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文学 | “绒谷”崛起录

时事   2023-11-10 22:41   河北  

题 | “绒谷”崛起录

文 | 邢云


清河,古称青阳,意即春天。

冀之东南,鲁之西北,清河地处冀鲁交界。弓定天下、武松打虎的热血故事,诠释着清河的淳厚民风和刚烈侠义的人文精神。漕运文明的世代洇染,又为清河儿女注入走南闯北的商业基因,清河,因此成为商贸集散的一方沃土。

——题记


初冬时节,天高地阔。

漫步在清河油坊码头,一条大河,浩荡北流。顺河眺望,冀南平原宛若镶了一条光闪闪的银带子,这就是中国大运河。

因为这条运河,历史上,清河郡曾号称“天下北库”,一度是中国北方最大的物资集散地,“城池高阔,地方繁荣”,辉煌达600年之久。

大运河给清河人“运”来了文明之波,更“运”来搏击市场、弄潮商海的胆识。可以说,大运河是清河人的精神之钥。

“世界羊绒看中国,中国羊绒看清河。千年运河古郡,时尚羊绒之都,清河欢迎您!”驾车刚刚驶入清河县界,我的手机上便收到这样一条短信。

数据显示,清河的羊绒产量占世界的百分之四十、中国的百分之六十。2022年,清河羊绒产业集群实现营业收入364.2亿元。

如今的清河,把羊绒产业做到了全国首屈一指的规模,成为全国最大的羊绒原料集散地和重要的羊绒制品生产加工基地,赢得了羊绒之都、世界“绒谷”的美誉。



一声春雷

“软黄金”的掘金者


苍茫的幽谷草原,寒冷的雪山之巅,赋予羊绒暖如春意、柔似肌肤的特质。

与生俱来的传奇,遗世独立的珍稀,难以企及的华贵,使羊绒有了“软黄金”的称号。

有人也许会问:清河不靠山,没有草原牧场,也没有规模化养羊的传统,不是天生的生产基地和贸易中心,它如何与羊绒结缘呢?

对老一辈的清河人而言,羊绒是难以忘却的光荣,也是难以忘却的追问。

2023年11月6日,中国羊绒博物馆。

在讲解员讲述的故事里,戴子禄的名字被一次又一次地提及。

1978年初春,东方的曙色,已经给早起的赶路人透出了一些光亮。

彼时,清河县各个公社相继成立“工业办公室”,各基层大队纷纷建起工副业摊点。杨二庄公社毛纺厂业务员戴子禄,来到内蒙古东胜羊绒厂跑业务。在院子里,他看到三大垛从开毛机中落下的下脚料。由于没啥用处,厂里通常会以几分钱一斤的价格,把这些下脚料卖给农民做肥料。戴子禄随手抓起一把,一撕,发现里面还有一些短绒。

“这样随意处理掉太可惜了,如果把里面的短绒梳出来,肯定能卖不少钱。”戴子禄急忙转身,走进该厂的梳绒车间,把梳绒机看了个仔细。他发现梳绒机的结构和家乡的梳棉机大体相仿,顿时产生了一个想法:能不能用梳棉机把下脚料中的短绒梳出来?

戴子禄的想法得到了东胜羊绒厂的支持,双方最后商定:东胜羊绒厂以低廉的价格,运送4吨这样的下脚料到清河县,让戴子禄用梳棉机加工“无毛绒”。如果成功即付全部货款,如果失败就将剩余的下脚料送回,运输费用由戴子禄承担。

用梳棉机梳出羊绒,在当时可是绝无仅有的事。

回到清河后,戴子禄带着几个熟悉梳棉机的人一同对现有设备进行改造,反复尝试,终于从下脚料中分梳出无毛绒。

尽管如此,由于没有销路,分梳部分下脚料后,戴子禄厂里的机器仍然只得停工待销。

几经周折,戴子禄最后与北京市清河绒毯厂签订了6万元的供货合同。河北省的清河县,北京市的清河绒毯厂,两个“清河”的联姻,孕育了清河羊绒产业的“第一桶金”。

1978年10月30日,北京市清河绒毯厂汇来6万元,这是清河羊绒史上第一笔销售收入。

这6万元对于今天的农村家庭来说,也不算是一笔小钱,更不要说在那个收入普遍较低的年代。此后,戴子禄的街坊邻居陆续变身羊绒分梳户,很多人完成了最初的资金积累。

星星之火,遍燃清河。王吕坡、彭双庙、尹豆坞、王化庄等地纷纷开始分梳下脚料。

这也是中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涌现的时代样本之一。

虽然是“土专家”改造的设备,但羊绒分梳效果丝毫不差——清河的羊绒产业靠着一台台自制的梳绒机拉开了帷幕。一个业务员出于天生经商头脑的敏锐直觉,意外开启了清河一项新产业的进程。

春天的故事刚刚开始。事实上,清河一些人心里头还有些顾虑。

1984年,新一届清河县委、县政府大胆决策,制定出台《放宽经济政策的24条》,公开支持大家放开手脚搞家庭工业,给予羊绒产业发展合适的“土壤”和“水分”,个体加工户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改革开放的一声春雷,清河县第一代羊绒人冲在了最前线。他们不惧苦累,顶风雪、冒酷暑,深入牧区采购羊绒原料,运回清河加工,再销往全国各地。

这颗“飘来的种子”,就这样在那个“春天”里开始发芽、生长、壮大。

在中国羊绒博物馆对面的街头游园里,绿树花草间,矗立着一尊戴子禄的塑像。一位老人领着年幼的孩子在这里游玩,我指着塑像问幼童:“小朋友,你知道他是谁吗?”“知道知道,他是戴子禄爷爷……”孩子认真地回答。

戴子禄这个名字,永远留在了清河大地上。


一飞冲天

清河羊绒闻名天下


一条大船刚刚驶离,一批船舶又陆续靠岸……

身背肩扛的疾步,浑浊嘶哑的呼喊,昂扬长啸的骡马,滚滚飞转的车轮,泪眼彷徨的送别,白发苍苍的祈望。

大运河,见证了沧海桑田,又承载了多少开拓者的梦想。

大运河不跌宕、不凶猛,如母亲般大气、沉静,就这么一直向前流。清河之地,不亦如此么。开放、包容、敢为天下先、爱拼才会赢……这是刻在清河人骨子里的气度。

如果说戴子禄“千里走单骑”,为“绒谷”崛起捧回了原种,那么,庄荣昌就是将清河羊绒推向国际市场的第一人。

1980年,庄荣昌成立清河第一个分梳羊绒的私营企业,创建清河第一个自主品牌。

他十几岁就开始学做买卖,在外闯荡多年。企业开办伊始,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可没有原料。正当他一筹莫展时,内蒙古有个推销山羊毛的客户来了。

“就是冬天宰的那个山羊,把毛剪下来,剩下的毛绒还有短绒,这种羊毛在国营大厂是没人加工的,当成垃圾处理掉。我发现这个东西行,心想‘试试吧’,长毛梳理下来的毛渣正好用来做原料……”

“废物也能淘出金”,这是庄荣昌的经商智慧。在与工人们一起日夜奋战后,奇迹出现了:每斤山羊毛,竟能提取一两多羊绒!如此,他的羊绒厂建厂第二年,就实现产值50万元、利税20万元!

后来,庄荣昌常感叹:“这是我的独创!”

凭着这个“独创”,庄荣昌成为当地民营经济和羊绒产业的带头人,被称为“羊绒大王”。

1983年,53岁的段连庄出任清河县委书记,把工作重心放在发展经济上。次年春,县委领导请庄荣昌在全县三级干部大会上发言,介绍创业经验。但庄荣昌心有疑虑,婉拒了邀请。

谁知第二天上午,县里三位领导前来看望庄荣昌。此时的庄荣昌感动在心,还有什么理由可推托呢?后来,在大会上,他着重介绍了自己的创业经历,同时也对当时企业发展面临的一些问题坦诚地提出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他的发言切中时弊,博得全场热烈的掌声。

大会结束后,县委书记、县长三次前往庄荣昌的住处,与他探讨清河发展之路。这段故事,后来在清河广为流传,被称为“段连庄三请能人庄荣昌出山”。

1985年,多家中国企业去日本、英国、意大利等国推销羊绒,其中便有清河产的“精梳山羊绒”,此行吸引大量订单向清河涌来,这也是清河羊绒走向国际市场的开端。

工与艺,相融相生;旧与新,相辅相成。

走出国门的清河人,开始以世界的眼光重新审视传统的羊绒产业,尝试打开从羊绒原料初加工到深加工的另一个维度的发展空间。

这一次,宋永恒和他的东高集团走在了前头——这家企业织出了清河第一件羊绒衫,结束了清河羊绒行业“只生产无毛绒”的历史。

中国羊绒博物馆里收藏了几件东高集团当年出产的羊绒衫:设计简约,款式大方,以今天的眼光看,也颇为时尚。

但是,由于管理粗放、盲目扩张等原因,东高集团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尽管如此,一位羊绒企业负责人坦率地说,如今清河数得上名号的羊绒制品企业的创办者,许多都曾是东高集团的员工、供货商或加工户。

“东高”的没落,让清河人明白:面对市场经济,只有胆识和勇气远远不够。

“我们的一件羊绒衫,卖500元左右;但到了国外,挂上人家的牌子,能卖几百美元。同样的商品,价格却相差好几倍,差在哪里?”一次企业家座谈会上,新一代羊绒制品企业家诉说着品牌缺失的无奈。

深圳朗图设计公司的负责人在参观清河羊绒产业后,说过这样一段话:“清河人干着羊绒制品生产线上百分之九十的活儿,却只拿着百分之十的报酬,‘软黄金’卖出了‘白菜价’。”

红太集团,是一家集山羊养殖、羊绒采集、分梳、染色、纺纱、针织制衣于一体的集团式全产业链企业。

一件羊绒衫的制作,就是一件艺术品的诞生,过程漫长而精细。难能可贵的是,红太集团的羊绒衫所用羊绒,全为自己生产。

“质量是品牌的根本。想要把控质量,必须在全产业链上下功夫。”红太集团董事长崔应国说。

2017年12月7日,北京西单商场“红太”羊绒服饰生活馆开业,20天的营业额超过160万元,占据北京西单商场羊绒品牌销售领先地位。

一时间,国内多家高端时尚卖场掀起了“红太”旋风。

为了保证商品款式引领时尚,红太集团与一家国际知名的意大利服装设计公司建立了合作关系,并聘请国内顶尖羊绒服饰设计师,组建羊绒制品设计研发团队,每年推出上百个新款……“红太”,成长为一个充满活力的时尚品牌。

从保暖功能向时尚功能演变,从低附加值向高附加值迈进,把品牌发展成为知名品牌……“宏业”“衣尚”“宇腾”等中国驰名商标陆续涌现,“红太”“美丽魅力”等本地知名品牌的影响力逐渐放大,“雪昆奴”“尚奴娇”“鄂古龙”等品牌荣获“中国服装成长型品牌”……

瞄准羊绒服装产业的制高点,清河羊绒在一路创新中“一飞冲天”,不断制造新的惊喜!


一路突围

网络催动产业裂变


清河县城东北角,坐落着一座羊绒小镇。

小镇中心位置有一栋高层建筑,“羊绒大厦”四个圆润丰腴的隶书体大字,很符合羊绒绵软的质感。这座建筑呈现的深驼色,则像极了市面上普遍售卖的羊绒大衣的色调。

走在小镇里,人流、车流往来不息。街道两边,密密匝匝的店铺有着相似的面孔——“直播电商供货”“有图供货”“抖音电商直播基地”等展示业务的字眼,已经攻占了店铺外墙、门头儿、玻璃门等一切醒目位置。

“我身上这件羊绒衫秒杀时间只有10分钟,喜欢的小姐姐赶紧下单!”

“我给小仙女们实际看一下,这件双面呢大衣是羊绒款,超柔软舒适,140斤以内的姐姐都可以穿!”

…………

11月7日晨7时许,羊绒小镇的电商直播已经拉开帷幕,楼道里,一台台电脑传出的“嘀嘀嘀”购物系统提示音此起彼伏。

每年“双11”前后,是清河羊绒电商户一年里最忙的时候。

东高集团所在的东高村,是清河羊绒电商的发端之地。

2007年,东高村的刘玉国借来一台数码相机,将自己生产的羊绒衫拍成照片传到淘宝网上,当天就卖出了5件。这大大激发了他做网络销售的激情。不久,整个东高村掀起了“网上卖羊绒纱线”的热潮。

有关财富的故事,总是传播得很快。2014年,东高村被评为全国首批“淘宝村”。

由淘宝网店到天猫旗舰店,再到如今火爆的视频直播,年轻一代的清河人一路突围,把清河羊绒制品从“一季卖”带到了“四季火”。

清河羊绒制品市场管委会的一名业务人员评价说:直播电商比货架电商的门槛要低一些,所以清河东部的很多宝妈,都是一边在家带孩子,一边支个手机做直播,羊绒市场周边小区更是成了“直播小区”——因为离市场近、拿货方便,这一带几乎“家家户户搞直播”。

2008年9月,清河县羊绒制品市场建成投用。为对外推介产业和产品、提升市场人气,清河县相关部门跟周边旅行社合作,组织“清河工业购物游”项目,每年吸引周边地市20多万人前来旅游购物。

现在则不必那么费力——一台手机,羊绒商家可以把货卖给全国的消费者;一个直播间,可能吸引几千人同时在线。有数据显示,2022年,电商对清河羊绒产业的营收总贡献超过130亿元。

清河,已经将电商产业视为重点培育的“第五大产业”,要政策给政策、要支持给支持,一如当年“飘来的种子”刚落地时的情景。

苑大猛,清河羊绒行业第一批电商户中的一员。经过10多年奔跑,他依然觉得不能停下脚步,“我每天要做的,就是研究货——具体来说就是打版,看怎么把质量和款式结合得更好,怎样才能做出爆款。”

“电商拯救了羊绒市场,也拯救了清河羊绒。”苑大猛说,2008年受到全球金融危机的影响,清河羊绒出口贸易受到冲击,国内市场份额也在下跌。这个时候,电商的第一波势头起来了,代工厂、批发商纷纷开起网店,做货架电商。目前,当地羊绒制成品产值占整个产业比重已增至65%。

作为先行者,苑大猛吃到了第一波渠道变革的红利,他认为,直播电商正给清河羊绒带来第二个春天。这段时间,他设在羊绒小镇的“尚奴娇”中转点,每天出货两千多件,“我有自己的羊绒加工厂,除了供应自己的直播平台,也为其他主播供货。”

拥有自有品牌,仍是清河羊绒电商户最为看重的核心竞争力。

苑大猛说,品牌是自带流量和溢价的,没有品牌就相当于没有根,即便今天很风光,下个月可能就黄了。只有做成品牌,才能走得更远。

在一些文化学者看来,清河与羊绒结缘,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但追溯历史的话,其实清河郡曾是北方著名的丝纺织中心之一。

著名文学家左思在《魏都赋》中盛赞:“锦绣襄邑,罗绮朝歌。绵纩房子,缣裛清河(缣为质地细薄之丝纺织品)。”可见,当时清河县在北方的丝织品生产中占有重要地位。《隋经图》记载“清河绢天下第一”。《新唐书·颜真卿传》记载,唐代贝州(清河)号称“天下北库”,生产上等丝绸。明嘉靖二十九年《清河县志·物产》杂货类中也有关于多种织物的记载……

“嗨哟嗬,嗨哟!”大运河畔,一声声纤号在历史中远去,纤夫们脚踏实地的声音,如出征的战鼓,撼地而起。他们的神情,与如今年轻的清河羊绒电商人无二。

这一水带动的民生之波,从过去的漕运之需到现在的滚滚商潮,大运河之于清河,不只是地理上连通南北,人文上贯通古今,发展上更是接力通向未来。

当一片哗哗的水声响起,我们深深祝福,大运清河!


2023年11月10日 河北日报 文化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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