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夜读名人往事
1976年1月11日下午,刘诗昆去北京医院吊唁。周恩来的遗体安放在医院后院一所小平房里。刘诗昆是坐着叶剑英家的苏联制吉姆牌汽车去的,除司机外就他一人。白色车牌开头号码是“辰3”,这是当时少数中央最高领导人的专用车牌,到哪都畅通无阻。
当时,刘诗昆有意把车停在了北京医院后门外。等送灵车队一启动,他就让司机跟上去。送灵车共有二、三十辆,其中有不少吉姆车,前面是灵车和几辆大红旗车,没有警卫车压后。他的车跟在最后边,没人问没人管。
车队到八宝山殡仪馆时天色已黑。里面有间大厅,周恩来的遗体移出灵车,就安放在大厅中一个简单的长方形木边框玻璃罩内,周围也没鲜花。
大厅不太大,进去了三、四十人,警卫人员等都候在厅外。刘诗昆随人流进了大厅,谁也搞不清谁是谁,大家都穿着蓝布、灰布制服或绿军装,都一个样,难以辨出身份。
主要送灵人是王洪文、汪东兴和邓颖超。大厅里气氛凝重悲痛,没有司仪,也没有仪式,大家围着遗体作最后告别。邓颖超抚棺边哭边说:“恩来啊,你走吧,你走吧!”说了一遍又一遍。
刘诗昆一直留意王洪文,只见他铁青着脸,面无表情,不言也不动。时任外交部长的喬冠华把头埋在玻璃罩上,嚎啕大哭。哭声之大,引人注目。人们在大厅里停留了约二、三十分钟。来无排序,走也没人招呼。
送灵人群自发离开大厅后,遗体就要被推进紧连大厅的火化室火化了。刘诗昆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厅的。他出来后,厚厚的两扇大红门就在他身后关上了。然而,1976年中国社会巨变的历史大幕,才刚刚拉开。
1966年文革刚开始时,刘诗昆是北京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老师,被打成“修正主义苗子”“资产阶级接班人”,关押在校内“劳改队”。他右胳膊小臂骨被红卫兵用军用皮带打成严重骨裂,当时国外媒体盛传他弹琴的手指被打断。实际上,他去医院绑了石膏吊带,因年轻不久自愈,未留下后遗症。
不久,进驻中央音乐学院的工作组撤走,“劳改队”的其他“牛鬼蛇神”因没人管理都自行解放。但他不同,因为他背后的岳父是叶剑英。
文革初期,叶剑英身居要职。1965年12月罗瑞卿被打倒后,他接任了中央军委秘书长和中央书记处书记职位,同时还担任文革初专门成立的“首都工作组”的组长,负责中央的保卫和首都的治安等重要工作。
1967年4月2日,“中央文革小组”重要成员戚本禹专门到刘诗昆所在的中央音乐学院召开全院大会,点了刘的名,同时影射点了叶剑英的名。戚本禹说:“刘诗昆是坏人,是赵燕侠式的人物(赵是当时被定性为“反革命分子”的京剧名演员),是埋在我们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他背后有只很大的黑手。”
4月5日,戚本禹又到刘诗昆妻子叶向真就学的中央戏剧学院召开全院大会,点了刘和叶向真的名,又影射点了叶帅。4月20日,他又到北京中央乐团作同样讲话。
他三次亲自出马,并特别强调是代表“中央文革小组”来的。他讲话后,北京街上到处贴出了“打倒叶剑英”“揪出刘诗昆叶向真背后的黑手叶剑英”等大标语和大字报,一些院校成立了“揪徐叶联络站”(徐为徐向前元帅)的造反组织。
在戚本禹授意下,中央音乐学院各派群众组织随即联合发布了一道所谓“勒令”,限刘诗昆在4月6日午夜零点前回到学校,接受“群众专政”。
当时刘住在北京北长街81号叶帅家里。为了不连累叶帅,已被定性为“反革命分子”的刘诗昆于4月4日同叶向真匆匆去北京卫戍区政治部办理了离婚手续(那时负责北京市婚姻登记事务的单位都受北京卫戍区军管,且都瘫痪了),在4月6日午夜零点前走出了叶家大门。中央音乐学院满载红卫兵的小汽车、大卡车早已一溜排开守在门口。
刘一出门就被押上汽车拉回学校,从此完全失去自由。同年9月2日,他被扭送到公安部,由此开始了五年九个月的监狱生涯。先关进功德林监狱,后转半步桥监狱,最后是秦城监狱。
刘诗昆记得一天半夜,半步桥的“政治犯”集体大转移到秦城。开始他不知去哪里,转移车队开到京郊一处漆黑的荒郊僻野时,不知何故,突然停了许久。当时他以为要在那里被拉出车枪毙了,但也没觉得恐惧,一切听天由命了。
在刘诗昆之后,叶帅的二子、二女 (包括叶向真)、一婿以及刘诗昆与叶向真的一名保姆都被抓了。但对叶剑英本人,始终留有余地。原因之一,大家认为,是叶在红军长征中报信救过毛的命。
在刘诗昆眼中,叶剑英是位胸有丘壑、足智多谋的人。叶和蔡锷、朱德等人都出身于中国最早的军校——云南“讲武堂”。叶是儒将,有旧军人甚至还有些旧文人的风范,护卫过蒋介石,中山舰事件时保护了孙中山,又救过毛泽东。
他有文化,喜欢写诗,还会简单弹奏钢琴和拉二胡。他性情温和,人情味重,懂得中庸之道,在政治权位上宁退一步不抢半步,这一点让人放心。
在狱中审理刘诗昆案的是当时“中央专案组”第二办公室 (简称“二办”,专管军界大案) 一个几十人的庞大专案组。
专案组多次在刘面前指名道姓逼他写揭发叶剑英的材料。他们对刘说:“你只要揭发你的黑后台叶剑英,就算将功赎罪,放你出去。你不要再为叶剑英背黑锅,当牺牲品了。”还欺骗他说,叶剑英已被打倒关押。刘诗昆始终没有揭发,“要揭发也没得可揭发的,逼我我就批判自己”。
当时,监狱每天下午向每名在押人员发一份当日的《人民日报》 作为政治学习材料,傍晚收回。但刘诗昆发现,常有一些天不发给他,他开始有所怀疑了。
1969年中共“九大”过后大半年的一天,一名监狱新看守一时疏忽,把当日报纸扔给他,又急着回来,一边喊“不准看!”一边将报纸从他手里夺回。可他已经看到报纸上叶剑英的名字了。专案组对他说叶剑英已被打倒关押的谎言完全穿帮了。
这之后,他开始冥思苦想怎么向叶帅和外界送出自己的消息。有一天更换监室,新监室地上有一页残留的旧《人民日报》,他灵机一动,立即收藏起来。他从监室内的扫把上撅下一根小尖棍,用它从每天发的《人民日报》 抠下十余个小字,用发的又馊又黏的玉米窝头做浆糊,将一个个小字贴在那页旧报纸上,花了几个月时间拼贴出一封信。
在信中他写了专案组怎样采用各种卑劣手段甚至残酷的变相刑讯,指名道姓逼他揭发叶帅,但他坚决不从,未写有关叶帅的只言片语。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经毛泽东决定,叶剑英复出,取代林彪主持中央军委日常工作,职位更高了。叶家人都被释放了,但就是不放刘诗昆。
1973年4月,叶向真终于获准来监狱探视他,这是他入狱5年多首次有人探监。他从接见室的桌子底下悄悄把那封信塞给了叶向真,她不动声色地收进裤子口袋,回去后立刻交给了叶帅。
刘诗昆曾在苏联得过国际钢琴比赛大奖,受过赫鲁晓夫接见,并曾留学苏联,因此他的案子是以“苏联间谍”为名批捕的,叶剑英也无法介入。现在有了这封信,叶可以有所动作了,他立即将信交给汪东兴。汪交给毛泽东,毛泽东当即指示:立即释放。
送出信后约半月,刘诗昆获释。这期间,他发病被送进当时专为重要人物治病的解放军304医院。
当时,他身体已完全摧垮。入狱前几年,顿顿饭吃不饱,水都不给喝够,冬天监室无取暖设备,不发冬衣,他穿着刚入狱的夏衣挨过一个个寒冬。有时几个月不“放风”,见不到阳光,加上营养极缺,他头发全白了。五年九个月的监禁中,他一直一人独关一室。
开始还有人提审,后来审讯都没了,最后两年他几乎没跟任何人接触或说过话。这导致他的身体在狱中出现一种奇怪的症状,整日昏天黑地,语言和行动极为困难,痛苦异常,但查不出任何身体的器质性毛病。
刘诗昆获释后,1973年9月,根据毛泽东指示,由周恩来亲自安排,公安部给他做了平反结论,又给他补发了工资。他那时工资很高,每月89元5角,而大学毕业生才40多块钱。从进中央音乐学院“劳改队”那天起算,约7年的工资,一下补发了8000多元。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当时全国的“首富”了。
他领着8岁的儿子一起去存钱。如此巨款,哪敢都存到一家储蓄所,那不吓死人啊?一家储蓄所只存400元,一张存单200,存两张单,已令储蓄员眼睛都睁大了。那天他跟儿子提着包走了北京差不多20家储蓄所,才把钱存完。
9月的一天,叶帅办公室接到江青办公室电话:“江青同志要接见刘诗昆。”对此,叶帅只对刘说了一句话:“看来这回是好意了!”刘诗昆被接到釣鱼台江青住地。在场的还有姚文元、王洪文,时任国务院文化组组长吴德,文化组成员于会泳、浩亮、刘庆棠,以及音乐家李德伦、殷承宗。
江青一见他,就显得很热情地站起来说:“刘诗昆,坐这儿坐这儿!”又握手等一连串热络的动作。开场白是:“刘诗昆,主席很关心你,主席说:‘你们要关心刘诗昆,要让他搞些民族的钢琴的东西,要让他继续演出。”算是传达了最高指示。
接着又说:“‘中央二办很坏,他们整你,给你搞专案,实际上是搞叶帅的专案。他们还给我搞了两个专案呢,我不怕!这都是林彪和四条汉子(指‘黄吴李邱)搞的。”还说:“去年我到叶帅家,看到牛妞(叶向真的小名),都怪我,当时就是忘了问起你。”
当晚放映了一部叫 《红袖倾城》 的美国影片。片中有许多弹钢琴的镜头,江青说是专为刘诗昆放的。看电影时,他作为主宾被安排坐在江青身旁。江青很不见外地把自己的白色亮皮塑胶大皮包放在他腿上:“你给我拿着!”他就抱着她的皮包看了两小时的电影。
有半年多时间,江青多次接见他,或看“样板戏”时叫他陪同。
1974年至1975年,复出后的邓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叶帅主持中央军委日常工作,二人配合紧密。刘诗昆听叶帅说过:“他(指邓) 在前面打冲锋,我在后面送子弹,有时我们二人也一起往前冲。”
刘诗昆获释后,调入当时作为“革命样板戏”单位的中央乐团,从事钢琴演奏和作曲。
1975年秋“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掀起后,形势急转。刘诗昆心里打鼓,因为据他所知,时任新华社社长的朱穆之就因写了一份反映江青问题的材料(内容还没有他写的重)发现后即被打成反革命。然而,他这里却一直没有动静。
后来才知道,刘诗昆写的揭发材料,没有人透露给江青。这让他躲过一劫。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后,邓小平再次被打倒,叶帅也请病假在家休养。军委日常工作改由陈锡联主持,但叶帅的中共中央副主席和中央军委副主席职务并未撤消,影响力还在,而且比以前更大了。
1976年10月6日晚,叶剑英让秘书打电话通知全家人一句话:“四害已除。”在抓捕四人这一行动上,刘诗昆的看法是:华国锋、叶剑英、汪东兴三人“缺一不可,多一不必”。
据刘所知,起初华、叶、汪三人间也经历了相互揣摩、试探、摸底的微妙过程。过去叶与华并不熟悉,华属三八式干部,资历不深,二人没有历史关系。叶与汪也无特殊关系,汪本人没有“山头”,只是毛的总管。
粉碎四人后,刘诗昆问过叶帅,抓捕行动事前除他们三人外,还有没有其他同级别的人知情,叶说:“没有,就我们三个人,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