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游民、乐手、研究员
殷子虚
写在前面
李靖几乎是我最重要的朋友,特别是在诗歌一途。
贫穷的岁月里,我们经常一起看音乐现场、喝酒、旅行及彻夜长谈,说直白点,什么德行彼此都很清楚。给好友写评论最难的地方在于,我必须假装跟他不熟——这是非常困难的想象,测谎仪疯狂提示直到报错冒烟那种。如果不这么做,恐怕多少有害客观性,他的诗尤其刻板地追求此道,刻板到有时候我会觉得厌烦,但又不得不读,面子总还是要给小李的嘛!玩笑如此,即便他的诗我已经熟悉到这等地步,仍然不妨碍在读李靖诗的时候,常读常新,心有戚戚——迫不得已又酸溜溜夸一句“确实好”。
我在各种需要诗歌的场合介绍他的诗,远多于介绍我自己的诗。一来他人在海外求学,一时半会儿无法跑过来骂我,我可以肆意脑补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尽管这种情绪在这个内敛的人身上几乎不被呈现;二来他的诗具备温驯无害品格,乍一看似乎平平,确实能被大多数人接纳认可,细品之下佳句迭出,竟然偷袭!于是连忙收回成见,赞叹连连,趁此良机我也看看读者变幻的惊讶表情,满足我的恶趣味;三来证明我审美尚可,人们也因此对我称赞一番,便于我蹭一蹭李老师的寥寥无几的流量。
如果要在大家熟悉的诗人中找一位与他类同的,我会认为这人姓杜。李靖极度反感吹捧,极度反感这个令他感到尴尬的过誉评价,但我认为这个评价是客观的。倒不必为他冠以什么“当代诗圣”“少陵转世”的高帽,只是其诗风克制隐忍,锻炼精纯,与杜诗带着镣铐跳舞的骨络是相仿的。这大概也和他从事的专业——物理学相关,他同样极度反对我暴露他的真实工作,也不可否认作为慕尼黑大学的物理学、量子力学博士的科研思维,易经伐髓般塑造着他的诗学观。因此我认为这一点是必须要谈的。
李靖是一个在各种意义上都非常完美的贝斯手,无论是技巧、稳重、性格以及存在感——这是我在诸多贝斯手笑话中,最喜欢的一个。他的诗也是如此,诗句推进的速度和节奏在他眼中是最重要的事情,并且这些字眼和词汇必须是和谐的,为达目的,他经常砍掉那些更加高级的表达,使诗歌看起来更像诗歌。人们应当从文本本身感受到诗歌的力量,而非作者的身份和故事,他培养作品自言自语大过鞭策作品高声尖啸。因此,他的诗总是显得“土里土气”——漂亮话和奇观化在读者的期待中,应当存在于开头第二句制造开幕雷击,或者位于诗中最长的一句形成起承转合,要么就坐在结尾,随着口号将气氛推向高潮,他却将这些可能性全部处决,一切应当成熟稳重地像贝斯一样。但这并不代表他的诗不好听,他的功力主要用于搭建地基,一种用于共同对话的基础,以及文本之下的庞大隐喻系统。个人经验、时代变迁、生活实践、话语逻辑无法被系统表达,便以诗歌的形式集约输出。比如《陶雀》:
《传记》中,所有的意象都是可见的。就修辞手法而言,叙述照片式的白描在李靖的诗中被大量运用,在九零一代的相册中,多少都会存在些被拿捏的太阳弹丸照片。摄影的妙处在于并不需要太多的解读,每件事物恰巧依据某种造孽的机缘,就出现在镜头里,提示着观者这里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情。此外,优雅、直观、精巧的比喻在李靖笔下常常用来点睛:如果是你,又该如何形容开灯的瞬间?“骤然炸裂时的黑暗/举起油灯面对八方浪潮”——他会用“骤然炸裂”来慢放光明如何驱散黑暗,又用油灯比喻电灯,突显一种古老的恐惧是“八方浪潮”。这恰恰又是一种骤然地聚焦,形成突发的不规则,如同一段齐整的旋律,突然被不协的节奏搅扰。这大概又和他的音乐品味有关,的确,他其实不是什么老老实实的乐手,他热衷数学摇滚——贝斯手最有存在感的音乐风格:不自然节拍结构、对位法、频繁换拍,都在疯狂挑逗听众的审美惯性,反直觉才是李靖诗歌最大的爽点。
物理——自然哲学的诗学原理
李靖是一个铁I人,平时话不多,低调谦逊,说过最脏的话就是“操”,语气甚至和蔼。不过一旦开始手语招摇向外行科普物理概念,他真正的魅力时刻瞬间来到。在多次聆听布道后,我大概能粗浅理解,在他眼中,物理不仅仅是科学,更是一种哲学思想。一位朋友曾经送他卢克莱修的《物性论》镇宅,我深以为然,这大概会令他收获安全感,尽管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在他看来或许是过时的——
所以他向来寻找新语言,用以描述生活常识中值得玩味的现象。例如,“金子的颜色”确实是可以计算的,不少人清楚金子成色=K值X4.166%,8K含金量33.3%,24K含金量99.984%,更少的人知道通过对金属的晶体结构、电子结构的介电函数计算,可以得出更为精确的颜色——只是鲜有人像他一样把这一可以被计算的颜色写进诗里。最重要的,李靖的诗中闪耀着令我打心底里敬佩的科学家式人文情怀。我曾经无数次向人们介绍李靖时读这首诗,曾经用这首诗当武器炮轰许多刻板认为理科生文笔孱弱的暴论,也曾经给我的学生们读这首诗来鼓励他们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曾开玩笑说,你死后,我会把这首诗刻在你墓碑上。请看《天文学指南》:
众所周知,牛顿曾经在发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后,刊出公开信,讲出“我之所以能成功,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上。”而在李靖诗中,他要“从聪明想法和漂亮话里/突围”,再一次站在巨人肩上,去信任“巨人”,去信任“数学(原理)”和“不可见之光(或许是暗物质?)”;面对最终信任上帝的牛顿和宣言上帝死了的尼采,他反驳“深渊”并不凝视你,而是“把一切心迹袒露”;唯独拒绝“骑士”精神和崇拜“森林”的德鲁伊,虚渺的人类道德何能以“玉簪”神话描绘无垠的“天堑”?即便是西比尔的“预言”或是庄子的“寓言”,也不敢“指控”漫天神佛,而他却要“驱赶寄生于斯的神灵”!
李靖对于社会、文化、时代、历史的思考也毫不逊色。他的故乡在安庆,在南京成为徽京之前许久,这里曾经是徽省近百年的首府。或许是赓续了桐城派澄清无滓的传统,又或许遭了海子这位同乡的附身,他对于此类问题书写得澄澈通明,将自身亲历的童年经验作为素材娓娓道来。我虽未去过他家里,但他说九岁以前住在山里,是没坐过汽车的。封闭信息的群山常常在他诗中上镜,而沉默的气质来自特殊时期的父辈传统,赋形了他明显克制的用词习惯。这一点在他的行文中多有体现。有一次我们讨论一个句子“人们XX羊群”时发现一个有趣的差别:方瓶认为此处应为“控制”,我认为此处应为“统治”,李靖认为此处应为“管理”——仔细想来,“管理”一词看似平常,其实并不柔软,反而更加冷峻无情。被收入匣中的锋芒,被极力克制的表达欲望,最终竟然表现出极富张力的个人风格来。而“管理”一词,于他而言未必冰冷,大略还是温暖的。《工厂》一诗中,他的语言风格、历史洞见、生活经验得以融会贯通,如同一座野草横生又不停生长在回忆中的活体建筑,被瘫软又骄傲地放置在读者面前:
作为三线子弟,我的童年回忆中也存在这样一座工厂。童年时,母亲下班后会带着我踩在柔软扑簌的桐花上。时至今日,那里的梧桐树已成庞然大物,“繁盛依然”——故而2020年5月4日,作为这首诗完成时的第一个读者,面对李靖克制的语言,我却无法克制自己的泪腺。
这样的笔力是令人震撼的。
然而这样的震撼在李靖的诸多诗篇诗中也并非偶然的孤例。
好诗人往往具备一击必杀的能力。更何况一个男人谈起父亲?我很难相信心思敏感之人面对这些诗句时不会被击穿厚重的盔甲,哈罗德·布罗姆所谓“影响的焦虑”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仍然处处发生着,“雪夜盗马”何时读来都令人头皮发麻,又何谈“藏起两个酒杯”的柔软?嫉妒是我们友谊的最大加冕——因此,我十分小心眼地不认同李靖诗歌的成熟是才华使然,我更愿意称之为一种名为真诚的必杀技。
李靖对于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他不停切换笔名,微信头像从全然黑色变成白底灰色人形默认状,且无法推送名片加好友,大多作品在公域媒体中的露出,也找不到和他相关的印迹,还试图忽悠我也玩匿名,但我无情拒绝了,我似乎不太需要这种安全感。我曾经揣摩他的心态,是否因童年回忆对姓氏和名缀感到厌弃?后来发现果然是我多虑了,他的真名一直用于主业——物理学研究,而他又非常排斥暴露这两个名字的关系,在他的观念中,文学的李靖和物理的某某似乎不应当存在于一个世界,这足够我怀疑他是否做得所有事情都有不同的马甲,并且存在无数个微信号、邮箱、邮寄地址、电话号码。若果真如此,我有理由怀疑他是否已经具备了如意通,法身遍布三千世界;又或者已经被放入了他偷偷搞出来的时间机器,穿行于无数不同位面——毕竟时间管理大师们大概也不比他这般专业。但归根结底,是他对于所做事业纯粹性的追求——做诗人的时候纯粹是诗人,做物理的时候纯粹做物理,他原话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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