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微知著江河情(二)
到了下午,徐迎水被左搀右扶着走出酒庄的品酒间。坐在回银川的小车上,徐迎水瘫坐在后排,嘴里不停地念叨:“品丽珠、赤霞珠和蛇龙珠长对了地方,黄河水滴灌出了享誉世界的葡萄美酒。”心里搁了事,他不醉才怪。儿子徐扬今年30岁出头,还没对象。妻子江小雨一着急,总和他拌嘴,两人一见面,说不了三句话就吵。江小雨粗声大气地责怪他对儿子的婚事漠不关心。
博士徐扬进入了操作工角色。媒人介绍的姑娘,见面一问在什么岗位上工作,他便坦荡回答:“目前是操作工,至于今后会调整到什么岗位上,还不好说。”
与异性对视时,徐扬觉得自己正被温柔地抚慰,总以为对方是喜欢自己的。他觉得自己只要拿出了全部的真诚,就一定能够赢得女孩子的青睐,却一次次被自以为是的感觉蒙蔽。每一回见完面,姑娘们再也不愿打搅这位博士级操作工。
徐迎水醉酒为儿子闹心时,他儿子正和姚处长在谈心。
“这一年,我在一线工人师傅身上学到很多。”徐扬有些动情地说,“我应该感谢处长您果断把我下放到基层。”
“说说。”姚处长拿一只纸杯,站在饮水机前一边接开水一边笑问,“我想知道,我们的大博士在工人师傅那里学到了什么?”
“我有几点心得。”徐扬双手接过姚处长递来的水杯,认真说,“第一,通过基层锻炼,我的心态更加平稳,会把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做到最好!像一线的工人师傅,他们许多年如一日,坚守在不起眼的岗位上,让我感受到了工人群体特别能忍耐、特别能奋斗的实干精神。第二,我在班组工作岗位上的长期学习,有助于我业务能力的提升。在我们这样的大型国企,或者是在我们宁东能源化工基地,根本不缺博士。然而,很多博士来到宁东基地后,很少有人再去接触书本。我这一年,养成看流程图的习惯,有疑问随时去翻资料,随时向工人师傅请教。理论和实操相结合,让我增长了本领。”
“怎么样,徐扬,想回来搞研发吗?”
“想啊,但更想在基层多一些锻炼。”
“我同意你继续留下来。”姚处长指了指杯子,让他喝水。
“好的。”徐扬笑着点了点头。
“哎,徐扬,有什么实际困难吗?”
“要说困难的话,我还真有一个。”
“哦,你说。”
“到了车间,我的对象不好找!”
“哈哈,你算是走进了一线工人的心里。”
徐扬有那么一点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记得我刚去操作岗实习时,年轻工人就劝我说:博士哥,你不能在操作岗干得太久。
我问为啥?他们说,你再干下去,娶媳妇都难!果不其然,我找对象屡屡受挫。我们操作工每天早出晚归,带一身尘土回家,很多女性不理解我们。”
“这是一线工人的普遍困难。”姚处长叹息道。
“我家亲戚给我介绍对象,安排我相亲见面,每回加上一个女孩的微信和QQ,总是没聊几天,对方就说,原来你是生产车间的一名操作工啊!再后来,一个个女孩在我微信和QQ上消失了,她们不愿和产业工人谈恋爱。”
徐扬懂得操作岗的苦与累,却爱上了现代煤化工行业。他对姚处长说,工人长年累月倒班,生产一线既脏又累,每次一下班,裸露的皮肤就变得黝黑,像是从一幅油画里走出来的。他新买了一辆小轿车,网购了一套米黄色的坐垫,不出一个月,驾驶员位置上的坐垫就变成了黑色的。一洗再洗,坐垫洗不出本色,只好扔掉。
“要不你先留在生产一线,”姚处长以一种鼓励的目光望着他,“可以在一线多走几个岗位,下一步公司对你另有安排。”
“我心里盼望着将来参加煤制油项目。”徐扬迎着姚处长的目光。
“徐扬,你在一线安心干!你们搞研发的人都是企业的宝,你今天积蓄的能量有一天会爆发出来的。”
姚处长动情地说完这句话,冲徐扬笑了笑,又把目光瞥向窗外一片巍峨的钢铁森林。荒原之上,茫茫的沙丘连绵起伏,云朵般高低不平地堆满大地,走近时只能看见流沙在涌动,四周根本没有一条路。在这严酷而寂寥的大地上,人们在荒芜处植下了希望的种子。渐渐地,这里有了晃动的人影,有了第一栋简易彩钢房,有了第一片矗立起来的工业装置,也有了一条通往现实的路。
北京,煤制油项目指挥部。
这个机构的负责人高玉珠,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
或许,对高玉珠来说只是一瞬的幸福。2013年7月的最后一天,清早上班,高玉珠、崔工和几位同事怀里抱着编制出的煤制油项目实施方案,心怀忐忑地走进国家发改委。这一摞一摞的实施方案,经国家发改委核准之后就能投入工程实施阶段。高玉珠和同事十分激动,围绕煤变油,她已工作了十几年。现在想来,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年华是在对外谈判、寻找核心技术中度过的。
过了一个月,国家发改委批复项目开建。
国庆节前夕,宁东能源化工基地,晴朗无风。全球单体规模最大的煤制油项目——宁煤集团年产400万吨煤炭间接液化项目,宣布开建,项目采用我国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成套技术。这一天,世界的目光关注宁东。西方专家依据旧观念,凭借想象用“不成熟”“问题多”之类的字眼,判定中国的煤制油前景。
宁东沸腾了,3万工人从四面八方拥向建设现场。
煤制油项目宣布开建12个小时前,凌晨,北京。
有一群年轻人忙完工作,不加班也不急于下班。他们轻松惬意地坐在会议桌前,说起煤制油,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布满笑容。他们是煤制油项目指挥部留驻北京的工作人员,为了工程开建,已在北京忙碌了好多年。眼见即将开建,他们岂能无动于衷?忽然,有人说,在这么一个重要时刻,我们怎能缺席开建仪式呢?没想到,这句话触动了众人的心弦。有人问,一路走京藏高速,如果不遇塞车,10小时能否赶回宁夏?林邀月大喊:可以!
大家相视一笑,会心地朝楼下走去。
他们发动汽车,一路向西,向千余公里外的宁夏飞奔。
碧波荡漾的鸭子荡水库,盛满了一汪黄河水,盛满了一个小省区的大梦想。人们要用农业节余的水,让一个世界级的现代工业项目原地起飞。此时,工业人最能意识到,水,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基础性、先导性、控制性要素。
高玉珠奉命从北京撤回宁夏,仍然很忙,负责与全国各地的制造企业保持沟通。以水为基,国内众多企业与宁煤集团联合承担起几十项重大技术、装备以及材料的研发制造。围绕这一非凡工程,国内企业联袂赶考,广袤的中国大地上迸发出创新实干的激情。
崔工,五十多岁,白了半个头,伏案久坐导致身体虚胖。在技术专家里,他是出了名的计较人,事无巨细,但凡能想到的都会操劳到底,这样的人心累。这天上午,崔工陪同吴忠仪表有限公司的几名技术代表爬上高高的框架,现场说起特种阀门的生产要求。吴忠仪表有限公司是国内一家著名的仪表生产企业,在煤制油项目上承担了所需阀门和仪表的生产任务。一切的生产要求,在采购合同里已讲清楚,可崔工不放心,喋喋不休地一再强调。他伸手指向对面远处的一排高塔,对仪表公司的代表说:“有些阀门安装在高塔顶端,如果质量不可靠,就会发生微小的故障。设备一旦出现故障,你我双方无法维修。从地面到高塔顶端,太高太悬,人即便爬上去了,也无法实施维修作业。”
“对!”仪表公司的代表应道,“这一回特种阀门的研发,对我们企业是一次绝好的机遇,当然也是一次挑战。”
“你们仪表公司的销售人员很清楚,在前几个煤化工项目上,你们在整个宁东总共签了多少单,卖了多少产品。”
“崔工,之前我们供货款合计只有200万元。”
“这一回,你细算过吗?”
“拿到的前期订单已有4亿元。”仪表公司的代表说话时,脸上乐开了花。
“我想,后期还会有追加,这得你们拿出研发本领。”崔工认真地说。
“是啊!煤制油项目给了我们一次机会。”
“煤制油项目要带动国内企业搞国产化。”
仪表公司的代表感慨道:“我们憋了一股劲儿,为了能参与煤制油项目建设,全体研发人员热情高涨。这几年,我们攻克了高端阀门在高温、高压、腐蚀和磨损等复杂工况下,长周期运行的多项关键技术。”
“预祝你们成功!”崔工高兴地说。
“预祝项目成功!”仪表企业代表回应。
刚说完话,崔工扭头转身时突然栽倒在地。
这一下把在场的供货商代表吓坏了,他们忙拨打急救电话,又急忙向煤制油指挥部报告。对于崔工的突然晕倒,老同事觉得这与他长期的高强度工作有关。崔工这些年在北京,不管四季,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吃三睡五干十六”是项目全体人员的一种工作状态,即每天吃三顿饭花三个小时,每天睡觉花五个小时,每天干工作得用上十六个小时。崔工忘我的工作,严重透支了身体健康。当煤制油项目真正开建时,他却住进ICU,抢救了三天三夜后才苏醒。
煤制油建设如火如荼,徐扬有些心焦了。
自煤制油项目开建以来,徐扬还是照例在烯烃公司的生产一线忙碌,他每天眼巴巴地看着煤制油项目火热的建设现场,有些按捺不住。应煤制油建设的需要,一些骨干力量纷纷被抽调到项目上。虽然姚处长说过让他安心在一线锻炼,今后有他施展的机会,可徐扬不安心,去不去煤制油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借午饭时间,徐扬开车跑到附近的鸭子荡水库,一进父亲的办公室,便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
“找我有事吗?”徐迎水瞥了一眼儿子。
“当然。”徐扬摸一下鼻子说。
“是工作上的事情?”
“是啊!”
“和煤制油项目有关?”
“是啊!”
“臭小子,光会说是啊、是啊。”徐迎水看到儿子眼里的某种苦涩,笑着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徐扬皱着眉说:“我下车间当操作工两年了。煤制油项目开建也有大半年了,分配我去烯烃项目的姚处长是不是忘记了我?他说过会安排我去。眼下,煤制油建设在提速,很多人陆续去服务了,唯独没我什么事。”
“让你当一名操作工你后悔了?”徐迎水问。
“爸,我不后悔!”徐扬说,“我想,我应该去服务煤制油项目,发挥更大的作用。如今,大家都在忙,但没我什么事。”
“那么,你可以主动找姚处长谈一次。”
“我不好意思去。”
“有一个词——主动请缨,你知道不?”
徐扬一怔,想了一下,又摇头。这时,手机响起,是办公室打来的,通知他下午一上班准时到姚处长办公室。徐扬喜悦地挂掉电话,脸上笑开了花。显然,姚处长必然是有新任务安排给他。徐迎水替儿子高兴,提醒儿子在任何一个工作岗位上,都要时刻保持一种干事的精神状态。
下午一上班,徐扬走进姚处长办公室,看见了一屋子的人。很多人他不认识,他认识的人有人事处的、建设处的、气化厂的、动力厂的、合成油厂的,无一例外都是负责人。等人员一到齐,姚处长开门见山地说:“煤制油项目推进到现在,要逐步实施全场大链接,这项工作等同给煤制油做一个完整的保护系统。经管理层与专家组细致而慎重的考量,一致认为徐扬同志能够胜任这项工作。集团公司决定由徐扬同志牵头。”姚处长说到这里,郑重地望向徐扬,“怎么样?我们的大博士有没有信心啊?”
在场的干部都看向徐扬,徐扬的脑海一片空白。旁边的一个女干部用胳膊肘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这才清醒了过来,连忙站起来向在场的人鞠了一躬,算是和大家认识了一下。
“怎么?害怕打硬仗?”姚处长向他投来了鼓励的目光。
“害怕。”徐扬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
众人一怔,有人发出了惊叹。
“我怕打仗不用我!”徐扬猛然高声喊道。
接着,徐扬还听到人事处处长宣读了他被任命为煤制油合成油厂总工程师的任命。昨天还是操作工,今日竟成总工程师。散会后,他翻滚的心绪才渐渐平复,认为之所以获得这个任命,得益于他在车间当了两年操作工,熟悉了装置,学到了本领。在生产一线,他们每周开两次讨论会,与技术人员探讨棘手问题。比如,空分和气化之间的技术原理,气化和净化之间、动力和全厂之间的关联。比如,动力站的锅炉跳闸了,会影响到哪个环节?是影响空分还是影响合成油?具体会带来多大影响?
当天晚上,徐扬在单位宿舍激动得难以入眠,打电话向父亲报告了今天的情况。他深刻体会到企业的公平,胸中总有一股热血在浮升,铆足了劲儿要干好工作。每一天,似乎都有一种豪迈感在支撑着他,比起以往他越来越忙碌了。高玉珠阿姨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他没时间见。林邀月刚参加完本地公务员考试,在家闲着,徐扬索性怂恿林邀月代劳去和姑娘见面。接下来,林邀月好事连连。其一是,没想到这姑娘和林邀月一来二去很投缘,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其二是,林邀月在考公中一路过关斩将,获得成功,还偏偏被分配到宁东能源化工基地管委会。
博士中的工人,工人中的博士,徐扬拥有了施展才华的广阔舞台。他以精湛的技能转战煤制油建设,担任总工程师,负责全厂装置大链接工作。
林邀月当上了公务员,一边忙上班,一边谈对象。
一束晨光从窗外投进办公区,洒在林邀月身上,照亮了他俊美面庞上一圈细细密密的汗毛。林立功觉得,青春的热情和憧憬在儿子这里有了延续。他替儿子高兴,一再叮嘱林邀月要向徐扬学习,每次把话说给儿子,儿子总是打个哈哈,点点头应付一下。
林立功心上放不下,又觉得自己在杞人忧天。
这一年,社会上人和人见面流行一句口头语:“时间都去哪了?”林立功有时也会问自己,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眨眼就到了得给儿子操心婚事的时候。和天下父母一样,一代黄河水利人同样对儿女有着很多期待,很多祝愿。
就像歌里唱的那样:
这天清早,林立功一边走路一边打着电话。一进水利厅大门,就有一只大手忽然响亮地拍在他肩上,惊得他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回头一看,是一个不曾谋面的老人。细看,这人虽脸面褶皱纵横,但头戴一顶礼帽,露出鬓角的一小撮白发,着装是时尚而现代的,蓝色背带裤搭了件粉色的长袖衬衣,锃亮的鞋面上能映出人影,手上居然还拎了一根细长的文明棍。林立功匆忙挂掉电话,有些茫然地端详起眼前这个奇怪的人。
“林立功,不认识我了吗?”老人笑嘻嘻地问。
“哎,您是……”林立功愣怔了几秒。
这人身高体胖,气宇轩昂,像是一位离休干部。然而,林立功实在记不起这人是谁,只好赔着笑脸搭话,说:“您老怎么有空来厅里了?”老人把文明棍突突突地磕在地面上,表达着严重不满,语气中有些嗔怨,“林立功啊林立功,我,是老庞啊!”
“哎哟,庞叔,咋是你嘛!”林立功一拍脑壳,激动地握住对方的手。经对方提醒,林立功一下想起,当年在泉眼山泵站,他和老庞跟北京来的著名冷焊专家陈钟盛一起维修过三台被冻裂的沅江泵。因为修泵,他们并肩工作了几个月。
“同在银川城,咱俩30多年不见喽。”老庞愉快地笑了。
“算下来,您今年快80岁了。”
“接近了,78岁。”
“身体硬朗?!”
“但也有犯愁的事儿,让我心里不得安宁。”
“庞叔,咋了?”
“起因呢,还是在修沅江泵那一年。”老庞这么一说,林立功很困惑,盯着老庞的眼睛往下听。老庞不紧不慢地说:“修完沅江泵,我一回银川就和喜欢我的那个四川女人结了婚。当时我40多岁,这女人在第二年给我生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今年啊,我女儿从中国水利水电学院博士毕业了。”
“恭喜恭喜!庞叔,后继有人!”林立功喜悦地说。
“唉,女大不中留,何喜之有嘛!”老庞皱起眉头。
“话可不能这么说!”
“哎,一言难尽。女儿学的是水利,博士一毕业,不愿到水利上工作。拿她没辙,我想跟厅长聊一聊。”
“厅里啊,热烈欢迎高层次人才。”
他俩边走边聊。老庞说得最多的,居然还是黑山峡。还说,1970年代,自己还是干练青年时,有专家提出黑山峡建高坝大库的坝址有问题,说河床下有顺河大断层,是不能建坝的。国家拿出经费,在黄河河床下打了个直径3米、长达308米的隧洞,横穿黄河底部。结果否定了有顺河断层的说法。接着,又有专家说,坝址地震烈度应提高……反正,专家勘探一回,他当一回“穿山甲”。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厅长办公室门前。老庞来水利厅没别的事,只是来转悠一圈,厅长是自己当年的徒弟。林立功急忙说有工作要忙,面露歉意地对老庞说没法陪他进厅长办公室。说罢,扭头要走。岂料老庞一把按住他的肩胛骨:“哎呀,林立功,你急什么嘛!”又特意叮嘱一句,“将来黑山峡要是动工了,你可一定要在第一时间通知我啊!”
“你快80岁了,咋还想着黑山峡?”林立功笑着打趣。
“有一件事你可能忘掉了。”老庞一脸严肃地望着林立功。
“啥事?”
“黑山峡大柳树坝址那些隧洞,全都是我当年打的。”老庞顿了顿,提高嗓门说,“洞口,也是当年我封的。最关键的是,我熟悉河底具体情况。黑山峡动工,你要通知到我,我想给高坝大库出最后一把力!”
林立功听到这里,心头一热,两眼泛起红潮。
老庞见状,不由得握紧了林立功的手。
回到办公室,林立功有些心神不宁,但又说不上是何原因。临近上午下班,有一条不幸的消息在微信上传来。前一天下午,继崔工之后,高玉珠居然也晕倒在煤制油建设现场。那时,她一只脚刚踩上框架,忽然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安全帽都被砸落脚下。同事们伏在耳边叫不醒她,吓坏了在场的人。大家紧急把她送进银川的大医院,忙了一宿,人已经清醒了,但经检查,发现她疑似患了一种恶性肿瘤。
高玉珠无儿无女,父母都已故去,身边没有照料的人。高玉珠生病的消息,是徐扬打电话告知林立功的。
晚上,林立功坐在沙发上抽烟,电视开着,他眼睛压根没朝屏幕上瞅。到了晚上10时许,房门忽然被打开了,林邀月拎着一只公文包进了门,弯腰换鞋。林邀月发现气氛不对,平日里并不抽烟的父亲竟锁着眉在屋里抽上了烟。
“爸,今儿加班,回来晚了。”林邀月向父亲打招呼。
“嗯。你来,我们坐一会儿。”林立功抬头对他说。
“您有什么心事吗?”
“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爸,你说。”
“你玉珠阿姨生病了,挺严重的。”林立功缓缓地说,“今天上午,是徐扬通知我的。你玉珠阿姨,里里外外只她一个人,马上又得走北京查病,我有些不放心。”
“爸,玉珠阿姨生病的事,我知道的。”
“哦!你咋知道的?”
“实话实说,爸,我刚见了徐扬,正说这事。”
“哦!”
“爸,我准备向单位请一周假,陪玉珠阿姨走北京。”
林立功猛然一抬头,仔细地盯着儿子看,心里很想对儿子说一声“谢谢”,但话到嘴边又感到实在难为情,憋了半天说不出来。他站起身,以欣赏的目光看着林邀月,那眼神仿佛在说,邀月长大了,懂事了,通情达理。
“我采访任务一完成,立即去北京替换你,保证不让你续假,不过分影响你在单位的工作。”林立功说。
“爸,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玉珠阿姨既是我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亲人,她带我在北京实习那阵,我感觉她真不容易。”林邀月动情地说。
“你玉珠阿姨还像刚参加工作时那么泼辣。”
“玉珠阿姨的病都是干工作累出来的。”
父子俩坐在客厅沙发上聊了一阵子,林邀月回了卧室,连夜收拾行李。林立功若有所思地枯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似乎在想着什么。等林邀月忙完一切,洗漱完毕回到卧室,林立功这才站起身,默默地去自己卧室歇息了。
林邀月陪高玉珠去北京的第三天,给父亲打了电话。林邀月显然是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带着哭腔对林立功说:“爸,事情不顺!我玉珠阿姨在医院的挂号检查倒是十分顺利,但她的病情特别糟糕,确诊了。医生做了一个会诊,说是要尽快手术。手术在三天之后,医院说成功与否,不敢保证。”
“那么你玉珠阿姨知道了吗?”林立功问。
“瞒不住,她清楚。”林邀月叹息一声。
按照父子俩的约定,林立功准时赶到北京。
走出首都机场,林立功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肿瘤医院。肿瘤医院人满为患,他一进前厅,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埋头坐在住院部大厅的地上,哭得身子一抖一抖的,过往的行人看见了都避开,就像溪水避开小石子。上住院大楼的几部电梯异常拥挤。他在电梯口被人挤来挤去,花了半个小时才上到高玉珠所在的楼层。走到病房门前,他屏住呼吸,轻敲一下房门,推开一道缝隙朝里瞧。他把脑袋探进去,确定是不是高玉珠的病房。
“说话呢,我的家属就来了。”
半躺在病床上的高玉珠望见了林立功,笑着对正和她交谈的几名医护人员说。林立功进门,朝前走几步,向医护人员鞠躬,说辛苦大家了。
“患者家属,这是手术通知单,”一位医生把几页纸递到他手上,又指点说,“请仔细阅读。”
“好的,那我还要做什么?”
“在同意一栏签上姓名。”
林立功坐在病床边上,认真地阅读起来。
这会儿林邀月下楼去打午餐了。医护人员说是准备手术要找家属签字,高玉珠正为此犯难,恰巧林立功赶来。林立功捏着手术通知单在看,不经意一抬头,病床上的高玉珠也正瞧着他,两人目光相触,都笑了,那么自然,那么默契。他颤抖着手,在通知单上刷刷签下名字。这个过程,他与高玉珠没有任何交流。窗户半开着,一缕冬日的暖阳静静地洒进来,窗台上一束三角梅开得正艳。
身体虚弱的高玉珠被医护人员推向手术室,林立功心上悬了一块巨石。巨石像是被一根头发丝吊在半空,人要从底下穿过,悬得很。高玉珠能否从手术台顺利下来,不得而知。忽然,高玉珠泪眼婆娑,向林立功提出一个要求:“立功,抱抱我吧。”高玉珠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林邀月倒先捂住嘴,眼圈红了。林立功鼻子一酸,倏然涌出的珠泪砸落地面,像珍珠一般闪亮。
林邀月扭过头,明白了一个词,铁骨柔情。
时间已是2016年底,煤制油项目到了最后的试车阶段。煤制油项目系统复杂,系列多,流程长,最关键的费托合成技术要工业放大20多倍,这个过程很容易出现工程问题和技术问题。为了确保成功,几千名干部职工回不了家,白天做生产准备、检查和验收,晚上还要审查方案和培训,预先消除安全隐患。
冬季,宁东能源化工基地奇冷无比,气温比银川市区要低好几度,风又很大。世界煤化工的目光聚集到煤制油项目的合成油厂,煤炭将从这里变成油品,汩汩涌出。而意外在此时出现了!费托合成器即将运行,可重质油管线居然被冻僵堵死,轻质油像糨糊一样流出来。合成油厂的魏厂长和总工程师徐扬一检查,发现管线被堵死了两公里。
深夜,试车指挥部灯火通明。
这里的每一张脸上都写满焦灼,姚处长和指挥部成员坐立不安。有人背着手来回踱步,有人躲在角落里不停地抽烟,有人隔窗远眺两公里之外的合成油厂。迟迟没有接到抢修现场的消息,指挥部里的气氛骤然紧张。
“试车指挥部,试车指挥部,我是合成油厂总工程师徐扬。”忽然,对讲机里传来一阵急促有力的报告声,“我在事故排查现场,现在由我报告事故原因。现场查明,这起事故的原因有三:第一,重质油管线没有做表面保温系统,存在先天性的设计缺陷。在最初的设计阶段,我们的工作人员疏忽大意,没有考虑到它会被冻住堵死。第二,本次事故的主要原因是,按照我们原定的试车进度,我们在本年度冬季不开车。原定开车时间是明年春夏之交,这个时间段根本不存在管线冻僵堵死现象。第三,作为全世界单体规模最大的一套煤制油装置,首次开车,原本就存在各种不可预知的情形,这些问题的出现都需要我们逐步完善。”
“合成油厂,合成油厂,拿出补救措施,迅速完善。”煤制油试车总指挥捏起一只对讲机,发布号令。
“请指挥部放心,合成油厂正在实施补救。”徐扬报告。
新问题的出现,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合成油厂的厂长老魏是抢修现场压力最大的人。他让徐扬向试车指挥部报告现场状况,自己压根儿没露脸。那会儿,老魏在冰冷的寒夜里,两手抱着重质油管线放声大哭。魏厂长和徐扬面临的是一项硬任务,他们必须带领技术人员增加管线的表面保温设施。合成油厂是厂长负责制,老魏一想到会影响煤制油的试车投产,不禁落下泪来。老魏身高体胖,仍然爬上30多米的框架,跪在重质油管线前一寸一寸地摸温度,边哭边干,边干边哭。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而老魏哭声很大,爬上爬下更显得笨拙。老魏跪着查管线、放声大哭的一幕,牢牢镌刻在全体煤制油项目干部职工心里。
指挥部随时掌握合成油厂信息。
“姚处长,要不你去看一看抢修现场?”集团领导说。
“我不去!”姚处长顶了回去,“零下20多摄氏度的天气,魏厂长他们抱着管线掉眼泪,你让我去现场,这不得逼疯他们!”
姚处长心里清楚,此时他若去了事故现场,在场的人内心都会崩溃。老魏厂长在现场哭罢,带领一群技术员奋战在抢修管线的前沿,全力排除故障。第四天凌晨,老魏厂长他们完成抢修任务,整个重质油管线疏通了。试车工作如期进行,合格油品涌了出来。在场的干部职工欢呼雀跃,每一个人眼里都噙满泪花。
元旦前几天,煤制油项目油品A线打通全工艺流程,产出合格油品。捷报传来,这天成为一个值得铭记的重要日子。至此,宁夏回族自治区与国家能源集团联袂向党中央交出了一份沉甸甸的答卷。中国人的煤炭间接液化项目成功了,新华社对外庄严宣告:国家能源集团成为世界上唯一同时掌握百万吨煤以上直接液化和间接液化技术的公司。
“五年工期,三年干完,真了不起啊!”
“项目国产化率接近百分之百。”
林立功在北京的肿瘤医院病房里陪着高玉珠,一边等待收看中央电视台晚7点的新闻联播,一边激动地说起煤制油项目。高玉珠躺在病床上,眼含热泪,脸上露出欣喜之色,笑声也渐亮起来:“煤制油项目的建成,可不是三年五载,是整整十八年啊。哎,林立功,我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美国轰炸那一年,我们在贺兰山的矿山上开始讨论煤制油的。”
林立功一怔,只见两行清泪从高玉珠脸颊上滑落。
新华社的一条新闻一闪而过,高玉珠十八年的青春年华也随之一闪而过。这十八年啊,一代人的青春为之付出,一代人的热情为之倾注,一代人的梦想为之萦系。原本被几个煤炭大省环抱的宁夏,忧患思变,抢抓机遇,以改造自我的勇气完成了蜕变,不仅建成世界单体规模最大的煤炭间接液化示范项目,完成了从“卖炭翁”到“卖油翁”的转变,更为国家的能源安全筑起了一道巍峨的堤坝。
这一刻起,每天晚上,宁东的煤制油工厂都会亮起10万盏明灯。这里,总面积有560个足球场那么大,矗立的26万吨钢结构是一片钢铁森林,3200多公里的管道是银川到三亚的距离,敷设电缆接近中国高铁的运营总里程。
“高操戈的精细化工该投产了。”高玉珠说。
“你咋知道?这些天我没接到老高电话。”
“嗨,你迂呀,还用老高打电话告知?”高玉珠关了电视,“上游有了大宗原料,老高的企业就能运转。”
“哦。”林立功恍然大悟,笑了起来。
这时,林立功的手机响了,一看是高操戈。果然,高操戈问候了高玉珠病情,得知已过危重阶段,就对林立功说,你在北京要照顾好高玉珠,要她安心养病。接着才说,煤制油项目建成之后,下游企业有了大宗原料。还说自己等待这么多年,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的精细化工厂准备在半个月之后投产。
“等玉珠从北京回来了,我们企业的产品就会生产出来,就会填补国内空白,就能替代进口产品。”高操戈兴奋地说。
“玉珠和我正聊你呢,她预测你的企业要投产了。”林立功说。
“我们企业生产所需的七种原料,高玉珠他们单位提供五种,我用一根地下管道就能接收到。另外两种原料,我们从周边200公里之内就能轻松调运。立功啊,便捷地关联到上游企业并获得原料,这样我的企业就能又好又快地发展。”
听见高操戈的好消息,高玉珠不由得笑出了声。挂掉电话,林立功的微信又响了,是徐扬发来信息:“煤制油合成油厂魏厂长今早乘出租车回单位途中,不幸遇车祸罹难。此事是否告知玉珠阿姨,请您定夺。”
林立功一怔,放下手机,没敢多说话。高玉珠此时兴致很高,说煤制油建成,助推了国内技术和民族工业的发展。
“立功,你看嘛!”高玉珠掰着手指,娓娓道来,“杭氧,为煤制油研发的大型空分设备,一小时生产的氧气可充满14座北京水立方,是世界最大的单机制氧装置,杭氧因而一举成为世界空分强企。沈鼓,围绕煤制油,生产出大型先进制冷压缩机,大大提升了我国装备制造业的国际竞争力。再说近处,宁夏的吴忠仪表为煤制油研发的调节阀,寿命比进口的延长了三倍,价格还不到国外著名品牌价格的一半。”
“煤制油带着国内企业集体赶考。”林立功笑着说。
“这个说法生动!”高玉珠冲他竖起大拇指,又说,“国产化率达到98%,实现了一次跨越,直接有力地终结了进口技术和装备制造产品的暴利时代。同样,我们与西门子、三菱重工、壳牌同台竞技,让中国制造扬眉吐气!”
“我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
一到晚上7点整,电视机里就响起熟悉的旋律。央视主持人播报:“习近平总书记对煤制油示范项目建成投产作出重要指示,指出这一重大项目建成投产,对我国增强能源自主保障能力、推动煤炭清洁高效利用、促进民族地区发展具有重大意义,是对能源安全高效清洁低碳发展方式的有益探索,是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的重要成果。”
这是一个叫人热泪盈眶的时刻。
高玉珠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林立功也跟着流泪了。黄河“八七”分水方案公布后,原本没有工业用水的宁夏,通过节水和水权转化不断挖潜,哺育了自己的工业基地,从而有了煤制油的成功,在荒漠里建起一个现代化的大宁东。
此刻,在离北京千余公里的宁东能源化工基地,连片的钢铁森林,流光溢彩的工业区,明亮欢快,仿佛正在演绎一场无声的音乐会。分离塔、合成塔、冷却塔、管廊和火炬,各样工业装置高高矮矮,或在空中翩翩起舞,或在平地宁静憩息,炽白的、殷红的、深绿的,各样灯火交相辉映,像是一道道流淌的音符。
这个在地图上找不见的地方,世界知道了它。
拓展阅读
书讯 |《黄河黑山峡》:一部写天地人心的西北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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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樊前锋
陕西富平人,宁夏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黄河黑山峡》《贺兰山东麓》《闽宁镇记事》《闽宁山海情》《社会主义是干出来——乌金裂变的宁夏启示》等十余部,担任大型文献纪录片《闽宁纪事》总撰稿。
出 品
宁夏共产党人杂志社
编辑 | 赵斐斐
校对 | 汪晓慧
统筹 | 刘立祥 胡亦茹
审签 | 赵志强 张雪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