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逛书店,见书价昂贵,遂在朋友圈发了一通感慨,把买不起书视为转轨时代最大的弊端,当今之世最大的悲哀。
玩文字者素喜将矛盾问题极端化,以炫人耳目、混淆视听,收哗众取宠之效。
不曾想果真激起一众网友共鸣,窃喜之余,关于少时买书、藏书、借书的记忆,如潮水般漫上心头,内心世界立即五味诸全、五色皆陈。
敞人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前期,正是文革结束,文化重启之世。
出版物有限,农村天地书籍极为匮乏。我何其有幸,生长于多子家庭,上有三兄两姐,其中不乏喜书读书之人,于是家里便有了三两本文化典籍。
记忆中有一本《三国演义》,我在小学三四年级与其际遇,虽初通文字,却深为其以半文半白文风构架的恢宏战争、奇诡谋术所吸引,以至爱不释手,日夜不离,一本半新的文化典籍,被翻成“油渣”,残头断尾。
有趣的是,我居然不识通篇可见的“曰”字,以为是“日”字印错,去咨询有高中文化底子的大哥,才知自己知识的鄙陋。
以这样的文化底子,居然读完、读懂了《三国》,可见优秀文化典籍之奇妙。毫不掩饰,我此生的文化基因、文明种子,皆源自《三国》。
稍后又接触了《红楼》《西游》《水浒》等名著,感受都没有《三国》那么深切,尤其对《红楼》,一方面喜欢其精妙有趣的诗词和琦丽华彩的人物描写,对其情节的拖拉、结局的无厘头颇有成见,始终没有通读一遍。
后来接触了《聊斋》,便为其人鬼交织的爱情故事,劝善诫恶的离奇情节所深深吸引,常置枕边,反复翻阅,酣梦里,经常让自己化身主角,翻演人狐相恋的畸爱故事。
卧床楼板常为雨水浸渍,斑驳一片,无聊之时,竟将楼板当成电影幕布,奇思构想起婴宁与王子服、辛十四娘与冯生的爱恨情愁。可见少年如我“入书”之深。
但这样的文化典籍极其少见,经常可见的是图书(城市里呼之为“小人书”)。
乡供销社专设一图书小柜台。我便是常客,经常隔着厚厚的玻璃,窥视有没有新书上柜,青白交织的眼眸里,满是对知识的渴求,对书籍的挚爱。手里为数不多的零花钱,过年的压岁钱,采摘金银花、“半夏子”的劳苦钱,通通交给了这个柜台。
积攒下来,足有几百本之多。毫不夸张的说,是图书点燃了我的文学梦,绵延了我的文化魂。
让我没想到的是,在区里读初中、极具绘画天赋的五哥竟然也喜欢图书,买的图书也比我多很多,他初二暑假带回一麻袋图书,秘密埋之于阁楼,不曾想有一日被我捉迷藏误撞发现。打开一看,琳琅满目、重重叠叠都是图书,内心的狂喜让我瞬间血液凝固,几近窒息。
那个只有一线微光的矮小阁楼,从此成了我寒暑假、周末时光最佳消遣之地,经常为书消得双眼迷离。又惟恐被五哥发现,得保持书的排列顺序和整洁,一旦发现五哥从外面回来或上楼,立马钻出。内心七上八下,惶恐不安。
五哥是否发现了我偷看他珍藏的行径?我已无从知晓。只知道若干年后,刚成立的乡文化站来我家征集图书,哥俩分头交出1200余册,我故作惊讶时,五哥却犹豫了良久。
我知道他内心对文化珍藏的万般不舍,但为让文化的种子遍撒乡间,不得不忍痛割爱。
后来文化站解体,那1200余册图书下落如何,我不得而知,内心十分惋惜,非为经济损失,而为图书是否发挥了传播乡村文化、滋养乡村文明的应有功效。
虽然少时家庭条件不差,能够用于买书的余钱毕竟十分有限。于是便有了“偷钱”的举措。夜间趁父母熟睡之时,从裤兜里取得两角三元,天亮后跑去供销社,换得一册两册图书,聊以慰籍内心压抑多日的文化饥渴。
偷得多了,总有露馅的时候。一次责问,二次警告,三次处罚,于是便有了无数次记忆深刻的堂前罚跪。
我跪在洗衣板上,不肯泄露自己偷钱买书的秘密,昂首挺胸,挨打认罚。父亲手持竹条,青筋暴露,母亲则两头苦劝,一副既痛且怜的样子,让我至今思之恻然。
在他们的认知世界里,看课外书、读小说就是不走正道。如果父母亲知道少时累积的文学底子,将成为我此生受用不尽的生存工具,应该不会如此震怒了吧。
其实父亲本身也十分喜爱“薛家将”“杨家将”等古代英雄故事,也收藏了几本此类书籍,经常在农闲时光、春节期间摇头晃脑、吱吱嘎嘎读上几页,岁月毂纹侵蚀的脸上,满是惬意和陶然。
我走上工作岗位后,特意为父亲买来十几套盗版古代英雄传奇,让他在老年时光里经常手捧长卷、掐髭吟哦,也算是对父亲的一种“报复”吧。
仅是“买”远远不够,“借”成为必然手段。
那时候,农村里喜书藏书的极少。离家不远的一位外姓大哥是个例外,读过高中的他收藏了一批经典小说,平日里用木匣子锁着,轻易不借人。
我费尽心机,博得他的好感,得以偶尔借得一两本。接到书籍的一瞬,如获至宝,欣喜若狂。老哥容许我在他家里读书,于是那个绿荫掩映的邻家小院,成为我儿时常驻之地。
初中阶段,正是武侠小说盛行的时代。
亦真亦幻、似仙似魔的武侠故事让我一度走火入魔,到了无书不欢的地步。阅读层次不高的武侠小说,让乡间也有了不少买书藏书者,于是便以互换的方式,求得书籍的阅读权。
梁羽生、金庸的名字从此如雷贯耳,对《雪山飞狐》《平踪侠旅》等经典武侠如数家珍。只是对金、梁二人的文学造诣水平高下,常与另一位文学挚友李潇兄争执不下,经常吵得面红耳赤,几欲拳脚相向。
家在二十里开外的三姐夫师傅是位武侠小说收藏家,收有梁羽生全套小说,但其人极吝极苛,轻易不外借,于是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去接近他,甚至不惜帮他干一两天农活,以换得每次一本的借阅机会,而一旦延时不还或让书沾染污渍,立马中止借阅权。
农村少年借书读书之艰,可见一斑。对武侠乃至课外书的痴迷,既为我奠定了不算浅薄的文学根基,也埋下了学习偏科、中考一败途地的祸根。
那时乡间偶尔可见书报杂志,但为不惜书者所戕,借得之时皆为残篇孤本。一则湘西少数民族少男少女“三角恋”故事让我如饮芳醇,难以自拔,但该杂志残头断尾,始终不知书为何名、作者是谁,直到大学阶段,学习现代文学史,才悚然大惊,这竟是让沈从文先生一举成名的现代爱情小说名篇《边城》!
大惊之余,赶紧又借得此书,彻夜通读一遍,再次为先生笔下缠绵悱恻的经典爱情、琦丽多彩的语言文字所震憾和折服。
还有张扬的《第二次握手》,残头断尾,不知道两位科学家的跨洋隔世之爱,缘从何来,终将何处,遗憾和不足充溢内心,直到大学之后,在图书馆偶尔淘得此书,始得圆梦。为让女儿从小树立家国情怀,在她成年礼之际,购得新书一本,郑重赚与她。
买书,借书,偶尔尝试写书,便是我少年求学的全部。
因为家庭条件差可,才有了买书、甚至偷钱买书之可能;又因为家庭条件有限、农村书籍匮乏,不得不费尽心机借书求书,因此更加爱书惜书。
因为读书百卷,得以早通文墨,终生受用;也正因为过于沉缅文学,难以自拔,导致学习一度荒废,几成“问题少年”。人生玄妙,大抵如此。
前些年,回老家整理少年杂物,偶觅初中作文本一册,见文字规范、文理顺畅。对比女儿少时习作,文风、文理竟然神似,丝丝感动,涌上心头。
原来读书的种子,已在少年萌发,并呈代际传递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