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从城山市政府应急指挥中心获悉,8月21日公布的失联人员已确定为城山市市委常委、副市长张兆东等4名公职人员。”
“据悉,他们是在赶赴城山市大丰县指挥抗泥(石流)抢险的过程中遇险失联。”
“事发后,城山市政府、大丰县政府组织多支救援队伍进行紧急搜救,已于昨日凌晨三时许,在大丰县卧云山下发现了遇险车辆。”
“经有关部门确认,车上四名人员全部遇难殉职,让我们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为他们默哀.......”
东阳卫视的主持人,在六点档的省内新闻中,面色沉重,声音悲恸的公布了近期这一牵动全省上下的消息。
“张兆东,男,汉族,47岁,1976年12月出生,东阳庆州市人,东阳大学毕业,大学学历,工学、经济学双学士学位,1996年加入......1998年参加工作,现任城山市市委常委、副市长、市高新区党工委书记......”
“张市长的一生,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生,他的事迹璀璨光辉,省委林书记今日在省委常委会(扩大)会议上号召全省公职人员,向张兆东同志学习!”
......
张兆东费力地想要睁开双眼,可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做到。
索性,砰砰在胸腔中跳动的心脏,还有从鼻腔里吸入的纯氧气息,让他明白,自己应是没有光荣。
思虑到此,心思大定,脑海中开始想着此次工作有无疏漏。
这是为官多年,刻画在灵魂深处的习惯。
‘应急局还有大丰县委班子的那些人,有没有按照之前的部署落实工作?’
‘尾矿坝好好的,怎么能塌陷?是安全检查没落实到位,还是......’
‘天灾也好,人祸也罢,最倒霉的,还是老百姓!’
直接受灾群众多达两万人,间接影响到了整个大丰县十六万人口的衣食住行。
遑论大丰县还是市里的农业大县,素有东阳粮仓的美誉。
那么多的农民群众,怕是过不了一个好年了。
一定要积极开展灾后重建还有安抚工作,务必要向市委班子建议,全力争取到省里的支持。
第一时间做好经济补偿,确保大丰县十六万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
以求将影响降到最低!
‘就是不知,我现在这个身份提这些合适吗?’
毕竟自己下周就要走了,去往洋河市履新常务副市长的职务。
哪怕经过多年的宦海浮沉,见过太多的起起落落,更曾被人踹入谷底,在有极大可能赶在五十岁之前,被提拔执一市政府牛耳的机会面前,张兆东仍难以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激动、紧张还有即将勘破那帮人阴诡的......兴奋!
这种情绪,至少十年没有过了。
上次接任常委已经算是平级重用,可因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自己虽高兴但谈不上多激动,更称不上兴奋了。
而这次不一样。
洋河市政府班子的二把手,尤其是在市委专职副书记悬而未决,加之市长还有两年到点的前提下。
这个时候过去出任常务,省里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提拔重用,四个大字在张兆东脑海中不住放大。
或许只有十三年前,自己通过遴选,进入团中央担任农村发展处副处长,彻底摆脱那帮人的打压,从多年的副调走向副处职务时,才有这份感觉。
确实如此。
这十余年间,他从下派团市委书记,到县委副书记,到县长,再到市政府秘书长,财政局局长,再到市长助理,副市长;
然后援疆锻炼,回来在建设厅副厅长的位置不到半年,就来了城山市出任市委常委、副市长。
那场考试之后,自己走了多少人一辈子的仕途之路?
整整二十六年,他张兆东终于有机会,走向更高的位置,执一市政府之牛耳!
不过,眼下说这话还为时尚早,官场中天天都有变数,何况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张兆东也知道那样一个岗位,自己的竞争人选,不单单局限在一省之内,他也不可能是唯一选择。
不过这又如何?
他从不惧怕竞争,小三十年的宦海浮沉,初入仕途就成为常务副市长的专职联络员(秘书),后又经人介绍,与市政协主-席的女儿结婚。
秘书跟女婿,两种身份的结合,在官场上是何等便利?
一市域内的青云之梯,就那么明晃晃的摆在脚下!
只要不犯错误,不太傻,三十岁的时候出任市直重要机关的副职;或县(区)政府的三、四把手,绝对不是难事儿。
奈何仅仅三年,急转直下!
老领导因为被人算计,导致决策失误被打发到了政协。
自家泰山又因为一些原因黯然离场进去学习。
父亲也在无限的憋闷中患上肝癌离世。
他自己更是在不到25岁的年纪以主任科员的职级,被打发到市地志办“养老”!
要不是以前结过善缘的贵人说了话,他不可能脱离泥潭,走向镇长、镇委书记的岗位,后又几经蹉跎成了副调。
为那场逆天改命的考试,打下了坚实基础!
这么些年,什么样的工作他没接触过?什么样的世面他没见识过?
兢兢业业,起早贪黑,摸爬滚打,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天?
想到这些,张兆东顿感豪迈,心绪越发激动!
“大夫,动了,动了,他动了!”
“快来人啊,我儿子动了!”
‘这个声音?’
张兆东倏然一惊,近在耳边的,充满母性惊喜与殷切的女中音已经多久不曾听过了?
偏偏照比记忆深处要年轻了不少。
母亲三年前不就去了吗,那时候自己还在外地招商引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难道,传言是真的,人在濒死之际脑海中会放映走马灯,回顾自己的一生?’
兀的,一幅幅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
病床上面带蜡色写满了不甘愤懑,临终前怒喊我没有这种儿子的中年男人,这是那个把自己赶出家门再也没给自己机会见面的父亲!
知性的丰润妇人、面色清冷的青春姑娘,这是移居到了新西兰的前妻跟女儿;
面貌温婉又不失妍丽的女子,没有名分的跟了自己八年,若有来生定不负她!
还有......
还有......
‘唰’
入眼的阳光,刺痛了张兆东的瞳孔。
微微觑开后,入目一个严肃偏又难掩笑意的中年面庞。
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已被汗水浸湿,面容棱角分明,衣着深蓝色但又洗得有些泛白,带有庆州钢铁字样的劳动服。
这是...这是????
“爸?!”
第二章
嘴和鼻子都一张一翕的喘着粗气。
略显狭长的丹凤眸子瞪得溜圆,连带着那双剑眉都夸张的撑成一道直线。
张兆东只觉着自己被一种不真实感包围。
下一刻,就见父亲眉头微微蹙起:“不就是让你回厂吗,至于离家出走?”
“自己什么水性不知道?逞啥英雄,救啥人?就他妈显你能了是吧......”
“张成森,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
母亲从旁打断了父亲,一把将他推到一边,护在自己身前,满是不悦道:
“孩子刚回家待几天,你没有好脸子也就算了。”
“现在小东才捡一条命回来,你还给他掉脸子,信不信我们娘俩晚上就回娘家,你老哥儿一人自己过去吧!”
虽是责备,可父亲眼角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
这副刻板面容从二零零二年之后,整整二十二年都未曾见过了。
而母亲慈爱的维护,还有眼眸中氲出的水汽,无不向人昭示,这一切好像又真实存在?
父母俱在!
张兆东无暇顾及其他,连吊针都没顾得上拔。
‘腾’地一下从病床跃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动情的呼喊了声,“妈。”
“诶。”
李秀梅只觉着儿子是受到了惊吓,伸手轻轻拍起了儿子的后背,顺带着,又横了张成森一眼。
“儿子,往后可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儿了,君子不立危墙,你要是真有个好歹,我和你爸可咋办?”
听见母亲的殷切叮嘱,那份浓厚的舐犊之情让他胸腔涌起一股热流,眼角不禁有些湿润。
感受到儿子的异样,李秀梅轻叹了口气,继续安抚儿子情绪道:“小东,妈知道你心气儿高,一心想留在奉阳。”
“可国家今年改了政策,你们这批大学生不包分配了。”
“你爸这几天晚上都没咋睡,他也想使使劲让你在那边工作。”
“说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但归根结底还不是个工人,出了庆钢这一亩三分地,谁还认得他是谁?”
“至于妈......我就厂子弟中学的小老师,也帮不上啥,爸跟妈就这些能耐了,你千万别怪我们。”
“咋的,回庆钢,去厂办工作还委屈他了?”没等儿子作答,张成森直接数落道:
“孩子不懂,你还不懂?厂办的正式职工,那可是干部编制,不比他自作主张考什么公务员强啊?”
“公务员一个月挣几个子儿?厂办科员一个月赚多少钱?”
张成森又看向儿子,恨其不争道:“庆钢四年前虽然从部里划分到省里主管,可瘦死骆驼大过马,依旧是正厅级别的单位!”
“整个庆州的经济还不是靠咱庆钢说了算?!”
“你刚毕业,就成了厂里重点培养对象,干部编制有什么不满意?”
“再说了,有我跟你林叔的交情在,还能亏待了你不成?”
“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就算是那些在市两办的科员,想不想挤破脑袋进来!”
熟悉的对话,熟悉的安排,还有熟悉的父母对自己殷切期盼。
这可是他哪怕到了四十五岁,依旧能够午夜梦回,历历在目的场景!
皆因今天的选择,将决定他张兆东未来二十多年人生的命运十字路!
也就是说......今天是1998年的7月13号?
自己三天前接到东阳省建设厅信件通知,于一周后去省委党校报道,进行为期半月的岗前培训。
当他将这件事儿告诉父母时,受到了极大反对,原因有二:一是极其现实的工资待遇问题;
哪怕在省城工作的一般公务员,月薪补助加在一块,不过380元。
而父亲让他去的厂办,实际上是庆州钢铁集团董事会办公室,一个初入职的办公室科员,一个月都有620元!
眼下这年月,公务员完全不是个吃香的行业。
尤其像他们这批自主择业的大学毕业生,选择去南方私企亦或是大型国企、央企的占据了大多数。
印象中,他们这一届报考东阳省考的二十二个同学,全部通过了笔试。
只有一人因为紧张,放弃了最后的面试。
二是他们老张家的根在庆州,父亲又是个刻板、传统且执拗的人。
尤其是他将一生的心血,都寄托在庆钢这家国内最早一批的钢铁厂中。
十年前正是他们这一辈人,经过夜以继日的不懈努力,用人参铁参研出了国内自主生产的第一条自行车链条,打破了要靠进口链条生产自行车的窘境。
为国家每年节省至少三百万,美刀!
父亲自然希望自己的儿子继续为庆钢添砖加瓦,为国家奉献。
不然也不会在他高考结束后,强迫他选择工学专业。
至今仍记,2000年夏天的某个傍晚,作为工人代表被推选为集团工会副主
席的父亲,指着报纸上的《滨城市公务员选拔考试报考人数不及招考岗位数》标题,对他诉说当年决定多么明智。
彼时,集团总经理林庆峰被调任庆州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
作为他在集团时的秘书,张兆东自然跟着沾光。
关系从庆钢挪到了庆州市政府办公室,顺势提升半级,担任常务副市长的专职联络员,兼任府办综合二科副科长(注一)、文字组组长。
24岁,主任科员,庆州市官场新星!
当这三顶光环集中在一人身上,足够让那些在府办蹉跎了十几年都没有被领导赏识的人们,嫉恨的咬碎后槽牙。
当时正值春风得意的张兆东,更是一个劲儿夸赞父亲英明。
此刻,这一幕的开端再度重演了!
如果不知道后来几年的走向,如果不知道父亲和林庆峰最后的结局,张兆东肯定会如最初一样,与父亲争吵一场,愤然离开。
然后明悟自己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妥协,进而在某个美好的午后夸赞父亲当年的决断有多英明......
‘这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太过执着,才导致会在梦境亦或死亡后灵魂中出现这幕记忆碎片?’
‘多少次,多少年,我曾问过自己,如果重来,选择走一条不一样的路,会不会在庆钢二次改组的风波中不再是一个局内人,从而有更从容的办法,让所有人,至少也要让自己父亲有不一样的结局?’
深深吁出一口气,张兆东终是松开了母亲,直视二老,语气真挚的说道:
“爸,妈,这些年在外头读书,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父母几十年的人生阅历,肯定要比我这么个年轻人,有经验得多。”
“我也明白,你们一定是倾尽了全部来爱我,无论什么样的决定,出发点必定是为了我好。”
“我谢谢你们,我也爱你们。”
说着,张兆东情真意切地对父母鞠了一躬。
母亲震惊的瞪大了眼睛。
父亲虽然没有这么夸张,但也狐疑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挺大个爷们儿,说什么爱不爱的。”
“瞧你这德行,儿子大了,懂事儿了还不好?”
李秀梅眼睛愈发湿润,抬起手,满是爱怜的抚摸儿子清瘦的脸颊:“好,我儿大了,儿子你说,想吃啥,妈晚上给你做。”
“妈,不用麻烦,只要是你做的我就爱吃。”
跟着张兆东又看向了父亲,认真又坚定道:“爸,这事儿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儿,您容我好好想想,我也问问我们导员的意见。”
“多一个人出主意,就多一种可能,兼听则明,老话儿总归是没错的。”
“文绉绉的,不就是还不死心嘛,我可告诉你,厂办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这两天你要是.......”
“你还想咋的?”李秀梅依旧护犊到底:“儿子说的有啥不对,万一他们老师有更好的出路呢?”
“行了,你们车间下午不还要加班吗,我们学校也有事儿,赶紧给孩子腾地方,让他好好休息。”
“你就护着他吧!”
张成森看着母子俩,颇为气愤的抬胳膊,伸出手指,虚点了点二人,转身离开。
“儿子,别跟你爸一样,他没啥坏心,也是为了你好。”
“妈,您放心,我都知道的。”
张兆东温醇笑道:“您要带下一届的重点班,压力也不小吧,好好回家歇歇。”
“好,好。”
李秀梅满含笑意的点点头,直到离开,她那句“儿子长大了。”的欣慰自语,依旧在张兆东耳畔回响。
站在病房的窗台边,看着父母携手而去的背影,母亲时而还因为不满,拧着父亲的胳膊,正午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身上,将二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真好。
第三章
直到父母的身影彻底消失,张兆东才后知后觉,自己还没来得及确定究竟存乎在怎样的环境中。
白绿相间的墙面,空气中弥漫着的消毒水气味,是那么真实又那么复古。自己脸上的皱纹全然不见,清瘦而健康,头发浓密乌黑,染发剂可带不来这样的效果。病床床单上的庆钢医院的字样,加上手背处的点点血迹......张兆东不得不试着相信,刚刚结伴离去的父母,不是出现在梦境,而是‘现实’!亦或是他在病床上做了一个跨度二十多年的,冗长的梦?虽说今年是东阳实施大学毕业生不包分配的第一年,有这个政策存在,能够杜绝很多单位不规范的招人、用人。但父亲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还是省劳模,完全就是庆钢的一张名片。加之现任庆钢党委常委、副总经理林庆峰算是父亲带出来的,亦师亦友的徒弟。而且重点大学毕业的张兆东,本身足够优秀,不仅仅是学生会干部,更在大学时期就入了党。所以他进入董事会办公室的议题,通过常委会,将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没人会说什么。待明年转正,张兆东将成为林庆峰的秘书,解决副科待遇。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月,林庆峰接任党委副书记、成为集团总经理。次年六月,已经酝酿两年有余的庆钢二次改组方案,开始试行。时任庆州市委副书记、市长,原庆钢党委书记、董事长赵国盛请示省委,调林庆峰入庆州市政府给他充当副手。那时,随着恩主进驻市府,初入仕途的张兆东,直接踏上了快车道。2001年4月,庆钢二次改组正式开始实施,林、张二人所面对的景象,简直是繁花锦簇、烈火烹油!可在这背后,将会是庆钢三千多名工人颠沛流离的开始,遑论他们背后的各自家庭?自己这个儿子身为庆钢改组领导小组办公室的副主任,高度参与其中,已经到了有家不能回的地步。当群情激奋到了顶峰之时,东阳省著名的庆钢群访事件,在2002年的春天爆发。也是那个春天,备受煎熬的父亲撒手人寰,51岁便离开人世,直到闭眼,都没让张兆东见上一面!林庆峰身为庆钢改组领导小组组长,作为第一责任人,从位高权重的常务副市长,改任市政协副主-席。不堪受辱的他愤然辞职下海,最后在2005年破产,将将五十,已经满头华发!而作为他专职联络员的张兆东,只能顶着主任科员的职级,被发配到地志办,备受丧父与丢职的双重煎熬。与之相比,赵国盛在2001年的时候,携带庆钢成功平稳改组的巨大政绩,一跃成为分管省国土资源,煤矿产业的副省长。他在这个位置上足足干了十二年,于2017年,在省政协党组副书记的位置上离休。赵国盛因利用担任庆州市市长、东阳省副省长、东阳省政协副主席职务上的便利,侵吞国有资产,为他人在企业经营、获取贷款财政贴息......彼时张兆东已经出任安庆市副市长,在惩前毖后的纪录片里看到赵国盛,他还有种大仇未报的失落感。庆钢改组是大势,是省委省政府历时几年,才研判出来的最优解。后来事实也已经证明,日渐臃肿的庆钢集团,经过切肤阵痛后,焕发新生!‘既然大势不能改,那么是不是可以改变一些影响大势发生的小事儿?’比如说,目前集团中,林庆峰与赵国盛的竞争......能不能尝试扭转下关键人物的印象,至少要让二人回归到同一起跑线才好。以他对林庆峰的了解,他绝不会做出,如赵国盛那般侵吞下岗职工安置款,这种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恶心事!‘当年林叔说,他和赵国盛都是公司副总,位置对等。’‘虽然老赵在庆钢工作了小三十年,可他自己作为第一批回到庆钢的大学生,从生产车间一步一个脚印走上管理岗位,论及上级党委亦或工人认同感,未必比赵国盛差什么。’‘最后怎么就弱了他一头,就凭一个已经被省纪委证明是子虚乌有的诬告?’躺在床上,张兆东望着天花板,仔细回忆自己与林庆峰共事时的点滴。6月份的时候,庆钢领导层中就传出集团董事长、党委书记徐康将被调回部里重用的风声。直到下个月,徐康远赴京城履新,坐实了这个消息不是空穴来风。其时,集团总经理、党委副书记郑学鹏顺势接任党委书记、董事长的职务。省里出于稳定生产的考量,决定从庆钢现有的三名副总中,提拔一人出任总经理一职。前者的优势是在庆钢工作了近三十年,上上下下都比较认可,可以服众。后者在于技术突出,年轻有为,属于一步一步走向领导岗位的高精尖人才,工人基础也不弱于人。尤其现在这个年月,从上到下都在提倡干部年轻化,比赵国盛足足年轻五岁的他,简直占了天大的优势才对。至于上层领导,与班子之间的关系,两人亦是旗鼓相当,最后谁能上台都有可能。偏偏在省委组织部,过问前后两任董事长意见时,他们同时提出了一件事儿:“虽最后证明是子虚乌有的诬告,但无风不起浪,还是年轻人稍显浮躁,处事不够认真机敏,让人钻了空子,加担子应该再等上一等!”以至于一步落后,步步落后,最后被赵国盛推到前台挡枪。“应该是徐康调走前的一个月,也就是7月......”此刻无论是对于自己,还是曾经的恩主来说,时间就是一切。倘若事情还是按照原有轨迹发展,那他就对不起命运赠予的重来机会!‘林婶儿是下午去闹得徐康,只要赶在这之前拦下她,就能够保证他不会因为家属的胡搅蛮缠而厌了林叔。’徐康之所以在临走之前没有为他说话,皆因自家夫人受人挑拨大闹徐家!使得原本对他颇具好感,想要扶他一程的老领导断了心思。“连自己老婆都管不好,稳不住,还能管好四万人的大厂?你林庆峰就活该矮人一头。”那时候已经是常务副市长的他,借助这件事儿,语重心长地告诫张兆东:“兆东啊,妻贤则家宁,家宁则业成,娶老婆不需多漂亮,但一定要聪慧,你叔我是晚了,你还来得及,在选择伴侣这件事情上,务必慎重。”由此可见这件原本爱夫心切的好事儿,带给了他怎样深刻的印象!正午的日头毒辣,连带着医院走廊中都是一阵热浪,张兆东刚跑出住院楼,就已满头大汗。都是庆钢子弟,没费什么劲,他就从那儿借来一辆,径直往领导住宅区飞驰而去。当张兆东将摩托车停林庆峰家门前时,他发现院门虚掩。两家是通家之好,他没避讳什么,直接走了进去,而小路尽头的纱帘门内传出的对话,让他止住脚步。这是林庆峰的女儿林琳,还在读高中的她,尚未经历过什么挫折,声音中满是不安。“你爸没事儿,他们不是说要带你爸过去了解下情况吗,咱们要相信他。”“闺女,来年你就要高考了,抓紧回屋复习吧,晚上你爸也就回来了。”舒涵有些哽咽的说着,声音中的坚定,怎么听都是底气不足。目前看来,林婶儿还算冷静,暂时没有做出那个看似精明,却极其昏聩的决定。“妹子,咱们庆钢有一个算一个,没谁不会相信你家庆峰。”“可是那些人会信吗?你们娘俩就这么在家苦等,也不是个办法呐。”仔细想想,其实也对,林家住在六号院,跟赵国盛家的四号院相隔并不太远。如果真是林庆峰后来同他猜测的那般,背后是赵国盛跟吴德贵蝇营狗苟,暗中操刀。上一世,赵国盛利用市长的便利,侵吞下岗职工安置款;身为他的妻子,已经坐上董事会办公室主任位置的郑秋艳,则在钢厂工人中把留厂名额明码标价大肆买卖。郑秋艳继续蛊惑道:“姐给你支个招,你带着林琳,去徐书记家瞅瞅。”“进了门先什么都不管,坐在地上就是哭,反正咱们女人是弱势群体,没理由不利用......”张兆东朗声打断了屋内女人的话茬儿,随后撩起门帘走了进去。省纪委的人,刚把林庆峰带走没多久,即便舒涵看到自己丈夫震惊之余,怒不可遏的要求纪委认真调查,不要污蔑他的清白。只是告诫她,在事情调查阶段,作为家属一定要从大局出发,配合上级纪检部门的工作,更不要对外声张。舒涵打进厂开始,就在宣传口的文艺部门工作,没有经历过太多实务。要说谁能跟省里直接对话,好像就只有集团党委书记、董事长徐康了。左右她是妇女,哭一哭,闹一闹,领导也不会多说什么。没准心生怜悯,帮忙多说几句话,自己男人也就出来了。是,现在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可顶家立户的男人没了,她还有什么依靠去顶那半边天?眼瞅着女儿就要上大学了,这个时候丈夫真的出了什么事儿,再被关上几年,女儿往后就别想着怎么嫁人了,能不能见人都还两说。纵使这般,舒涵也不想在通家之好的子侄面前,表现出什么负面情绪,勉强扯出个笑脸:“小东来了啊,林琳在楼上呢,你叔都跟我说好了,让你给她辅导辅导功课。”不等脸色大变的舒涵疑惑,张兆东直接说道:“您不要着急,林叔之前早有预料。”“是我爸让我过来找您的,前儿他就跟我爸说过,如果哪天他出事儿的话,就让您去我家......”在希望面前,舒涵丢掉了自己故作坚强的伪装:“你叔叔还留下了什么话?”“这我怎么知道,您得去了才成啊。”张兆东憨笑着挠了挠头。“舒涵,你糊涂,老张一个工人能了解什么,当务之急是去找徐书记求援才是!”听到这话,张兆东‘后知后觉’的转过头,看着郑秋艳,恍然的说:“郑姨,原来您也在这儿啊,不好意思,刚没看见你。”“不是我这个当小辈的挑理,工人怎么了?咱们国家可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张兆东阐述过国体之后,直接一顶帽子扣下:“我赵叔才当上厂领导几天啊,你咋还能瞧不上工人了呢?”“小东,你别跟着添乱。”郑秋艳没有理会张兆东的讽刺。“我也是好意,寻思着让你林婶先去徐书记那看看,再去你家也来得及不是?”“郑姨,您不愧是待在董事会办公室的,连我叔被人举报都知道,消息就是灵通。”张兆东似是无意的挑刺儿,反倒点醒了还有些慌乱的舒涵,是啊,丈夫都没跟自己说什么事儿,过来带他去调查的纪委工作人员更没有阐明原因。是这事儿之前就上过党委常委会了,还是说......瞧着满脸怀疑,看向自己的舒涵,郑秋艳终于后知后觉。“咱俩家离得这么近,纪委的车就停在我家门口,我也是听到他们说的,才猜到个大概。”张兆东“哦”了一声:“郑姨果然是庆钢认真负责的好干部!”“不辞辛劳的放弃午休时间,也要给我林叔的事情弄个一清二楚。”又刺儿了郑秋艳一句后,他转而说道:“这几天厂子里都在传,徐书记就要调走了。”“诶,您说巧不巧,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我们学校的学生会。”“每当高一届的学长出去实习之前,学生会就会进行换届,由我们这些低一届的学弟,顺势顶上,确保学生会正常运转。”张兆东看着郑秋艳,俊朗的脸上写满了求知欲:“郑姨,你说咱们庆钢是不是也是这套流程啊?”“不都说大学就是个小型社会嘛,我想大抵是差不了多少的,对吧?”这小子明明一脸懵懂,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句句点在关键位置!从他进来的这十分钟里,事情就没顺过,明明舒涵这个傻娘们儿都要让自己忽悠成了的!“不是你说的,你叔给我留话了么,你这孩子,怎么......”说到这儿,舒涵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就见她吃惊的看了张兆东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道:“你是诓你郑姨的?”“嗯,原本我就是来给林琳补课的,只是刚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就听到了您和郑姨的讨论。”“都是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舒涵横了张兆东一眼,有些怅然:“更何况,要不是你来的及时,我还没反应过来那女人打得什么主意呢!”“婶儿,您也是关心则乱,不然不可能连我都能看出来的事情,你看不出来。”“这话说的,我能不关心?你叔要真有个什么好歹,我跟你妹妹可咋办?”仿佛是找到了真正信任的人,舒涵也没管对方是不是个孩子,直说出了心里话:“我倒没什么,跟你叔过了二十来年,享受过了也经历过了。”“可你妹妹呢?她还这么小,都还没上大学,如果你叔他......我真不知道丫头以后该怎么办。”“婶儿,事情不至于这么糟糕。”张兆东认真道:“不是我宽慰您,咱们庆钢上上下下,都知道我叔什么人性。”张兆东斟酌片刻:“小时候你们总教育我们孩子,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儿,一定要回家跟大人说。”“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反正我觉着庆钢就像个大家庭,徐伯伯是这个家里的大家长,我叔出了事儿,来不及和他说,但纵观整个厂子,还有谁比你更有资格代表他和徐伯伯对话呢?”张兆东最后的俏皮话,并没有让舒涵发笑:“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找徐书记?”“如果就这么跑到徐书记那里反映问题,会不会有些多余?到时候再闹得人尽皆知,等最后你叔没问题,核实清楚回来了,再因为我的举动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此刻的舒涵,用新世纪的一句春晚台词足够概括,‘聪明的智商又占领高地了。”担忧事情扩大是好事,可终究她遗落了最为重要的一点,盯着她那双尽显彷徨的眸子,张兆东再次开口:“婶儿,我郑姨都听到消息过来看过了,您觉着你们家周围几家,还有哪个不知道?”“那些省纪委的人什么由头都没有,就那么把我叔带走了,肯定不合规!”他发现舒涵好似还没醒悟问题的关键在哪,只能用符合自己这个年纪阅历的事情,继续分析:“您说巧不巧,我又想起在学校发生的一些事儿了。”“那是我竞选院团委副书记的时候,当时我有些迷茫,担心自己不能胜任,担心不能服众让同学不满。”“还是我们院主任告诉了我一个道理,他跟我说,兆东啊,你能不能胜任,不是自己决定的,也不是你那些同学认为的。”舒涵还是有些恍惚,张兆东见此,只能心一横,替她做出决断:“婶儿,在家待着也是干着急,不如过去试试。”张兆东目光如炬,语气坚定,全身似乎笼罩在一种莫名的自信气场中,丝毫不像一个刚大学毕业的孩子。就这么沉默了一阵,舒涵似被他的坚定打动,长长叹了一口气:“行,我这就去徐书记那里看看,小东还要麻烦你在家,帮我照顾林琳。”好容易才让她明白事情的关键,可不能再因为她的拙口笨舌误了大事。“婶儿,徐伯伯习惯在午休的时候钓鱼,你家离池塘可不近,还是我骑摩托带你去吧。”当张兆东和舒涵来到位于厂区西侧的人工湖时,就见徐康站在湖边,手里拎着鱼竿,一脸严肃。果然,等他们二人走到近前,徐康便摆了摆手道:“我已经通过正常渠道向上反映了。”“下午我也会召开党委会讨论这件事情,归根结底,庆峰同志就这么被带走,责任还是在我的。”“舒涵,你就回去等着吧,不是我敷衍你啊,我对庆峰是完全信任的,如果他没问题,我作为庆钢的党委书记、董事长,一定会给他讨个公道。”“但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事儿......我也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帮帮他。”徐康不愧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江湖,这番话说的确实贴心,只不过实质问题却丁点没有得到解决。固然,这个时候舒涵不会再因为撒泼厌了徐康,但徐康毕竟还有一个月就要走了,另一位接任他的人选,在庆钢班子调整时,话语权同样重要。如果就这么回去,事情极有可能还按照原有的轨迹发展,那样一来,他的打算都将付诸东流。见舒涵还在考量什么没有表态,张兆东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徐伯伯,照理说我叔不过是个副市级干部,而且还在企业当中。”“是什么样的案子,需要省纪委不跟集团党委打招呼,不走正常流程,直接去家里把人带走?”“就算林叔真涉嫌什么收受贿赂,或者倒卖集团重要资产,也不会如此神秘吧?这里边是不是有啥其他原因,吴书记有没有跟您这个一把通过气?”张兆东相信,自己将话说到这个程度,足够徐康这只老狐狸明白林庆峰被带走,究竟意味着什么了。徐康本身确实不会受到多大影响,毕竟他即将去部里任职,但庆钢集团呢?集团刚改组四年,省里就已经传出了要二次改组的风声。上一次已经促成了总经理负责制的诞生,昔日副手权利大大增加,从而影响到了班子权利架构动荡。那个时候庆钢可是乱了好一阵儿,徐康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逐步将事情捋顺,让庆钢重新迈入正轨。随着经济发展日新月异,眼下省里传出筹备庆钢集团上市的二次改组风声,甚是喧嚣。不肖多想,在他离开后的庆钢,又将经历权力与利益的叠代,没谁会放弃这种能够插上一手的大好时机。在这个关键当口,负责生产经营的副总被纪委调查,代表着什么?往更深处想,又何尝不是代表着他这个即将高升的一把,对庆钢掌控不到位?虽说省委已经代表中组部跟他谈过话了,高升走人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况且,给他带来升迁政绩的庆钢之于自己来说,可比亲儿子都要亲上一些。眼下有人要利用自己的“儿子”,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