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 | 李靖诗歌评论

文摘   2024-10-12 21:11   河北  


李靖——游民、乐手、研究员

殷子虚


写在前面


  李靖几乎是我最重要的朋友,特别是在诗歌一途。

  贫穷的岁月里,我们经常一起看音乐现场、喝酒、旅行及彻夜长谈,说直白点,什么德行彼此都很清楚。给好友写评论最难的地方在于,我必须假装跟他不熟——这是非常困难的想象,测谎仪疯狂提示直到报错冒烟那种。如果不这么做,恐怕多少有害客观性,他的诗尤其刻板地追求此道,刻板到有时候我会觉得厌烦,但又不得不读,面子总还是要给小李的嘛!玩笑如此,即便他的诗我已经熟悉到这等地步,仍然不妨碍在读李靖诗的时候,常读常新,心有戚戚——迫不得已又酸溜溜夸一句“确实好”。

  我在各种需要诗歌的场合介绍他的诗,远多于介绍我自己的诗。一来他人在海外求学,一时半会儿无法跑过来骂我,我可以肆意脑补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尽管这种情绪在这个内敛的人身上几乎不被呈现;二来他的诗具备温驯无害品格,乍一看似乎平平,确实能被大多数人接纳认可,细品之下佳句迭出,竟然偷袭!于是连忙收回成见,赞叹连连,趁此良机我也看看读者变幻的惊讶表情,满足我的恶趣味;三来证明我审美尚可,人们也因此对我称赞一番,便于我蹭一蹭李老师的寥寥无几的流量。

  如果要在大家熟悉的诗人中找一位与他类同的,我会认为这人姓杜。李靖极度反感吹捧,极度反感这个令他感到尴尬的过誉评价,但我认为这个评价是客观的。倒不必为他冠以什么“当代诗圣”“少陵转世”的高帽,只是其诗风克制隐忍,锻炼精纯,与杜诗带着镣铐跳舞的骨络是相仿的。这大概也和他从事的专业——物理学相关,他同样极度反对我暴露他的真实工作,也不可否认作为慕尼黑大学的物理学、量子力学博士的科研思维,易经伐髓般塑造着他的诗学观。因此我认为这一点是必须要谈的。


数摇——结构、朴拙的平述;
优雅、直观、精巧的比喻;
突发的不规则


  李靖是一个在各种意义上都非常完美的贝斯手,无论是技巧、稳重、性格以及存在感——这是我在诸多贝斯手笑话中,最喜欢的一个。他的诗也是如此,诗句推进的速度和节奏在他眼中是最重要的事情,并且这些字眼和词汇必须是和谐的,为达目的,他经常砍掉那些更加高级的表达,使诗歌看起来更像诗歌。人们应当从文本本身感受到诗歌的力量,而非作者的身份和故事,他培养作品自言自语大过鞭策作品高声尖啸。因此,他的诗总是显得“土里土气”——漂亮话和奇观化在读者的期待中,应当存在于开头第二句制造开幕雷击,或者位于诗中最长的一句形成起承转合,要么就坐在结尾,随着口号将气氛推向高潮,他却将这些可能性全部处决,一切应当成熟稳重地像贝斯一样。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诗不好听,他的功力主要用于搭建地基,一种用于共同对话的基础,以及文本之下的庞大隐喻系统。个人经验、时代变迁、生活实践、话语逻辑无法被系统表达,便以诗歌的形式集约输出。比如《陶雀》:

    陶雀


    远古人们记录飞鸟的形状

    随后被泥土塑造的

    又回归泥土里

    复活只是一个托辞

    在我们的大地上

    向来是

    向来是死人管理着活人


这会带给听众一种玄妙的回味——确实,我认为他的诗是可听的,李靖写诗的速度很慢,经常反复尝试不断修改,直到他认为读起来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十分通畅。这显然不是诗歌的写法,更像是作曲,音感好的人会理解一段旋律中每个音符的衔接都有最舒服的姿势。这直接形成了他诗歌作品中非常高级的美——朴拙。朴拙不等于朴素,朴素的事物都很简单;朴拙更不等于藏拙,但凡被藏的总是会被人揪出来。李靖诗歌的朴拙在于复杂的层次,冰山理论在这里完美应验:浅读时只见一角,秀美可爱;精读时方觉惊心,结构主义!这一方法并不先锋,更不时髦,新奇特在真正的诗人笔下是累赘的,甚至华兹华斯“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的说法在他的诗学观中也是坚固的。他会认为诗学的发展应当是缓慢的,汉语诗人何为的焦虑更是杞人忧天——千年前,人们如何书写,现在人们就如何书写;现在的人们如何书写,千年后人们仍旧可以依法书写。或许,更少的文学理论训练保全了他诗性的贞操,又或者他从根本上相信,自有大儒为我辩经。这样的创作需要一种纯良的品质——诚恳。他毫不吝惜在诗中分享他所经历的一切:

    传记


    在一个故事的开始

    首先惊动的是

    撞角上的海鸥

    其次是漂泊

    在航船上的近代

    然后夜里你醒来两次

    仿佛一道闪电

    溜进你的房间

    仿佛灯泡

    骤然炸裂时的黑暗

    举起油灯面对八方浪潮

    等待天明

    远方的白帆

    它将为你纹上花朵

    灿烂的硬币

    一枚枚在你脚边掷落

    但在泥土里它们从不

    发出声音

    从不生根结果

    然后石质巨人也在

    醒来,他残损的火炬

    敲击银白信号塔

    孤岛之上,电波辉煌

    你傲慢的鞋底告知群山

    快修建新的隧道吧

    然后是风中的街灯和地铁

    歌声与嗷嗷待哺的海港

    直到警笛刺痛你的出口

    直到在咖啡机里

    我们也会入眠

    是带着还愿般的心情

    打碎神像

    还是说我们注定

    要在收据里总结一生

    当太阳的弹丸被拿捏

    在高楼的指缝

    那些燃烧的街道

    究竟在为什么指引方向

    还是说我们要日复一日

    用手枪指着一片大海


飞鸟 李靖 摄


  《传记》中,所有的意象都是可见的。就修辞手法而言,叙述照片式的白描在李靖的诗中被大量运用,在九零一代的相册中,多少都会存在些被拿捏的太阳弹丸照片。摄影的妙处在于并不需要太多的解读,每件事物恰巧依据某种造孽的机缘,就出现在镜头里,提示着观者这里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情。此外,优雅、直观、精巧的比喻在李靖笔下常常用来点睛:如果是你,又该如何形容开灯的瞬间?“骤然炸裂时的黑暗/举起油灯面对八方浪潮”——他会用“骤然炸裂”来慢放光明如何驱散黑暗,又用油灯比喻电灯,突显一种古老的恐惧是“八方浪潮”。这恰恰又是一种骤然地聚焦,形成突发的不规则,如同一段齐整的旋律,突然被不协的节奏搅扰。这大概又和他的音乐品味有关,的确,他其实不是什么老老实实的乐手,他热衷数学摇滚——贝斯手最有存在感的音乐风格:不自然节拍结构、对位法、频繁换拍,都在疯狂挑逗听众的审美惯性,反直觉才是李靖诗歌最大的爽点。


物理——自然哲学的诗学原理

  李靖是一个铁I人,平时话不多,低调谦逊,说过最脏的话就是“操”,语气甚至和蔼。不过一旦开始手语招摇向外行科普物理概念,他真正的魅力时刻瞬间来到。在多次聆听布道后,我大概能粗浅理解,在他眼中,物理不仅仅是科学,更是一种哲学思想。一位朋友曾经送他卢克莱修的《物性论》镇宅,我深以为然,这大概会令他收获安全感,尽管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在他看来或许是过时的——

  显而易见,原子有序地各居其位,

  并非出于刻意的设计或机巧的智慧,

  也定然不是由谈判决定如何运动,

  而是因为在宇宙中以许多方式变化,

  无数原子在无穷时间里受撞击惊扰,

  尝试过每种运动、每种组合,才最终

  到达现在这样的形态,今天的宇宙

  便是以如此方式演变出它的样貌。

  (《物性论》卷一1021-1028)


比起“物性”,他的诗其实更关注“人性”。探索确切的物理带来未知的不确定性,是可以被探索朦胧的诗歌时收获的确定性弥补的。诗歌在历史中,亘古存在着一种疗愈人与物、词与物撕裂感的功能。因此聪明的李老师选择拥抱诗歌,想必也有久病成医对症下药的考量。在我看来,物理学的研究方法构建了李靖认识世界的方法,而文学艺术的诗性智慧也成为他物理研究的“新科学”——维柯在《新科学》第七部分“诗性的物理”第二章“关于人或英雄本性的诗性物理”中讲过“神学诗人们在他们的极粗疏的物理里看出人里面的两种玄学观念:即存在和维持存在。当然,拉丁英雄们很粗陋地理解存在就是吃。动词sum(存在)最初的意义想必就是这样,后来‘生存’和‘吃’两种意义都用,例如今天意大利农民在要说病人还活着时,就说他还吃饭。因为sum(存在)的一层意义是最抽象的,超出一切具体的存在物智商的,它是最普遍渗透的,渗透到一切存在物里去;它也是最纯粹的,因为不受任何事物的限制。”显然,李靖的诗学观中,诗歌sum(存在)的意义正是存在和维持存在——尤其维持以人类方式的存在。佐证我观点的诗则是《序曲》(我相信在他看来也是极为重要的作品)——

    序曲


    你走进来,外套

    挂在门背后,洗手

    之前点了一支烟

    水开始沸腾,我分明听见

    昨天买的鸡蛋里

    传出了小鸡的声音

    这是三月的早上

    音响轰鸣,一本书

    摊开在地上,没有字

    也许是幻觉,我看到锅里

    蓝色的光荡漾,红色的

    光芒闪烁,琴弦震动

    这一页留给读者,填满它

    故事才能完成,于是你

    组织词语,开始削铅笔

    我小心剥开了每一只蛋

    没有看到小鸡,值得庆幸

    更好的是,它们都很好吃

    当你在写起“我”的时候

    窗外的鸟雀鸣叫

    于是你擦掉已有字迹

    饮食,锻炼,阅读

    一切都为了健全的身心

    为了一个孤立体系的和平

    你把另一个人放在

    “我”的前面,以及

    “江山如此……”

    在暮色降临前,我还有

    时间,还有煮一壶水

    然后 把它倒掉

    “……竟折腰”,你突然意识到

    你一直在海峡深处潜望,这边

    和那边都是,石头的围墙

    还有时间打一个电话

    为睽违已久的面孔

    送上新婚祝福

    “有一些事情先于眼睛

    的长成,我们要在它们

    睁开之前,把世界准备好“

    还有时间铺开稿纸

    在这个国家,只有

    少数人知道

    怎么计算金子的

    颜色


一个具有对称性的文本形式在《序曲》中出现。我们既可以将之视作一首包含对话的诗,也可以将之拆为独立的两首,只不过他们恰巧又能够以对话的形式纠缠在一起。诗中,两个存在于不同世界、不同位面的人物声音,进行着你说城门楼子我说胯骨轴子式的对话,却不影响他们相谈甚欢,更不影响他们进行着自己孤独的生活。显然,李靖试图向人们昭示一种更广泛的“原理”——人们似乎从未超脱彼此联系的方式存在着,尽管看似毫不相干,但被视作整体的人类sum(存在),才能在诗中被描述。这种词与物的关系,他认为是“来自于观测-理解-再现的思维”:诗人使用观察力如实地反馈现象、抽象出那些事物的内在联系、再以新的语言去描述那些已经发生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够避免更多的幻境与谎言被传递,关于世界之美的真理才能被“解蔽”。为了在完成解蔽时不制造新的遮蔽,李靖对于使用物理学概念名词是非常排斥的,卖弄术语隐喻是他最不齿的笔法:“如果我的诗必须要具备物理学知识才能解读,那我作为诗人是自恋且失职的。”他将自己同样置于整体的人类之中,而非傲然世人的上帝视角。他对于文学与物理的关系是有过论述的,在《柯勒律治之花与科赫雪花》中,他说:

“我将物理学中的公式视为我所知的最具诗意的事物,是因为它就是如此。它将事物之间的联系用我们最原始和高级的语言表达出来:数学——我们对世界认识的起始和边界——将我们的对事物的指称排列整合,这些指称被贴在事物本来的面目上,却在句子中展现出我们所能映照和理解的模样,这种意义的下放饱含着人类对世界的憧憬和谦逊。在源于自然而基于默契的语法中,是这些面孔演绎出了朦胧的星云与电子云,艳红的夕阳与枪火,河流,人类,我们所爱的和所恨的一切。直到今天我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意象,去描述它在我心中的样子:物理学,就是人类这个群体握在手中的柯勒律治之花:从渺渺茫茫梦幻般的智慧中取来,却因可以实证,能够触摸,而比任何事物都要真实的,与自然结合最紧密的花朵。一个文学上的幻想最终切实地成为某个真实事物的存身之地,这种奇异的安慰感大概能够让我今晚睡个好觉。”

  所以他向来寻找新语言,用以描述生活常识中值得玩味的现象。例如,“金子的颜色”确实是可以计算的,不少人清楚金子成色=KX4.166%8K含金量33.3%24K含金量99.984%,更少的人知道通过对金属的晶体结构、电子结构的介电函数计算,可以得出更为精确的颜色——只是鲜有人像他一样把这一可以被计算的颜色写进诗里。最重要的,李靖的诗中闪耀着令我打心底里敬佩的科学家式人文情怀。我曾经无数次向人们介绍李靖时读这首诗,曾经用这首诗当武器炮轰许多刻板认为理科生文笔孱弱的暴论,也曾经给我的学生们读这首诗来鼓励他们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曾开玩笑说,你死后,我会把这首诗刻在你墓碑上。请看《天文学指南》:

    天文学指南


    这门学问指导我们如何做孩子

    从聪明想法和漂亮话里

    突围,信任巨人的脚印

    信任数学和不可见之光

    当你凝视深渊,深渊

    把一切心迹袒露:

    那些优美的无名

    拒绝骑士,抵抗森林

    不信有玉簪划出的天堑

    远离预言和寓言的指控

    厌倦不敢停歇的掌声

    驱逐寄生于斯的神灵

    未来并不以密码的形式

    誊写,而是聚散离合

    随机镶嵌在星辰和灰尘里

    我们年迈的父母等候已久

    看哪一些会成为新的光明


众所周知,牛顿曾经在发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后,刊出公开信,讲出“我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上。”而在李靖诗中,他要“从聪明想法和漂亮话里/突围”,再一次站在巨人肩上,去信任“巨人”,去信任“数学(原理)”和“不可见之光(或许是暗物质?)”;面对最终信任上帝的牛顿和宣言上帝死了的尼采,他反驳“深渊”并不凝视你,而是“把一切心迹袒露”;唯独拒绝“骑士”精神和崇拜“森林”的德鲁伊,虚渺的人类道德何能以“玉簪”神话描绘无垠的“天堑”?即便是西比尔的“预言”或是庄子的“寓言”,也不敢“指控”漫天神佛,而他却要“驱赶寄生于斯的神灵”!

  在学习天文学时,唯一的“指南”便是谦虚地“做孩子”,他为人处世总是低调谦逊,赤诚朴拙,大概也是得缘于此吧!漫想道教的修行,得道成仙不过是雕琢复朴——我想,这可能就是物理研究员的终极浪漫,也是独属于李靖的自然哲学的诗学原理。


工厂——克制;敏感的活体建筑、
流动的姓名

  李靖对于社会、文化、时代、历史的思考也毫不逊色。他的故乡在安庆,在南京成为徽京之前许久,这里曾经是徽省近百年的首府。或许是赓续了桐城派澄清无滓的传统,又或许遭了海子这位同乡的附身,他对于此类问题书写得澄澈通明,将自身亲历的童年经验作为素材娓娓道来。我虽未去过他家里,但他说九岁以前住在山里,是没坐过汽车的。封闭信息的群山常常在他诗中上镜,而沉默的气质来自特殊时期的父辈传统,赋形了他明显克制的用词习惯。这一点在他的行文中多有体现。有一次我们讨论一个句子“人们XX羊群”时发现一个有趣的差别:方瓶认为此处应为“控制”,我认为此处应为“统治”,李靖认为此处应为“管理”——仔细想来,“管理”一词看似平常,其实并不柔软,反而更加冷峻无情。被收入匣中的锋芒,被极力克制的表达欲望,最终竟然表现出极富张力的个人风格来。而“管理”一词,于他而言未必冰冷,大略还是温暖的。《工厂》一诗中,他的语言风格、历史洞见、生活经验得以融会贯通,如同一座野草横生又不停生长在回忆中的活体建筑,被瘫软又骄傲地放置在读者面前:

    工厂


    想起童年,我爬上

    山一样高的棉花堆

    身体,如跳水般

    轻盈的心,滚了下去

    早先,在嘈杂的麻将声中

    找到目光的缝隙,我终于

    点燃了家里的窗帘

    从此它留下半圆形缺口

    五年之后,工厂倒闭

    它和门窗一同腐烂

    而窗外,梧桐树繁盛依然

    引领我在夏天奔跑

    劳作之前,我尚未

    学会流汗。经过

    无人的球场,昨天

    拆下辅助轮的我

    摔下自行车,经过

    门户紧闭的锌皮小屋

    童年幻想隐秘开端

    而屋旁,梧桐树繁盛依然

    从那时起,我渐渐找不到

    儿时玩伴。溜进办公楼

    蓝色玻璃窗里没有人

    座椅悬置,风扇空转

    走廊一尘不染,钢琴

    怎么会有钢琴?时光

    被一种音色展开。步入

    房间,两本书试图

    翻阅自己,一本是账本

    我对红蓝墨水并无兴趣

    另一本,只因对账本的

    厌恶,我将它翻开,诗句

    以神秘的途径闯入意识

    而楼下,梧桐树繁盛依然

    意志的延伸被一行

    疑难的汉字打断,孩童

    被引向紧闭的院落

    那时我还不能理解

    人们何以筑墙。瘦弱的

    灵巧的身体找到入口,怯懦的

    好奇的心灵推开幽暗的门

    我看见棉花垒成了一座高山

    窗户射下光芒,还在高山之上

    我背对太阳,人生中

    第一次面对黑暗纵身一跃

    而院外,梧桐树繁盛依然

    直到有人找到了我,小女孩

    告诉我:“我们都在大门口,”

    她塞给我一张红纸,“我们,”

    “我们碰到了菩萨,你不在”

    “别担心,我也帮你要到了这个”

    我展开红纸,是另一行

    看不懂的汉字。我攥着它

    直到母亲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我至今都不清楚,是哪一位菩萨

    也愿意为缺席的人送上祝福

    她的名字我已不记得,五年后

    她的父亲抛下工厂与情人私奔

    我们在大门口相互告别,不知道

    命运后来以何种方式护佑着她

    而那天,梧桐树繁盛依然

    我时常在奔跑时想起工厂

    就像在饮酒时想念我的父亲

    但远离工厂只是一种幻觉

    当时我并不知道,命运

    催促我翻开诗集的时刻

    我就注定了,是这个工厂

    永恒的公民,时至今日

    我还能在梦中听见,年轻的父亲

    下班开门的声音

    年轻的父亲双目有神,听从教导

    教导说你们要加速奔跑

    教导从没有说,美好时代

    在哪一个方向,当野草

    以它的秩序重塑了工厂

    父亲只在饮酒时歌颂往日,拍拍肚子

    每个酒鬼有每个酒鬼的黄金时代

    而今夜,梧桐树繁盛依然


李靖 摄


  作为三线子弟,我的童年回忆中也存在这样一座工厂。童年时,母亲下班后会带着我踩在柔软扑簌的桐花上。时至今日,那里的梧桐树已成庞然大物,“繁盛依然”——故而202054日,作为这首诗完成时的第一个读者,面对李靖克制的语言,我却无法克制自己的泪腺。

  这样的笔力是令人震撼的。

  然而这样的震撼在李靖的诸多诗篇诗中也并非偶然的孤例。

     父亲


    据说异国的每一条道路终点都刻有建造人的姓名

    这传言让我想起了你但我知道这并不真实

    没有哪一条道路有过终点没有哪一个终点不是遗忘

    没有哪一条街未曾与倾斜的暴雨合谋构成锐角

    锥与锲 你每日用失眠磨砺枕下利刃 刻写迷途

    你把生活比作无尽的红眼航班看谁选上失事的那一趟

    即使严格遵守世界时钟也有人逃往白天 有人陷入永夜

    明亮的火焰不可求之际你教我如何像镜子般沉默寡言

    而沉默如你我我们隔一条大河对望 涛声汇入大海茫茫

    和你一样我生来不是一个温柔的圆 不能像气泡一样溶
    进眼泪

    当八面风呼啸而来在终宴上我最大的努力 就是藏起两
    个酒杯

    我梦见失意人雪夜盗马向命运奔流的往昔借光

    照细沙枯草淡云寒烟扬鞭往斜月疏林里去也


李靖的父亲在荒田的坟地上祭拜他的父亲 李靖 摄


  好诗人往往具备一击必杀的能力。更何况一个男人谈起父亲?我很难相信心思敏感之人面对这些诗句时不会被击穿厚重的盔甲,哈罗德·布罗姆所谓“影响的焦虑”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仍然处处发生着,“雪夜盗马”何时读来都令人头皮发麻,又何谈“藏起两个酒杯”的柔软?嫉妒是我们友谊的最大加冕——因此,我十分小心眼地不认同李靖诗歌的成熟是才华使然,我更愿意称之为一种名为真诚的必杀技。

  李靖对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他不停切换笔名,微信头像从全然黑色变成白底灰色人形默认状,且无法推送名片加好友,大多作品在公域媒体中的露出,也找不到和他相关的印迹,还试图忽悠我也玩匿名,但我无情拒绝了,我似乎不太需要这种安全感。我曾经揣摩他的心态,是否因童年回忆对姓氏和名缀感到厌弃?后来发现果然是我多虑了,他的真名一直用于主业——物理学研究,而他又非常排斥暴露这两个名字的关系,在他的观念中,文学的李靖和物理的某某似乎不应当存在于一个世界,这足够我怀疑他是否做得所有事情都有不同的马甲,并且存在无数个微信号、邮箱、邮寄地址、电话号码。若果真如此,我有理由怀疑他是否已经具备了如意通,法身遍布三千世界;又或者已经被放入了他偷偷搞出来的时间机器,穿行于无数不同位面——毕竟时间管理大师们大概也不比他这般专业。但归根结底,是他对于所做事业纯粹性的追求——做诗人的时候纯粹是诗人,做物理的时候纯粹做物理,他原话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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