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 | 一个人的村庄
文 | 邢云
“我的村庄有一场风那么大,有一粒尘土到一颗星辰那么高远,有一年四季和一村庄人的一生那样久长。”这是刘亮程写在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扉页上的文字。20多年前,我初读刘亮程,便把这句如诗一样的句子背了下来。
刘亮程这个名字,当下80、90后的年轻人并不陌生,因为课本里有多篇他的作品。尽管多年来一直写散文,而且写的还是西北农村的人和事,但刘亮程在当代文学界的影响力超出我们的想象——“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乡村哲学家”“鲁迅文学奖得主”……在很多评论家眼里,刘亮程的存在让当下生活优渥的青少年体会到另一种冷峻的人生。
前不久,我看纪录片《文学的日常》第二季,镜头里的刘亮程,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带着朋友穿行于他在新疆木垒县菜籽沟村里建的木垒书院,只见他走两步就蹲下来揪一根可以生嚼的苜蓿或者蒲公英,望着一草一木说着诗一样的语言,丰富的生活哲理扑面而来。
纪录片中,书院的一切都是旧的,旧院子、旧房子、旧门窗,老树,还有老人。刘亮程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这一段话:“村庄里,它有那样几个老人,他会操持人生的所有礼仪,出生礼、成年礼、婚礼、最后是一场你自己都不知道的葬礼,这个葬礼是最隆重的,你要站在一个人的生命末端,站在他的葬礼上朝回看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一场一场的这个跟自己相关的盛大礼仪,都是为那一场葬礼所做的预演。此生终结,来世开启。”
说这些话的时候,刘亮程神情淡然,语调平缓,说的认真而又虔诚。他和朋友信步街巷,或依着路旁栏杆,或并坐于山梁,远远望去,孤树,落日、残霞,山坡上,绿意盈盈,万物萌生。
喜欢刘亮程的文字,始于他的《一个人的村庄》。在刘亮程的文字世界里,日子像纷纷扬扬的落叶,“一年一年地活着,叶落归根,一层又一层最后埋在自己一生的落叶里,死和活都是一番境界。”或因阅历尚浅,当年读他书中的一些话时,只是从文辞上赞叹,并不懂得文字背后意味着什么。后来,随着年龄渐长,随着亲人一个个离开,回乡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多年前读到的刘亮程的一些文字,常常不自觉就在脑海浮现出来。日子平淡如水,重读那些句子,又能找到生活的温情如初。
刘亮程说,年轻的时候,大家都向往远处的城市,但是等你活到你父母年龄的时候,你会发现你又回去了,回到你出发的地方。尤其是对文人来说,乡村是一个最诗意的居住地。它既可以安顿你的身体,也让你在大地上劳动、有所收获。所以很多文人都有田园梦。
1993年,当了十几年农机管理员的刘亮程远离家乡,到乌鲁木齐一家报社打工,成了一名副刊编辑。一个黄昏,刘亮程一回头,看到太阳落在家乡的方向,夕阳仿佛把家乡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它照在土墙上、照在道路上、照在过去的事物中。从那一刻开始,在报社的宿舍里,刘亮程在纸箱做成的写字台上开始写远方的村庄,一篇又一篇,“写了几篇之后,我觉得我都不用思考,从哪儿都能写,都能把村庄写尽,把村庄的声音写出来。”刘亮程说乌鲁木齐的打工生活,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远远地看家乡,看过去的生活。如果不出来打工,可能就写不出来《一个人的村庄》,“家乡,流落到了远处才能重新获得。”
刘亮程祖籍甘肃。饥荒期间,父亲带着全家人西行逃荒,最终在新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缘的一个小村庄落脚。村庄里的月光、繁星、草木、虫鸣等成为他写作中最重要的东西。刘亮程的童年过得很苦,他八岁丧父,母亲带着七个未成年的孩子,那样度日如年的生活让有的作家去写,可能会写成一部苦难史,然而在刘亮程的笔下,看不到任何阴暗,反而让人觉得村庄里阳光充沛。
文学写作让作家重返童年,理解了那些苦难,理解了那些可以放下的东西。
比如,他们需要外出砍柴取暖过冬。14岁那年,在一个出门砍柴的深夜,刘亮程冻坏了一条腿。很多年后,他在《寒风吹彻》中写道:“我想很快会暖和过来。那个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炉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这条腿当回事些,或许我能暖和过来。可是现在不行了。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那个在上学路上不慎掉进冰窟窿,浑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个跺着冻僵的双脚,捂着耳朵在一扇门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们唤回到这个温暖的火炉旁。我准备了许多柴火,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写作是一场语言的回乡。刘亮程用散文塑造了一个人的村庄家园。同为新疆作家的李娟曾说:“刘亮程站在村庄中心,目不斜视,缓缓写尽一切温暖的踏实的事物:人畜共处的村庄,柔软欢欣的生活细节,古老庄严的秩序,公平而优美的命运。”
一次偶然的机会,刘亮程发现了菜籽沟村,和这个村庄对视的第一眼,刘亮程找到了自己儿时的回忆,也找到了灵魂的归宿地。废弃的学校被改造成书香飘逸的书院。如今,菜籽沟已变成了不少文化人寻找乡情的亲切之地。
一个人的村庄,变成了我们共同的村庄。
2022年8月18日 邢台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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