一次难以割舍的恋爱,
    暗夜之夜,温存沾满你的鲜血,你委身于笼中
    吸食那一角欢愉。与夜为伍,你已是夜之妻,
    你跪向我,跪向虚幻的影子和真实的疼痛。
    我将疼痛命名为你的生命之光,银针与火
    在黑暗中猛烈地碰撞,窒息使夜来香声色

    俱厉。你打开真空包装的灵魂,扼杀它

    只需开袋即食。灵魂的猫尾鲜辣爽口,

    或与你一同在夜的深渊陶醉,而另一端

    夜中笙歌行将结束,时光与阳光交替前进。

    2019.1.6


     发表于《青年文学》2019年第7期


SM绳艺展示


  他并不避讳书写权力,权力的广泛性是非常容易被人忽视的客观现象,比起令人目眩的娱乐至死,语言的权力如何直达鲜明的存活实感才值得被在意,并以此辩经“light of my life,fire of my loins.My sin ,my soul.”大概也因此书写“我将疼痛命名为你的生命之光”。而这种必须被疼痛刺激的麻痹感从何而生?原谅我再次谈起福柯——《性经验史》中讨论性与话语的关系——“资产阶级一开始就认为自己的性是重要的事,它是脆弱的财富和不能公开的秘密。首先被性经验的机制塑造的人是最早被‘性化’的人之一,千万不要忘了这就是‘游手好闲的’女人。女人的歇斯底里化在此找到了立足点。”《暗夜之夜》中“你打开真空包装的灵魂,扼杀它/只需开袋即食”这句正是对资本主义虚构的包装食品的最好祛魅。性别从人类基础特征沦为美西方资本主义内部权力工具时,破除其工具性最好的办法就是使用性的本质属性——回归本真的身体美学,而非假模假式的多元美学,诗歌作为语词权力的使用方法,应当更多为竟然沦为弱势的人类天然属性而战。如果说我的观点在老张这首诗中还不够显明,那么《两个现代主义的缠足》则几乎完美地印证了我的想法:


    两个现代主义的缠足


    丝袜,如野蛙的皮肤,充满

    未知的毒。仿照肤色,仿制鲜活的

    肌理与大腿的形状。审美,便降落于

    双腿之间,降落于丝袜的始末:

    直接撕破,或是刮出一道不和谐的

    肉痕。

    厚厚的丝袜不怕刮丝,亦开始

    对抗寒冷,它让腿美得自然,美得

    令人直呼:“我爱你爱过自然。”*

    它有了一个俏皮的名字:光腿神器。

    它令一月变成七月,化冬雪为柳絮,

    将三十八码变成三十五码——

    七寸变成六寸——一如古时的闺秀

    两只纤纤玉足的总和。

    有人说:现在没有折骨之痛,

    也没有缺血坏死,

    不会颤颤巍巍,一切为了美。

    美得不只有逆寒的绽放,

    还有足跟与脚趾的皮开肉绽——

    高跟鞋:离开动物,摇身变成

    刑具。

    那些人视某个公式为信仰:

    因为裸足身高加几厘米等于礼仪,

    所以一米七至一米七五等于礼仪。

    当这些人被激怒,荒诞便浮现而出:

    “缠足,成为礼仪的现代主义。”


    2024.1.3


     *叶夫图申科:《我爱你爱过自然》。


  
  这首诗中,缠足这一出于男性审美的残酷迫害被老张指责仍然存在——比起封建时代,缠足的对象从一个——女性,变为两个——男性自然也在其中。这里老张刻意使用了“个”作为量词,而非原本适配人类双脚的“只”,更没有使用“两种性别”的“种”,置入句中成为“两种缠足”似乎更容易造成其他不必要的误读。显然“个”的使用更加倾向于作为“个体”的、具有代表性的、两个不同性别的人。这首诗凸显着他对于男性凝视同样伤害男性以至于整个人类现代社会的控诉,我一直认为女性主义批评并不只聚焦于女性,更应当广泛地揭晓那些被一种迷信剥削阶级话语权而扭曲的全人类,男性写作使用作为男性的天然权力去批判男性凝视。在当代,批判资本主义之于现代的审美霸权,这才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老张就同样非常自豪地坦诚自己就是在书写男性凝视。这一点我是非常认同的,作为男性,比起在矫揉做作的性别批评视角中高唱平权,如何在自己的生活实践中为伴侣营造更平等民主宽松自主的良性关系才更为重要。硬汉审美也未必是一种政治正确,但硬汉柔情却可以是一种驯良的美德。在当下复杂的性别舆论场中,说这些话是需要面对被误读和断章取义的勇气的,我相信人们可以看到老张诗中所展露的,有态度的人文关怀。



实验——反形式主义的形式、空间写作


  我上述所讲太多严肃的视角,有可能遮蔽老张作品中十分轻盈的实验性,这对老张来说是不公平的。俏皮的童心可能才是老张深刻、复杂、严厉面孔下的素朴原形。他的小说《迷途,或时光不及你》就在以“自撰”体例,讲述小初高学生时代的故事,记忆清晰得以至于琐碎,情绪清晰得进而暴露敏感,对那些委屈和偏见仍然愤愤不平,对那些窃喜和欢愉则炫耀或者羞赧,这里我叫他老张都似乎显得有些不妥了。小说写作虽然与诗歌写作在技法层面大相径庭,但精神气质的相通对于作者本人来说,又是自然流露的事情。老张小说和诗歌存在互文性,如同老磁带的AB面,听完一面没听够再换一面,不要局限于单一文体的一面之词,对于理解张政硕的文学世界是很有帮助的。

  而在他的诗歌中,这种至死都是少年的倔强童心,首先体现在他对形式主义的痛恨上。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亦或是酒桌上,甚至灌注太多酒精在花丛旁呕吐时,他都不止一次地表达对“礼仪”一词的反感,例如《两个现代主义的缠足》中缠足,成为礼仪的现代主义。”这样的诗句。这种反感甚至会扩散到各类会议的礼仪小姐身上,认为这般安排简直就是主办方的刻奇行为!恐怕厅廊或艺术展中被放置的礼仪性的、彰显威仪和权势的器物也在其中,我甚至怀疑“礼仪”一词在他眼中是某种恶毒的类似苏卡不列的攻击性言语:


礼仪,或瓷器陈列馆


端放的太师椅左右摆着两个花瓶

一对五彩大花瓶

名窑出品

珐琅如雕玉

会场门口端站着两名礼仪

一对绛红色旗袍

名校学生

微笑如机器

酸枝木架上摆着两个花瓶

蓝瓷玉耳

瓶口中的卷轴

更惹人注目

颁奖典礼上两名礼仪就绪

盘头带妆

托盘上的奖杯

更令人关注

角落矗立着两只大瓷缸

精制的水缸却载不满水

委身于一角也追寻对称

存放弃置的门票存根

满满当当

会议室角落里站着两名礼仪

细细的鞋跟载不动会议内容

薄衣紧束着脖子呼吸不顺畅

偷偷交换身体支撑的重心

战战兢兢


2024.1.11


2023年,广州某医院护士跪地接领导授帽


  看!他特意把这首诗居中排版,显而易见地模仿着约摸是十数年前曾经流行过的由文字组成某种图像的形式诗,摆出了一个个大而无当的装饰性花瓶的样子。倘若是只看到形式的人,大概会礼仪性地赞叹一句“太有才了小张!”;但是撩开迷惑眼目的排版形式后,赫然是他使用他的脏话直接开骂“会场门口端站着两名礼仪/一对绛红色旗袍”,紧接着是皮笑肉不笑的无情讥讽“名校学生/微笑如机器”,接下来则是对比同样无用的但精致的水缸只是“委身于一角也追寻对称/存放弃置的门票存根/满满当当”。

  而老张力大砖飞的“砖头”也终于被我找到了,这首诗整齐的形式如同一块冒傻气的板砖,然而沉重的板砖却又一个能被吹飞的名字——《泡沫》:


    泡沫


    我想点燃蜡烛看穿泡沫之中与泡沫之外,

    那里有莫斯科人的铁锈和天使长的花海。

    当大闸蟹们求生的渴望被插上玫瑰花香,

    死灵,燃烧的肉炭!泡沫,死灵的火焰!

    泡沫将路完全堵住,那林荫路通往梦醒,

    梦该醒了,我要拥抱路那边多情的阳光

    不要忍受逼仄浴室中蟑螂野浴的洗澡水

    北方殖民者们想要用泡沫装下整个世界,

    (几乎没人说他们是殖民者,我听不到)

    肥沃的黑土中,却是玉米的汁液倾倒着!

    泡沫的房子堆起,塞满比什凯克的灯泡,

    几米的光线,深夜之中为炸弹指引方向。

    一幢又一幢,沙漠中,沙漠中泡沫出现;

    十字架旁,丑陋的红砖墙被肥皂水冲刷

    工人们分食土豆块炖马肉、沙拉与萝卜

    泡沫令挂在寿衣上闪闪发光的奖章亢奋,

    极度亢奋!奏起国歌,雪地中鸣响礼炮!

    点燃捻线的是颤颤巍巍极度饥饿的老人、

    和子宫下垂粮票不够的妇女……杜尚别!

    叶列万!啊,泡沫终于破了,梦该醒了!

    泡沫将万吨的钢制坦克与钢制心脏化作

    废水与血污,流入洪流不复的下水道中。


    2017.9.19


1991年,一名女性在红场的抗议人群前跪下,她手握圣经呼吁大家保持冷静


  诗中,从泡沫之中到泡沫之外,从莫斯科到比什凯克,从杜尚别到叶列万,空间的频繁切换如同蒙太奇镜头一般。此时放映给我们的,正是苏联梦幻泡沫碎裂后的血污与碎片——这也是张政硕书写、治学、译介综合汇流成的,一个负责任的俄语文学博士展现给我们对于北方大国文化历史的参考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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