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 | 诗词世界
作者 | 魏无忌
我是在丹徒县石桥乡华山村一位老人的口中,听说了这个故事。
他指着一座坟冢,告诉我,它叫“神女冢”,又叫“玉女墩”,里面合葬着一双情人。
每年春天,村子里的青年男女都会到玉女墩焚香烧纸,祈求婚姻幸福。
那时暮色已然沉沉,村子里一家一户都升起了炊烟。
我望着他衰老的面容,望着他静若深潭的眸子,忽然感到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故事,正跋涉过1600余年时光的长河,向我走来。
彼时是南朝宋少帝年间,南徐州(今镇江)有一名士子,经过华山畿(今丹徒县石桥乡华山村)到云阳(今丹阳)去。
正是早春时节,春山苍翠,春草葳蕤。
士子并不急着赶路,便一路走,一路停,赏玩风景。
一时走得累了,他便就近走到一家旅舍休息。
那旅舍主人是一位面容温婉的妇女,眼角虽已有了皱纹,仍可见出年轻时的风采。
见有客人来了,她忙迎上去,端茶递水,妥帖照料。
不多时,旅舍外下起了雨,士子倚窗观看,雨丝细密缠绵。
正当这时,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女,撑着油纸伞缓缓步来。
那女子生得面若桃花,肤如白雪,青丝披散,如黑色的鸦羽。一身浅色罗裙,行动间,裙裾轻摆。
女子忽然抬头,向士子的方向看去,见着他呆呆的模样,不觉便笑了。
这一笑,恰如春花初绽,春水初生。
士子早已痴了。
耳边依稀听得少女迎向旅舍主人,叫道娘亲。
旅舍外雨已停了,此时避雨的客人也都走了,只士子还坐在座位上,恍恍惚惚。
那主人叫了他好几声,他似才从梦中惊醒,付了茶钱,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一回到家中,士子便病了,卧床不起。
士子的母亲见他眼神呆呆木木,好似失魂落魄了般,连忙请了大夫来看。
喝了许多汤药,只是无用。
母亲这才知他是心病,便耐心去问,几次三番,士子这才开口。
原来,他的心神魂魄,都已离了他而去,留恋徘徊于那日华山畿初见的少女身畔。
那位母亲爱子心切,便连夜赶路,来到华山畿的这家旅舍。
见着少女后,便将原因相告。
少女这才知晓,那日偶然瞥见的男子,竟为了自己相思成疾,心中感动不已。
她也顾不得男女之别,便脱下身上蔽膝(古代中原地区一种男女皆用的服饰,属于古代下体之衣,是遮盖大腿至膝部的服饰),关照士子母亲将它悄悄放在士子的卧席下,不日便可痊愈。
那士子母亲千恩万谢,便忙忙赶回家,依照少女所言,士子的病果然在一天天好转。
谁知有一天,士子无意间翻开卧席,见着了那日女子身上穿的蔽膝。
他的眼前仿佛重又出现少女飘摇细雨中的身影,忙紧紧地把蔽膝抱在胸口,心神恍惚间不觉用嘴撕咬。
急火攻心下,士子终于还是病逝。
离去前,他拉着母亲的手,哀哀求道:安葬我时用车子载着我的棺木,从华山经过。
母亲含泪应了。
几日后,士子母亲果然引着人将棺木从华山经过。
谁知当棺木经过少女家门前时,拉车的牛忽然停止不前,无论车夫如何鞭打,它也不动。
众人都疑惑不已。
这时,少女走了出来,说:“请等一会儿。”
过不多时,少女沐浴罢,盛妆走出,唱起了一首歌谣: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那歌声凄楚哀绝,惹得在场众人都不由得堕下泪来。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丝缠绵,一如那日初见。
紧接着,雨势渐大,天上乌云滚滚。
少女全身都被雨丝浸透,肌肤雪白,红唇如血。
忽有一道惊雷炸响,棺木应声而开。
这少女直直地便跳入棺中,无论家人如何拖抱,只是不出。
两家人无可奈何,只好将这双情人合葬墓中,名为“神女冢”。
这便是“华山畿”的故事了。
老人讲完时,夜色已然深深,村落静寂,只寥寥几户灯火。
我听着不远处传来的狗吠声,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如轻烟般渺远。
耳边一遍遍响彻的,仍是少女那哀感缠绵的吟唱: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后记
这个故事来自《诚斋杂记·华山畿》,原文如下(有改编):
“《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妆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透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
是南朝时流传甚广的一个爱情传说。
2006年夏,一直在当地人口中流传但未能找到遗迹的“神女冢”,在华山村被考古人员发现。
这是一座大型的南朝时期男女合葬墓,距今已有1600余年历史。
而据一些专家们的考证,“华山畿”这个故事,便是后来家喻户晓的四大民间传说之一“梁祝”爱情传说的雏形,有“小梁祝”的雅称。
尤其在男方因达不到结合目的先死,女方投入对方棺木先后殉情、“生不同房,死亦同穴”这一情节上,可以看到“梁祝”对“华山畿”的明显借鉴。
后来,“梁祝”故事在流传过程中,又被人们加入了“化蝶”等更多动人情节,由此流传越来越广。
而“华山畿”的故事,则没能有这样好的运气,渐渐被人遗忘。
明代时,有一位朝鲜旅华诗人金宗直对此颇感遗憾,特地写下了一首《过华山畿》,为“华山畿”的故事添上了化蝶的结尾:
冢上青青连理枝,行人争唱华山畿。
野塘花发当寒食,几度春魂化蝶飞。
文章中所录的少女在士子棺木前所唱的歌谣,来自《华山畿》组诗第一首。
全诗共有25首,尤以第一首最具代表性,其它24首则与这个故事关系不大。
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整首诗只有23字,然而那种哀感顽艳的情思,足以震魂慑魄。
意思是说:
华山畿啊,华山畿,你既然已经为了我而死,我独自一人又怎会苟活于世?若你可怜我此时的处境,就将棺木为我打开吧,我愿意陪伴你共赴黄泉。
开头“华山畿”三字劈空而来,令人仿佛能亲闻那华山女子悲戚的呐喊。
华山畿,是南徐士子相思成疾、魂牵梦萦之所,也是华山女子生斯长斯、以身殉情之地。
它见证了两人的爱情悲剧,是故事的起点,也是终点。
“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侬”指代女子,以第一人称口吻,女子面对着棺木中的士子倾诉衷肠。
“君”、“欢”,均是指代士子,情感程度上却有所不同。
“君”,是对一般青年男子的敬称;“欢”,则是南朝时女子对情人的爱称。
最初相遇时,南徐士子对华山女子来说,仅是一个路人,是匆匆聚散的过客。
当她得知南徐士子为自己成痴时,不由得也对这个男子产生了深深的感动;
而在南徐士子为她而死后,惋惜、悔恨、沉痛,加之从前所有的感动,尽皆在这一刻化作无穷无尽的情意。
你为我亡,我为你死,人世无缘携手,黄泉且来并肩。
“生生死死为情痴”的杜丽娘与柳梦梅,“离魂暗逐郎行远”的张倩女与王文举,“化蝶翩翩飞”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的华山女子与南徐士子......
无论到了何时,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总是让人敬重。
在这个缱绻的爱情越来越渺茫、人人都脚步匆匆的时代,我却常会想起汤显祖在《牡丹亭》里所写的那段唱词: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生死不能衡量爱情,但生死关头一定能见出那是不是爱情!
但愿我们每个人,也都能找到那样的一份爱:
干净,纯粹,让人想小心翼翼地呵护,也想不管不顾地捍卫。
是可以同苦,也能共甜,可以同生,也能共死。
但最好的,是我们站在一处,并着肩,携着手,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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