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孟垚诗歌评论

文摘   2024-10-18 23:04   河北  

圣徒,旅者,考古人

殷子虚



说在前面


  初次见到孟垚时,他穿着一身很帅的皮衣,恍然间我觉得他神似青年窦唯。话不多——这很符合我对好诗人的刻板印象。尤其得知他是三河人,同乡的好感噌噌上涨,孤独的北三县竟然存在这等同类,这等猛人!在孟垚的诸多光环中,“哈佛大学神学院”与“艺术考古工作者”尤其显眼,同样,很难不引起我的联想,我总是想象宗教和艺术会以何种方式影响他的创作,所幸,这种想象确实存在于他的作品中。《哈姆雷特》中的克劳狄斯在祈祷中免于杀身之祸,孟垚的诗显然也有类似的功能,作为一个读者,我可以在阅读他的诗歌时,感受到他虔诚又好奇的语言,我仿佛看到一个孩子在祷求上帝诸多问题的答案,让我稍稍微体会到祈祷的幸福,这是一种奇妙的阅读体验。

  显然,比起时下更为广泛的书写自我主观感受的诗歌,我必须尽力去调动同情心与同理心进入那些诗歌所营造的幻境,孟垚的诗是易读的——先锋诗歌总是缺少易读性,导致了读者稀缺,因此我非常乐于向身边的朋友分享他的诗。

  此外,在同代的作者中,孟垚显然是非常独特的一位,但这种特殊性又并非来自他自身的特殊符号,而来自他极具探索性的诗艺,艺术工作带给他了不起的创造力。我似乎可以感受到,对于一个敏感浪漫的双鱼座来说,诗歌创作在附着并生长成他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或许可以起到代偿免疫系统的功能,来治愈一些情绪的症候。


孟垚在朝阳公园的一次诗歌聚会读诗 2024


具实——鲜活的进料:

劳动体验、触觉延展、苦难意识、

对物的细描


  在孟垚的诗中,最直观撞向我的,是他文本的空灵质感。无论是书写生活琐事,还是具体事物,乃至干尸之类远离庸常生活(距离他并不遥远)的对象,在经过恰到好处的陌生化处理后,提供给读者玩赏琥珀的阅读体验。例如《苦艾酒(或错乱之爱)》中,他是这样描述吞咽酒精的:


    先知的、破碎的、浮动星辰的碎冰里

    吞咽这爱是白日划过的流星。


  我想这和他的工作经验有关。今年,孟垚参与了在湖南博物馆的“生命艺术——马王堆汉代文化沉浸式数字大展”的工作,博物馆的玻璃罩,或许成为他对话文物的被迫方式,当然也成为他观察视角的重要滤镜。正因如此,孟垚的近作明显突破了瓶颈,大概已经完成了风格化的构建,诗句有力而自信。特别是这首《辛追夫人》,当居最佳。


    辛追夫人


    地宫,木制的内脏

    昏暗不可停歇的舌头

    溃败于溃败之轰鸣的心跳

    缓慢以其凝滞召唤一串

    深而冷的闪电。结晶凝视着

    每一位寻求者的瞳孔

    蜡制的体液被皮肤层层裹缚

    “尸体狂暴的气候里灿烂

    鲜活的日子”[1]:汉代飘摇的梦里

    黄泉水中游着迷乱的巨鱼

    穿过幽郁的暗潮,随即

    血雾雨水般从大地向上飞升

    穿过胫骨、髌骨、耻骨、蛇样的

    脊椎,花蕊般震颤悸动的颅骨

    搏动的大气悬挂铜锁

    敲响雕刻纪年的悲喜之钟

    古老的墓志中,好多次

    鲜绿的草和幼年兽性疯长着

    一茬又一茬的毛,从

    巨大的太阳中刺了出来

    种子般涌入土壤冰冷丰实的核心

    那是死亡瞬间玄色的棺椁

    泥泞的梦的晶莹隐秘的核心

    那是一次发问——谁在

    反复埋葬和开掘中裁下了纯净的

    喉头,找着寂静中的寂静

    ——死中的生?

    沙沙作响的记忆,听罢就

    四散在昏暗中寻找着各自的祖先

    直到烈火中飞旋的灰烬

    和密匝匝的参考文献全然

    没了踪影。一些古乐般

    震悚而陌生的节奏正在逃逸

    水晶棺上,锐角棱镜般

    折射观众们刚刚死去的表情

    一次次地发问——魂灵

    如光的锐角被小心包扎

    沿着四肢脱水的痕迹

    梦一般缓缓蒸腾

  
[1]引自聂鲁达《马祖匹祖高地》

    20246月中于湘博马王堆展厅,改于北京


湖南博物院中展示的盛放辛追夫人的木椁 孟垚 摄 2024


  整首诗分了七个段落,个人理解是:被盗墓贼觊觎的地宫—干尸的梦—辛追的地狱体验—现世静穆的墓地—开掘—氧化的历史—被玻璃罩住的展出。这样的结构无疑是精巧的。如若跟从诗人的视角巡游,我们不仅可以进入盗墓笔记式的冒险,还能够速览一份千年奥秘,当然也可以假装站在展台前,听解说词。当汉语诗歌追求先锋性时,凝练这一古老的技艺几乎被所有诗人高度开发,过犹不及,以至于大多数先锋诗歌晦涩艰深,文本中也存在或微或巨的断裂和褶皱。诚然,诗歌仍然需要读者,在我参与的大多掏心掏肺的创作交流中,诗人们都会或多或少为媚众和孤高的矛盾而心存焦虑——保持平衡当然更是难上加难。而这首诗的处理是高明的:诗人天然就站在读者的一边,挥舞魔杖绘制幻想,诗意如同VR电影一般,和读者同置于场景表演内部去漫步,去驻足。可能是出于对设置了如此之多恐怖意象的愧疚,诗的末尾诗人甚至非常体贴地把读者“接住”,让读者重新回到玻璃罩前,应该有助于幼弱的读者驱散一些对于干尸的恐惧感。或许我们也可以将这首诗视作一折剧本,安排好了观众值得看到的爽点:大量的细节描写自动发出声音,“溃败于溃败之轰鸣的心跳/缓慢以其凝滞召唤一串/深而冷的闪电”、“搏动的大气悬挂铜锁/敲响雕刻纪年的悲喜之钟”;而“穿过幽郁的暗潮”、“反复埋葬和开掘中裁下了纯净的/喉头”则是触感;转到“从/巨大的太阳中刺了出来”、“直到烈火中飞旋的灰烬/和密匝匝的参考文献全然/没了踪影”的视觉画面。艾略特认为好诗应当使人读罢有身体反应,孟垚全然做到了这一点。全诗通篇使用大量通感技巧,可以说,诗人在追求带给读者(或观众)一种立体的感官体验,客观上解决了易读性的问题。


在博物馆工作中的孟垚 2024


  孟垚的诗毫无疑问是浪漫的。然而对具体事物进行雕刻式的描写,让我对他写作的速度有所怀疑,他的诗恐怕无法写的很快,一气呵成固然更酷,许多浪漫派诗人精神的父亲都是躁郁的李太白,我想他八成不是这样。我们可以从把盗墓贼写成“寻求者”、“震悚而陌生的节奏正在逃逸”这些句子中感受到诗人对粗暴语言的恐惧和羞赧,谨小慎微处理着词句的细节,力求客观——我认为这是一种“具实”的写法,将描摹对象作为进料,放入作为加工设备的诗人大脑,在和语料产生充分反应后,输出较高完成度的作品来。这一创作的奥秘在另一首中更为凸显:


  建筑练习(或幸福的塑料模型)


  水泥的持续浇筑使人感到快慰

  我认错底大梁的数量,沙浆如瀑

  从传送带高处落入梦境的切口

  CAD,快速框选没有材质填充的地砖

  打开渲染窗口:右键——旋转

  卡顿中无限拉长的碎花壁纸贴图

  存储趋向缓慢。你漠然看着蚂蚁

  爬行于胶合板工作台上,绕过

  刀钝角的闪光,失之毫厘

  血珠已从食指划过切割垫上的方格

  急速扫过PVC的平滑截面

  (洁白的厚度,致密如人造软骨)

  吸入嫩绿色树粉我在夏日强光中

  接连打着喷嚏。泪水不经意涌出

  并不包含肯定或否定的高度

  胶棒开始热熔,金属枪头擦除

  12mm白种人偶永恒沉思的面孔

  仿佛——把透明度调至最高

  一个图层消失为一组无意义的编号

  对话框被打开,桌面则被覆盖

  键盘磨损,留下指纹,关节酸痛着

  模拟金属脚架榫接的响声——你再次

  渴望指北针的失灵,设计研讨会中

  思虑住宅起源是否先于战争和生殖

  尔后,坠入更长的瞌睡,从硫酸纸

  扑向层层反光的超白钢化玻璃

  听取金属扇叶在粉尘中咸滋滋的蜂鸣

  “何为大,何为更快和更强?

  哪种劳动被另一种指挥以至陷入空无?”

  那里纹路从眼角深入胡须,小伤口

  和热熔胶便凝固了。蓝光闪烁的屏保

  反射泛黄沙盘中涌入黑蚁的躁动

  冥茫的……你依稀看到熟悉的城镇

  搅拌机终日撕扯粉煤灰浆。仿佛夕阳

  拿重锤瞬间洞穿承重墙上的标语

  红砖块面纱般散开了拟像,随风

  洒下工人在废墟和尘埃里的穿梭

  散射金黄光芒水泥持续着激情的浇筑

  于是街道日渐坚硬,耸一耸脊椎

  蓝图就被打印机的噪声张张吐了出来

  于是以塔吊串接陌生的家庭,售楼处前

  建筑垃圾快速隆成一座座街垒,在

  那里男孩和蚂蚁竞相爬向高处

  就在那里,渲染器趋向缓慢,我们

  漠然穿过金属扇叶在粉尘中化为透明

  赤色里暴起清脆的喊声,晚云如瀑


  20243月末,改于河北燕郊、深圳坪山


  这首诗显然在描写一种劳动:设计工作。当蓝图被打印机吐出来时,设计工作的完成机制,被完整展示出来。而诗人创作的逻辑,与此类似,也被这样揭秘出来。从只谈创作的角度,我们不妨将这首诗看作一首“元诗歌”,它是孟垚诗歌很好的一份“样品”,三句一段共十六段的结构性,如同工序表一般,从设计拼接到存档出稿,手把手“教”读者如何创作。由浅入深,从讨论“创作过程是快乐的”原则出发——“水泥的持续浇筑使人感到快慰”,到讨论理解工具——“存储趋向缓慢。你漠然看着蚂蚁/爬行于胶合板工作台上,绕过/美工刀钝角的闪光,失之毫厘”,再到劳动过程的身体感受——“吸入嫩绿色树粉我在夏日强光中/连打着喷嚏。泪水不经意涌出/并不包含肯定或否定的高度”,最终引发劳动成果对现实世界影响的思考——“售楼处前/建筑垃圾快速隆成一座座街垒,在/那里男孩和蚂蚁竞相爬向高处”,竟然暗合王重阳《重阳立教论十五论》的妙谛,实属有趣。


孟垚在吴山专的北京展览 2024


祈祷——信仰即读者:

酒精、对神、先知、圣徒

以孩童般的赤诚倾诉


  多年以前,一位神学教授告诉我,神学研究与文学研究不同,如果没有信仰体验,那么就如同拿叉子喝汤,毫无成果。孟垚是一位虔诚的新教徒,我们曾经讨论过一些宗教问题,在此不必多说。在诗歌中,信仰同样赠予了他许多灵感和启迪。新教是注重祷告的,聆听上帝的声音,接受上帝的指引,是新教徒灵性成长至关重要的环节,他的诗歌是可以当祷告词来听的,被强化的听觉感受使得诗句在被朗读时仍然清晰可辨,不会被汉语巨大的语言熵困扰,产生偏斜的“空耳”理解,例如《在摩尼的残像前》中:


  神的号角正在自己吹出的风里

  磨损。火、荆棘、以及沙壤在

  泥塑后烤成陶块的表情

  遗忘的风景

  不再被声音们

  归还的骨碎和语言……


孟垚在云冈石窟考察 2023


  我们可以轻易感受到,诗人对残像的祝福和安抚,是具有仪式性和宗教性的。

  顺着上文提到孟垚诗歌语言中特有的羞赧和谨慎的线索,我们还能感受到他在小心翼翼地接受读者的凝视,万分谦虚,充满敬意。那么从写作对象的角度入手,我们便不难发现,孟垚的诗歌总有一个预设的读者,这个读者是聪明的,忠诚的,包容的,诗人在这样的读者面前,是弱小的,残缺的,有限的。然而二者的关系并非对立,并非教师与学生、父母与子女、领导与下属的从属关系,而是在从属关系之上,更紧密信任的整体与部分的关系。这位神秘的读者即是上帝,诗人在向全知全能的读者倾诉,也在向全知全能的读者求问,更是在向全知全能的读者祈求——好像一个尊师的学生,更像一个孝顺的孩子,在问理念中的“父”,人类,该当何去何从?

  至此,我们可以了解到,浪漫的诗人未必都崇拜李太白,也可以崇拜上帝。这样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孟垚并没有文人们过分的骄傲,他保有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我曾听不少前辈评论家谈起顾城,谈起海子,他们都认为好诗人总是纯粹得令人心碎,总是如处子一般贞洁不沾染俗世尘埃,然而他们的生活往往糟糕透顶。纵使文学造诣高不可攀,饥饿和孤独也在困扰他们。孟垚因信仰上帝而圣洁童贞,并且用诗歌的创作践行着信仰——如果人间真有圣徒,我希望是他的形状。

  而这样的写作自然是灵动的。许多人将教徒与戒律、克制联结在一起,我偏热衷他们对欲望的描绘,这首《苦艾酒(或错乱之爱)》于他而言,大致如同《约伯记》中的遭受试炼的约伯坚持信仰的宣言吧!


  苦艾酒(或错乱之爱)


  以利亚,以利亚!遮盖我们的云

  穿过石质的天空,穿过白内障的

  孤绝自持的太阳。快带我

  攀向这燃着耸着尖尖绿色火剑的高山

  将饥饿的手指,禾苗般插入

  被忧郁之水催促的风暴。

  好像种籽从广袤的泥泞中被死亡谅解

  反叛的双眼在高处失明,好像

  撒加利亚人如此轻易地拾起唱歌的光亮。

  我们想象,将会以怎样的脚步声

  走向这漫无边际的大雾,没有这雾

  又该怎样结束漫无目的的旅程。

  以利亚,以利亚,这绿色的角

  一颗寒星隔着胸脯的跳动,它穿过

  发出石质词语的喉咙,昏暗中闪亮的引线

  拉起一片小又荒芜的岛屿,把双手

  划向耀眼而神秘的高光。

  先知的、破碎的、浮动星辰的碎冰里

  吞咽这爱是白日划过的流星。

  灵魂总在睁开双眼时离去,薄暮寻找着

  笋生又折断,继而掉落的地方。


  20246月,长沙开福区


  “以利亚”意为“耶和华我的力量”。太阳——在诸多宗教中被崇拜的对象,在诗中是“孤绝自持”的,显然,不是上帝的崇拜对象在孟垚眼中,即便具备一些神性的功能,也是局限又自大的。我不知道你们是否喝过苦艾酒,度数高,液色幽绿,可以点燃,口味暴虐,在国内大多数酒馆中都被当做炫技的单品供人们猎奇品饮。然而这种酒在西方历史悠久,希罗时代就被用于医疗和祭仪,由于主料为茴香、茴芹、洋艾,故而也有“圣三一”之称。诗中“燃着耸着尖尖绿色火剑的高山”的“剑”,在《圣经》文本中,也常常作为耶和华神力的象征。诗人为这种酒赋予意义,以饮酒体验进入神性体验——“好像/撒加利亚人如此轻易地拾起唱歌的光亮”——撒加利亚时常祷告但是得不到神的回应,却在灰心丧气时得到恰如其分神谕,以此获得力量,来“走向这漫无边际的大雾”,同时鼓起莫大的勇气冲入世俗的迷雾“没有这雾/又该怎样结束漫无目的的旅程”。这段诗文唯美又谦逊,似乎可以看到诗人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高频互动和社交的语境下,仍然保持虔忏的对物与物性、神与神性的警惕分别,属实令人敬佩。



探索——切换的空间:

旅途见闻、他者、中西方的国度


  孟垚的朋友们都知道,他是一个行踪缥缈的人。时常奔波于世界各地,因此,旅途见闻也成为他诗歌文本的重要素材构成。赴美求学的异域生活经验,关注文化艺术的学术观瞻,自然也构成了他表达视角的支架——用以支撑更多的语词进入他的诗歌文本。这当然使得他的诗露出一些模糊掉文化背景的意味,同时也意味着空间的切换更加丝滑自如。《柠檬蛋糕》中,血管、笔录、泥淖是混同的,蛋糕上的砂糖和油酥起司也是可以到达的,而“客西马尼”一次也必须加上“并非”的强调否定——这一切按照孟氏手笔,被烤成可以用味蕾来探索的状态:


  柠檬蛋糕


  我的血管里流淌着你厌恶的那些东西

  酒精,普救论,来自遥远小城市的自尊心

  两个壁炉,在铺满大理石和地毯的大厅

  彻夜燃烧与烘烤从未存在的湿漉漉的梦想,我
  说

  “恨“。我恨你在骨髓缝隙的骚动

  我恨,河流湍急但在冰冻后波澜不惊

  悬于刀尖处明晃晃的爱情

  伸出手,几乎探入火苗深处闪亮的光核

  仿佛自茂密丛林裂开的一隅泥淖——(混沌
  的)痛楚

  从指尖蔓延直至发根:欣快感,四面转动的

  基路伯与火剑,对世界短暂的背叛

  柠檬蛋糕般塞满砂糖和油酥起司,我恨那

  长久、坚硬而烧灼的爱。短暂打开,长久地

  闭合。一颗长刺的圆球,钟摆般旋入瞳孔

  不是复活也并非客西马尼甜美的梦境,火焰

  从壁炉深处吱吱作响。隐藏秘密的夜晚

  我把一颗接一颗将柠檬放入口中。我说

  恨,把每一粒泪珠当作钻石甜美的内核


  2024220日,哈佛大学法学院


孟垚在友人家中 2023


  先前说过,我和孟垚是同乡——北三县是中国的县城中,比较特殊的存在,这里没有太多性格,大半人口祖籍都在别省,住在河北,却比许多北京人更熟悉北京,如果在南方人面前,大多偷偷自称北京人,在京爷面前则是大大不敢的,我有时会揣测,恐怕昆山人都没有这么细碎的心思吧(但是我可以在昆山人面前说自己是北京人)!“遥远小城市的自尊心”从空间来看也完全没问题,毕竟就从出发到北京的时间而言,从北三县出发,特殊时期也得四五个小时。或许他会和我一样对地图和边界敏感,又或者方言,但毫无疑问的是,孟垚对繁华大城市一旁的小镇确实有着特殊的观察,即便是美国的小镇和贫民社区,也会尝试写出一些共性的质感来。他还特别告诉我,在美国时,他生活在东哈莱姆——地道的纽约老黑街区。而北三县的形象在我眼中,和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盖茨比隔河翘望黛西家码头绿光的所在西卵岛颇为相似,燕郊人也时常在左堤路遛弯时隔着潮白河望向灯红酒绿的北京。而孟垚的《纽约坚果》中,翻炒坚果的货郎在地铁旁吆喝着看似颇有异域情调,实则就是华北街头常见的炒货摊中叼着牙签举着铁锨在铁锅里搅拌糖炒栗子的铁汉——


    纽约坚果


    这是肮脏而醇厚的傍晚,我把一颗

    包满焦糖与盐粒的餐车坚果

    送到你的唇边。它正温热

    粗糙,有直冲灵魂的甜腻和干脆

    廉价并因其廉价在街头不朽

    南美口音的货郎守着翻斗,尖厉地

    用铲子一遍遍搅炒,果实粘结

    又碎开,子弹般勤劳地咯咯作响

    糖浆包裹起昏沉和亢奋,摩天楼的冷

    闯入你的瞳孔,反射琥珀般的明亮

    近乎琥珀般,你吃下一颗热坚果

    每一口都用生命嚼碎十字路口

    轻飘飘的悲壮。这风味于我们陌生

    让人想到汽油、碾碎的甜玉米

    以及贾木许的电影;这风味紧紧束缚

    碧根果、花生、腰果和核桃……

    让一切偶然成为必然的俘虏——

    我们也曾车流般热切地亲吻和争吵

    犹豫着把手指从彼此手心滑落

    喧哗热望,将灵魂榨干或沉沉昏睡

    而此刻你手持一整包纽约坚果

    向我回首,心跳在异乡时远时近

    恍然如我们护照上唯一的大写字母

    你停驻,递给我一半被世界切下的果核

    谛听被尾气和毒尘省略的味道

    货郎热情而疲劳地吆喝,一遍遍

    毫不停歇地将地铁传来的震荡

    砌入餐车溢出的甜雾。你挑拣、藏匿

    丢弃被焦糖粗劣粘连的一块异物

    熟稔如从木质切入果实的刀口


    20242月中于纽约东哈莱姆


春节,孟垚在纽约帝国大厦 2024


  显而易见,地球上最富饶的帝国血管旁,也有穷人在“热情而疲劳”。只是看到他们,想到他们,对于他们所经受的苦难和不公,就已经是可贵的帮助了。孟垚有力的同情心自然也成为他文本中客观存在着的腔调,前不久,他将李大钊《社会主义下的经济组织》一文以外卖单备注栏的形式,分段分批随着外卖送到自己手中,然后把这些偶尔沾着雨水汗水或者其他汤液的单据拼接在一起,形成了纸本作品《一百年太久》并展出,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他——一位圣徒,有着鲜活跳动着的红色灵魂。


孟垚纸本作品《一百年太久》展出合影留念,孟垚(左二) 2024


孟垚《一百年太久》纸本作品展,殷子虚 摄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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