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原稿超4万字的自述,讲述了作者被女权社群伙伴孤立与排斥的整个过程,伴随着作者漫长无尽的创伤情绪闪回,写就于风暴过去一年以后。它并非檄文,而是自我疗愈的出口。郁乌以亲历者视角记录下平权运动里难以言说的暗面,有关社群内部非单一偶发的暴力如何生成、又为何一再地复制。如何避免共同愿景的连接产生的力量沦于对同行者的暴虐残忍,值得深思。但对于亲历者,发出自己的声音是第一步。郁乌说:“无论如何,我没有一走了之,我尽到了表达的责任。
五一假期,我要去成都一趟办事。出发前夜,我开始疯狂打退堂鼓,最终因为退票手续费太贵,还是硬着头皮去了。飞机从昆明的蓝天起飞,穿过云层,落地成都。我马上感觉整个人都不太好,胃里一阵难受。
平心而论,这可能是成都最好的季节,有两年前我第一次来这座城市时喜欢上的一切。走在玉林街头,串串、冰粉、折耳根、炸洋芋,阳光的温度和食物的气味都太熟悉。也许由于感官敏感,我对一个场景的光线、气味、温度、湿度总是印象深刻,它会逆向唤醒我的身体记忆。而如今面对这物是人非的光景,我感到窒息。
原本今年年初,我搬到了云南的一个村子里居住。在村里,我每天醒来后就能起身,拉开窗帘与阳光见面,喂鸡、浇菜、吃早餐、练棒铃,做完这一切坐到书桌前,才十点。时不时接待从远方来村子里玩的朋友,偶尔和小伙伴去攀岩、攀树,生活看似忙碌而惬意。去年在成都一个女权社群(下文简称A社群)里受到的创伤仿佛成为了前尘往事。
在村子里的喂鸡日常
如今,这个表面平静的节律被一次“回到过去”的行程打乱了。
我感觉有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钉子,把我的一部分钉在了那个时刻。去年发生的事情,每一个细节依然如此清晰,在我的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重播。不重播的时候,就在一遍一遍演练,我该如何回应。我无法活在“此时此刻”。和新朋友一起去做开心的事情,一部分的我悬在半空中,在默默地观察,无法投入。本来就内向慢热的人,在别人看来应该是更冷漠了。
我想随着时间往前跑,而我的一个脚跟被钉在原地,我越是用力往前跑,越是血肉模糊。我只能回去,只能回去,看看能不能把它拔出来。
2022年5月,我为躲避广州疫情,也为参加一个山地户外领队培训,到成都游历了一个月。由于以前与M在广州就相识,到了成都便得到她的一些照顾,还认识了一些A社群的人。A社群是一个无实体组织的女权主义者社群,边界模糊,由较为亲密的朋友关系连接构成。里面的伙伴会参与不同的行动小组,如摇滚圈反性骚扰、女性脱口秀、反家暴小组等。大家通过线上群聊彼此联络。A社群核心成员另外还有个小群,由M及其伴侣、几个紧密的伙伴组成,大家频繁聚会、约饭,生活联系非常紧密。
在那次去成都之前,忘记具体时间了,M曾联系我,询问我所在的一个广州女性户外爱好者社群(下文简称Z社群)的组织经验。可能是看到Z社群的组织形式不错,徒步活动能够吸引人,在山里可以交流讨论,户外活动又自带赋能属性。
恰好在同期,参加过Z社群徒步活动、当时身在上海的朋友E也有意在当地做女性户外活动。于是我约了一个时间,跟成都、上海两拨人一起,做了一次小型的线上分享,讲述几年来Z社群组织活动的方法。从一次活动如何分工如何招募,到徒步过程中使用对讲机、“两步路”App,事无巨细。但是分享过程中,我发现M与A社群的另外两位伙伴,自身户外徒步经验很少,可能还不足以做领队带队,保障参与者的安全。我建议她们先多参加商业队伍的户外活动积累经验。毕竟在户外领域,安全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而后我来成都期间,M拉上我和几个对户外有兴趣的伙伴,我又拉上了Z社群的一个成都伙伴及其几个朋友,我们一行大概10个人,进行了第一次的探路徒步。在过程中,我们给这个将要诞生的户外小组想名字,最终伙伴S提出的“怪力”获得一致通过。
在这第一次探路徒步中,M与另外两个伙伴依然没有什么山野徒步的经验,比较有经验的是伙伴H。从怎么使用对讲机,到怎么拿登山杖,我进行了一些教学,我对“怪力”可以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谁能想到,后来M决定“单方面结束朋友关系”后,就能没有任何通知说明地,让人把我踢出“怪力”的微信群。
但在当时,M与A社群的诸位伙伴对我颇为关照,成都相对宽松的环境、多元的艺文空间也让我心生向往。后来,我有了秋天搬到成都、并在成都尝试运营线下空间的想法。
2022年10月,我清空了广州的住处,把自己的物品卖掉、送掉或搬回老家。来到成都,找房子租了下来,筹备“郊游造作”手工工作室,把一个空空如也的套二用最小成本布置成可以做活动的状态。朋友E陪伴了我找房子的过程,我还获得了A社群很多闲置物品帮助。那个时候,我还跟朋友感慨:“A社群的人真的太好了,刚认识就给我这么多帮助,好得简直像一个教会一样。”没想到一语成谶——“好得像教会一样”的人群,排除起人来也像教会一样,激烈而惨痛。
专注筹备“郊游造作”的同时,我偶尔会参与“怪力”的徒步活动。我曾跟M说过,我不太想参与“怪力”的核心工作组,因为里面的人际关系有点复杂,而且我有别的想做的事情。我觉得“怪力”的活动方式跟广州Z社群太像了,我不想同样的事情做两遍,我想要探索新的事情。
在一次活动中,我原本作为参与者一起去徒步,领队是伙伴S,过程中我们走错了路。当时我在S旁边,S跟我商量该怎么办。作为在场相对有户外经验的人,我意识到走岔路的这个小分队可能得依靠我带出去了。我心里也没有底,只能看着“两步路”App的轨迹方向,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斜切回了原轨迹中的路线,下山跟大部队汇合,虚惊一场。
在那次之后,我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又变成了怪力的领队之一,成为核心组的一员。
2023年3月11日,“怪力”举办上元古道徒步。
活动前,我开车与M、HH去探过路。然后我们发布活动,包车带着参与者大部队上山。
探路期间就出现了一个小矛盾。下过雨的山间小路有点泥泞,不太好走。9km的小环线,还没走完,M和HH就想折返了。我说,我想把它走完。M和HH表示妥协,我们就继续走。结果后半段更不好走,我们走得很艰难,也许她们觉得被迫听我的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9km的小环线,对于一日徒步来说,是很短很轻松的路程。而且探路嘛,就是要搞清楚路线情况,开车到进山口单程一个半小时左右,“来都来了”,只因为路有些泥泞就不走完,对我来说感觉难以接受。
但是我没有详细解释我的想法,我只是说:“我想把它走完。”
我想,对于户外爱好者来说,在没有很大阻力的情况下,“来都来了”、“想把它走完”是不言而喻的。我发现,跟她们之间并没有这种共识。在很多次分享Z社群的经验的时候,我都会提到:最好选择自己热爱的事情来做社群,只有自己真正热爱,真诚地分享,才会有足够的感染力让更多的人也感兴趣,也爱上它。可是,对她们来说,徒步似乎只是一种活动载体而已。与M关系最紧密的几个伙伴日常会说,“真的不喜欢爬山,又脏又累”什么的。也许,在冥冥之中已经注定埋下一些分歧。
因为核心组里人际关系过于复杂,好几个人之间有相处问题,还跟最核心的几个人没有共同的热爱做基础,我又想把时间精力用于探索新的事情……我再次感觉不想待在“怪力”核心组了,便提出退出小组。我说,以后希望可以作为参与者参加徒步活动,如果有机会,“郊游造作”和“怪力”也可以合作做徒步。在此之前,处理内部冲突时,M与两名核心伙伴写了一个声明,伙伴H感到被霸凌,决定退出“怪力”。在此之后,由于不喜欢核心组“一言堂”的做事风格,伙伴S也退出了“怪力”。
上元古道活动开始前,我想参加这次徒步,便询问了M。由于我参与了探路,M表示我这次还是以领队身份参加。HH是活动的统筹,并且作为领队走在前面。我在中间机动,顺便负责摄影,过程还算顺利。走在路上时,我一度和参与者Z相谈甚欢,还相约以后到她家吃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后来我会和Z成为更亲近的朋友,在社群冲突发生后,掉到低谷时的我向她倾述,一定程度上是她接住了我。而我的事情又一定程度上催化了她的事情,连带她也成为了被排除的人。
2023年3月11日,“怪力”上元古道徒步,我负责摄影。
因为没有参与活动前的分工会议,徒步快到尾声时,我询问M,有没有计划好结束后大家到哪里去吃饭。M说,HH想结束后到M家去看电视,所以没有安排,让大家自己去吃饭吧。
结果,徒步结束并坐巴士回到城里时,大家又累又饿,决定还是一起去吃饭。吃什么呢?下车后,大家聚在一起商量,决定吃牛肉火锅。我去附近上了一个洗手间回来,听说已经改成了砂锅米线。由于体力已经耗尽,我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打开群里分享的定位导航,往目的地骑去。路上遇到了大部队,有人把一个装了很多个登山杖的袋子、一个装了鞋子的袋子、好像还有一个不知道谁的包放到了我的车把上。我先行到达砂锅米线店,人很多,我占了一张桌子后就无法分身去点吃的了,苦苦等待她们过来,期间还得跟几波想来拼桌的人解释,说我们有很多人。等了半天,结果她们在群里说,已经在路上随便进了一间店吃了。
我瞬间就很崩溃,气到想把她们的东西都扔了,自己回家。怎么会这样擅自变来变去呢?说好了要来这里,就差两三百米了都不走过来。
没有办法,我还是得扛着大包小包,折返回去找她们。那个装了很多登山杖的购物袋比较浅,登山杖比较长,重心不稳,路上洒了好几次。我又要放下其它的包,蹲下把一地的登山杖一个个捡起来、重新背起包,再出发。两三百米的路像走了一辈子,一肚子的委屈和难过,强忍着不要把登山杖和鞋丢进垃圾桶、自己打车走掉。同行的伙伴们没有一个人过来看看我这边什么情况,来接一下东西。到了她们半路进的店里,看到她们围在一起有说有笑,已经吃光了两盘菜。
情绪在这个时候爆发了,我卸了力,把装满登山杖和徒步鞋的袋子们丢在了地上。
M和HH一惊,过来捡起了东西,在餐桌边腾出了一个位子给我坐下。
接下来的吃饭时间,她们聊起了别的话题,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埋头干饭,没有加入聊天,也没有再说什么。只不过,期间去边上盛粥还是拿蘸料的时候,听到HH在用脏话骂我。
那次发生冲突的活动聚餐后,我们各自回到住处。
在我看来,这不过是一个小冲突。我想,等过几天大家冷静下来,再见面时,会聊一聊发生的事情,会互相道歉,说一下以后要注意的点。我和M在广州几年前就认识,也一起做过一些事情,我想,我们的友谊基础是大于“怪力”小组合作的。即使我退出小组了,我们依然是朋友。晚上,我整理好了当天拍摄的活动照片,发到了活动的微信群里,“怪力”核心小组的伙伴只有S有回应。
在接下来的几天,我在A社群里说话,M及其关系最紧密的几个伙伴没有再接过我的话。
我有了一点被孤立的感觉。
过了大概一两周,我又想去户外徒步了。想到她们最近在群里都不回复我的话,我另外约了几个喜欢徒步的朋友,一起去乐山桫椤峡谷徒步。回程时,我在乐山市区买了一些当地特产甜皮鸭。我在A社群的群聊里问:“有没有人想来吃甜皮鸭?”M及其核心小团体依然没有人回复,不说来,也不说不来。
后来我才知道,M看到我和另外的朋友去徒步的朋友圈后,马上联系了有跟我一起徒步、并不在A社群里的一位朋友,告诫她不要再与我交往,说她“不想再为我的信誉背书”。而我和那位朋友根本不是通过她认识的……我想,M真的把自己看得很重要。也许因为她真的很有影响力吧。
我曾看过新京报对戴锦华的一个访谈,她提到:“作为一个行动者,我相信我的动员力。但动员同时意味着责任。当我动员了人们,某种意义上,我必然承担起责任。拥有影响力、话语权的人,更应该对自己的权力保持警惕才是。我们做行动的人,日常会思考如何做活动、做宣传,如何传递观点、影响更多人,却鲜少提到“对动员力保持警惕”。
我觉得一个人不想和另一个人继续做朋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想要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看法、都不再与一个人做朋友,这不是关系攻击是什么?
有一天,是成都难得的晴天,我在A社群里问:“有没有人想一起去公园玩飞盘?”只有伙伴X响应了我。我们到了公园,一边玩飞盘一边聊天。X告诉我,A社群对待她的方式,触发了她在小团体中被霸凌的创伤。我跟X说了上次活动后的冲突,以及我最近有点被孤立的感受。X也告诉了我她的经历。
在2022年5月我第一次来成都时,X是会常常出现在社群的聚会活动中的,而我在那年10月搬过来之后,就很少见她出现了。有一次X在做她的艺术展览活动,把介绍链接发到了群里,我看到后就和朋友E一起去参观捧场,但没看到A社群的其它任何人出现。当时我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我曾问M:“为什么X不怎么出现了?”M说:“她忙着谈恋爱呢!”
对亲密关系有需求、“喜欢谈恋爱”在A社群往往是一件会被揶揄的事,似乎把友谊放在第一位、把伙伴当成家人,才是最正确的。
X叹了口气:“如果一起玩得开心,怎么会不再一起玩呢?”
我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这些年来,从广州到成都,在M及其关系较好的一批女权行动者口中,听过不少对于其它行动者及泛女权社群伙伴的负面评价。用词包括不仅限于“这人很烂”、“非常糟糕”、“情感虐待”、“控制”、“暴力”、 “巨婴”、 “内心空洞”、“无病呻吟”……我粗略列了一下,仅仅我听过的都有不下二十人。里面不乏多年来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性别平等领域做着行动的人。以前我有全职工作,并未深入参与社群生活,也不了解那些被评判的人,听完半信半疑,但是会隐约对此人产生不信任的感觉。这些具体的事情要是说出来,牵扯得也太广了。我并不想引起纷争,凭记忆写了一些,又删掉了。
事情的发展往往是这样的:社群里的原本关系密切的甲和乙产生了矛盾,甲就跟朋友丙、丁倾述。丙和丁属于社群最中心的小团体,跟甲关系更亲近,ta们安慰甲,说甲没有做错什么,是乙很有问题,一直在“控制”和“剥削”甲。渐渐地,甲也认为需要远离乙。甲、丙、丁对乙的负面评价互相强化和印证,进一步开始提醒社群其它伙伴,乙逐渐被孤立和排除出社群。
被排除的人往往没有防备,一些人再无意加入新社群,回到原子化状态,孤立无援,陷入抑郁之中;一些人逐渐找到新的领域,在新的环境重建社交网络,渐渐地“走出来”,重提旧事依然心有余悸。
这已经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做法,一种有渊源的传统。看见这种模式之后,我的感觉从跟朋友闹矛盾的难过,变成了脊背发凉的恐惧。我特别能想象她们在背后会怎么议论我。在一个私下的聚会里,大家兴致勃勃地吃着喝着,介绍新朋友互相认识,看看剧,玩游戏。有人不经意间提起我,或提起“郊游造作”,“知情者”马上说:“避雷!别去!这个人不行!”新朋友问:“怎么了?” M细细道来:“这些年,遇到太多烂人了!”
为什么我能想象这样的场景,能想象到议论者清晰的神态、语气、动作?因为我曾在现场,我曾是那个“新朋友”。在事情轮到我头上之前,我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可是,这不是偶发的事件,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我没有信心能解决问题,改变由来已久的风气。那个时候,如果我对自己犯的错再三道歉,也许我还能回到核心小团体里去。但我已经不想回去。我决定就此契机离这个社群的中心远一点,保持距离,做一个边缘人。
只不过我没有想到,她们没有允许我“保持友好的距离”。
在成都运营“郊游造作”的时候,我认识了G。
“郊游造作”初始定位是手工工作室,一个场地、一个空间。但由于资金投入很小,“郊游造作”在一个不临街的楼房里,没有太多相应的软装和布置,单单作为一个“场地”并没有优势。于是自然而然地,我又自己组织起了活动。
2022年7月,我人在广州,已经在构思这个空间的名字和logo,还做了一幅版画。
我找过的活动合作者很多,在公众号和活动过程中也从未讳言有其ta人的想法、参与和贡献。G是来得最多的一个。后来,她提出过一些很好的活动想法,我们一起把想法落了地。在2023年初,春节期间,G到广东游玩,我带她参与了一些广州Z社群的活动。后来,我要带着猫自驾回成都,G与我们同行,旅途中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变化,确定了开放式的恋人关系。
在我决定远离成都A社群的中心之后,G的处境就变得很微妙,夹在了中间。这是G遇到的第一个女权社群,她有很深的情感依赖。
2023年4月1日,X提议去看安岳石刻,我们分别开车,她带了几个朋友,我顺便带了一个女司机陪练的活动。同一天,朋友J进行搬新家后的暖房聚会,G去参加了聚会,参与者主要是A社群的活跃成员。晚上,G回到我的住处,情绪很不好。
她跟我说,在暖房聚会之中,M等人劝她离开我,说我在控制、剥削她。然后,A社群开始了一场对我的“批斗会”,一个一个人轮流讲述跟我相处中感到不舒服的地方。其中,只有J表示还会继续和我做朋友,另一位伙伴D全程没有发言。听说发生了背后的“批斗会”,我既感觉不出所料,又感觉击穿底线。G表示,她的脑子很乱,需要时间整理思路。
4月2日,我和G按计划准备“郊游造作”的一场观影会。中午,在活动即将开始前,G开始询问我,以前在广州时曾经跟伙伴发生过的冲突。她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我感觉像是被审问。M说我之所以到成都去,是因为跟广州的伙伴都相处不好,“在广州混不下去了”。
这不是事实,我在广州有很多朋友,有最能支撑着我的后盾一般的Z社群,但确实也跟一两位伙伴有过不愉快。回忆着以前的事情,承受着伴侣的质问,我情绪崩溃了。
我说:“等活动结束后再聊好不好?”很快,活动参与者们到了,我调试好投影仪,按下播放键,就躲到厨房角落里蹲下,陷入了冻结。我想,G应该会来看看我的吧。可是一整部影片的时间,她并没有过来。但后来我才知道,在我最需要关心和支持的同时,她也感到愤怒,觉得我不陪同观影、不负责任。观影结束后,G开始主持映后讨论,我强迫自己站起来回到了客厅。讨论环节,G邀请我发言,我拒绝了发言,于是这中间嫌隙变得更大了。
当天晚上,G说要回她的住处冷静一下,而我去了在我家附近的Z家,找Z聊天倾诉。Z是一个语言表达能力很好的朋友,好到有在开“表达课”的那种。Z的本职工作中,有一项就是给公益机构的项目做督导,包括调解一些冲突。听完我的倾诉,Z表示有意愿做一个沟通的桥梁,帮助我们解决问题。我觉得很感动,但也不抱太大期望,因为,Z不知道的是,她也是M曾说过“不喜欢”的人。
不久,我和G看到了美国女权主义者乔·弗里曼(Jo Freeman)在1972年发表的一篇文章——《无架构的暴政》。我已经忘记是谁分享给我的,看完之后,我们感到极大的震撼。一位别的国家的女权主义者,在五十年前发表的文章,竟然如此契合我们的社群现在的情况。
后来,G表示相信我不是她们说的那样品行的人。同时,G告诉我,伙伴D认为那天晚上她们在背后开批斗会的做法很不妥,打算去找M等人沟通一下。
我对D的勇气感到非常震动,但仍然不看好沟通的结果。要知道,因为跟核心小团体中的另一人有亲密关系纠葛,D也曾是被M们大肆评判的人之一。果不其然,D反馈沟通结果是:M们毫无反思的意思。D表示非常失望,决定从此离开社群。
有一天晚上,我和G、D、J见了面,商讨应对方法。我们初步的结论是:不宜把矛盾进一步激化,她们应该也不会一直到处说,等过一段时间情绪过去了,应该就会冷静下来了。聊完之后我开车送D回去。我记得那天晚上下着雨,黄色的路灯、红色的前车尾灯在车前挡风玻璃上晕开,G坐在副驾驶,我们握着手,她为A社群伙伴对待我的方式愤慨不已。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幕,我依然感激她曾经支持我。
可是,事情并没有因为我本人的不在场渐渐平。我感觉到,一个情绪的漩涡正在那个社群里发酵,而且不断地把漩涡边缘的人卷进去。它脱离了我存在,似乎因我而起,却已经与我无关。
G一直夹在我和社群中间,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好像被迫要做出选择。她一方面想要相信我不是她们口中所说的人,一方面又依然需要社群的支持。她需要审查我们的关系,被迫怀疑我、怀疑社群、自我怀疑。后来,她选择了离开我。我明白,我和G的分手首先有我们自己相处的问题,而这之外,我不知道跟A社群对我的孤立有多大的关系,但我不相信没有关系。我在私下的沟通中做了很多的解释,我感到无法为自己的人格自证,我非常心碎。
2023年6月初,我约G打电话,就“郊游造作”的运营开例会。由于我们的开放关系协议第一条是“公私分明”:不因亲密关系的变化影响合作关系。我很想遵守这一条约定,因此积极主动地找她讨论工作的事情。
例会的习惯是从4月份开始的。
在4月1日的批斗会中,有人指出我对外介绍“郊游造作”时不提G,有意让人以为是我一个人在运作。这是她们说我剥削G、隐藏她劳动成果的证据。这不是事实。在G的参与度越来越高之后,应该很多参与者都能证明我确有提及她的角色,包括在她从未参与过的“女司机陪练”与徒步活动中也会提起。不过,我对口头的自我介绍有一些困难,包括对“郊游造作”的介绍,我不会每次都说得很完整,也有没说的时候。而由G主持的读书会和观影会中,话筒并不在我手上,我又怎么有机会说是我一个人做的呢?
但我也许低估了“郊游造作”在G心目中的重要程度。我意识到,在G越来越多地参与设计“郊游造作”的活动之后,这已经不是我独自在做的事情,也有她的一份。于是,在询问过G往后的参与意愿后,我提出了一些改善方案:一是加强沟通,每周定期开例会,共同商量我们的工作计划;二是确定我们之后的分工,并统一对外介绍的说法——“郊游造作”目前是我们俩一起在做,我主要负责手工和户外部分,她主要负责读书会和观影会;三是,如果她觉得有必要,可以专门发一篇推文来介绍目前的两位主理人。
关于一、二两点建议,G表示同意。第三点她没有表示有必要。
时间进展到6月份。这次电话例会的前半段在聊后续的活动安排、分工等等,还比较平静。后半段,G又开始问我各种问题,有一些是我实在无法回答的、涉及到第三方要求保密的事情。最后G提出,她觉得我们之间信息不对等,不透明,决定要停止跟我一起工作。我感觉,这里面最重要的问题是信任感的崩塌。当你不再信任一个人,看哪哪都觉得有问题,很难再一起合作。
我只能接受。
不久后,我去了北京,参加跟几个朋友一年一度的聚会。
事情发酵得最严重的时候,正是我在北京的期间。“小鸟与好奇心”对我的一篇访谈文章预备发出。
这篇文章是朋友Y推荐“郊游造作”参加“小鸟与好奇心”主编发起的“接力访谈”。这个项目寻找的访谈对象是在自己的生活中有公共性的人,形式是由上一个访谈对象介绍下一个访谈对象,形成“接力”。
跟编辑联系上后,她跟我说,她想做的是个人访谈,不是机构访谈。“其实就是聊天,不是采访。”她说对我的徒步和攀岩经历比较感兴趣,担心两个人一起的话聊起来不太顺畅,也对另一个人不太礼貌。听起来她更想只跟一个人聊。当时G就在我旁边,我征求了G的同意后,跟编辑说:“那就我一个人聊吧。”后来,我自行与编辑约时间,完成了谈话。
而后我在北京期间,“小鸟与好奇心”编辑写完了稿子,发给我确认。
此时,G已经明确退出“郊游造作”,不再与我合作。但由于访谈的时候有提到她,稿子里也写了她,我就把稿子发给G确认。G的态度非常地抗拒,她没有提出具体的修改意见,而是说 “平时假装不善言辞,对外挺能说会道的”、“全文都是胡说八道,我的意见是不要发出去”。然后就拉黑了我,中断了沟通。
这样的反馈让我很难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我如何能说会道?那是一次提前约好的访谈,确定的时间,确定的形式,一对一的聊天,再加上那位主编专业的提问技巧,让我可以说出很多内心的想法。编辑已经付出了访谈、撰稿的时间和劳动,我不应该在没有足够充分理由的情况下,要求对方不要发出去。就在我犹豫要怎么跟编辑沟通,也还有几点细节还没修改时,稿子已经被误发出去了。
可能是看到这篇推文发了出去,让G更相信我就是不顾她的感受、只想宣传自己博取名声,用她们的话来说,就是“沽名钓誉”。朋友告诉我,G写了一篇指控我的文章,在微信上发了出来。这个时候,她已经拉黑了我,所以不再是一个沟通行为,而是公开指控。
此时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我去找编辑沟通,她给我打了语音,她笃定的声音让我平静了下来。她告诉我,她对我们的事情已经有所耳闻了。早在文章写出来之前,就有一些指控我的文字通过同事传到了她那里,也有一些留言通过公众号发到后台。
实际上,稿子是编辑写的,重点和脉络也由她梳理,文章依据不止是两个小时的聊天,还有她对“郊游造作”公众号的观察。编辑表示她有她自己的判断,也愿意用“小鸟”来为文章的真实性背书。她说:“事情已经很糟糕了不是吗,并不是因为这篇稿子才变糟糕的。对方这样处理事情的方式,不糟糕才怪呢。”
我被说服了。思考了两天后,我不再要求删掉文章,而是让她做了最后一次细节修改,重发了一遍。
在G的指控中,她要求我“退出女权圈”、“停止以女权活动家自居”。可实际上,我从未以此自居过。那就不是我会用的词。在我看来,能称得上“家”的,不但要有一定的影响力,还要有一套自己的完整的思想体系和行动方法论。
再者,“女权圈”是什么?当初我又没有申请过“加入女权圈”,“女权圈”又没有一个花名册,我要怎么退出?我只是一直在关注自己切身相关的议题,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和路途中遇到的伙伴结识,有的成为了朋友,有的闹了矛盾断了交,有的依然是朋友。如果要“退出女权圈”,似乎只能抹杀我的价值观、我的社交网络、我的整个生活方式。这太不合理了。
我并非没有虚荣心、没有权力欲望,但我着实不想出名。这不是因为我淡泊名利,而是因为我厌恶风险。我全身都是软肋。我无法接受不能跟我的猫一起生活,我无法接受再也不能去看雪山、去攀岩。也正是对这些日常的不舍,才让我想要争取和捍卫一些东西,而不仅是抽象的概念。我可以做很多支持性的小事情。
我看过一个纪录片,叫《抵抗式攀岩》(Resistance Climbing),它讲了巴勒斯坦的一群攀岩爱好者的故事。在巴以冲突战火纷飞的背景之下,人们不仅想要活着,还要追求生活的乐趣。
余波不停。没过两天,我看到曾经我最信任的A社群伙伴们在网上到处转发一个问卷,要征集我的“罪状”。当时我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跟身边的朋友说:“好想死,活着真没意思”。我第一次有这种感受。
在《女孩们的地下战争》中,我看到了熟悉的桥段:
区别在于,书里做出这些行为的,是十几岁的初中生;而针对我的,是二三十岁的女权主义者。我感到幻灭。本以为是最勇敢的、会反思、敢抗争的人,曾经带着光环的、非常尊敬的做行动的前辈,却是会在背地里露出阴暗刻薄的一面,习惯性地恶意揣测、攻击、排挤所有自己不喜欢的人。
我们本都是边缘人,却在边缘群体里抱起团来构建中心,排除更边缘的人,演出反乌托邦真人秀。
从北京回去成都后,我发现G曾擅自闯进我的住处,拿走了很多东西,并且搞了一些破坏。我敢肯定来的不止一人。我的室友HG跟我说,G骗她说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于是她给了G钥匙进门。我全方位地失去安全感。那一瞬间我有报警的冲动,最终还是忍住了。
公众号“坏酷儿厨房”翻译的“变革性问责”系列文章中,提到过“变革性公义”的概念。
其中提到的第一点措施就是“不依赖国家”,包括警察、监狱、刑法系统等。因为“国家对暴力的反应会重现暴力,并经常伤害那些接触到暴力的人,尤其是已经成为目标的受压迫社区。”简而言之,我不愿伤害社群。可是,我该从何处获得“治愈”?
这之前我不是没有想过用书写来阐述。去年尝试过两三次,每每写到冲突的过程,都因回忆太痛苦而中止。曾有几次在安全的环境,我想讲讲去年我经历了什么,鼓起勇气开口,说了一句话就开始爆哭。
我家有一套潜意识卡牌,它是很好的用来自我觉察的工具。有一次,抽到的卡片图案是一个倒下的破碎的牛奶杯和一个伸出的手。它长得那么像我曾经觉得最珍贵的东西:我视为至宝的社群伙伴情谊,以及失手搞砸了一切、无能为力的我。
我在潜意识卡牌里抽到的一张卡片,图案是一个倒下的、破碎的牛奶杯和一个伸出的手。
我不能停止地回到那些矛盾爆发的当下。也许在探路上元古道我想坚持走完环线的时候,应该尽量跟伙伴坦诚我的想法?也许与G的相处中,我可以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情感需要,及时地给予她回应?也许我应该在当下就反应过来,G不那么情愿我去以个人名义接受采访……也许……
我实在是太不会说话了。
2023年7月,我翻看“坏酷儿厨房”的文章,发现了“谱系跨儿”的概念。在其中一些自述中,我非常意外地看到了很多共同点,产生了共鸣。
有一天晚上,我跟Y在成都某酷儿酒吧门口蹲着抽烟。
“最近我在看你们公众号的文章。”我停顿了一会儿,犹豫着说,“我发现,我可能也是——自闭症。”
“我们也有感觉到。”Y迅速给了肯定的回应,“那是一个谱系嘛,可以有程度的不同。”
实际上,最早发现这一点,并且提出这个可能性的,其实是M。
有一天晚上,G跟她们聚会到深夜回来,又是情绪很不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M说她觉得你可能是自闭症。”她说。
那时候我还对神经多样性一无所知。她提到“自闭症”这个词的时候,像是一个侮辱性的词。因为我从未往这个方面想过。
虽然我已经三十出头,从小到大在许许多多社交的不适中活着,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可能跟孤独症有关。毕竟我会说话,虽然说话很慢,总是需要提前思考和排练要说的话。毕竟我会交朋友,虽然很难闲聊,总是需要通过爱好获得“社交货币”。我的父亲是教师,我喜欢看书,从小学习成绩不错,顺利完成本科学业后进入主流商业公司全职工作,生长出自己的社会化面具。我的特征跟临床医学用来诊断的典型孤独症男孩特征如此不同。
我受不了喧闹的地方、话多的人。特别是高频、尖细的声音,无关对方在说什么内容,仅仅是在旁边持续发出声音,就足以让我感官过载,能量耗尽。我在郊游造作的墙上贴了“小声说话”的告示。
我有很多身体上的无意识抽动的刻板小动作,眨眼睛、吸鼻子、无意义地活动肌肉和关节。现在我才知道那叫“Stimming”(自闭症常见的自我刺激行为)。
我很重视明确的、字面意义上的约定,难以察觉和猜测对方没有说出来的部分。讨厌无故失约,讨厌计划被打乱。
我感觉自己有一块电池,社交能量很容易耗尽。在陌生的社交环境和“没电”之后都会陷入冻结,无法参与交谈。在一天活动结束后的晚饭环节,我往往已经冻结,只想埋头干完饭,赶紧回家。以前参与A社群聚会,有时她们会玩到深夜,而我总会像灰姑娘在12点之前消失回家。
离开了主流社会,我摘下了自己的社会化面具。在女权社群里,我以为自己在一个安全的、多元包容的、可以理解和接纳我的怪癖和毛病的环境中。可现实不是这样的。
就像乔·弗里曼所说:“女权运动用姐妹情谊的甜蜜承诺诱惑了我。它声称为我提供了一个远离性别歧视社会蹂躏的避风港;一个可以被理解的地方。正是我对女权主义和女权主义者的需要让我变得脆弱。我给了运动评判我的权利,因为我信任它。当它认为我一文不值时,我接受了这种评判。”
“她们这就是健全中心主义!”
在一次聊天里,一位有相似经历的伙伴愤慨地说。
很多人从小就有原生家庭创伤,成长过程中又遇到性别歧视、性骚扰、恐同……许许多多的微创伤叠加在一起,长大后更有政治抑郁、社会运动创伤、网暴……很难有人完全“健全”。她们也并不那么“健全”啊,何以会“健全中心主义”呢?
后来我意识到,就像女性也会有厌女症,同性恋也会恐同,穷人也会精英主义……那么有创伤的人也可能会缺乏创伤知情视角,怀揣性别平等理念的人也可能会抱持“健全中心主义”——难以接受ta人的异常状态、犯下的错,将之归结为人格品质问题,而不是为伙伴提供支持和帮助。在公众号“坏酷儿厨房”翻译的文章《关怀劳动:想象残障正义》中提到:“残障情感智慧意味着,倾向于把对方往好处想(译注:而不是直接cancel)。我们已经被很多人抛弃了,我们尽量不抛弃彼此,无论对方表达的观点多么不受欢迎或多么糟糕。”
我曾受到一个攀岩纪录片的激励,《攀登浪子:弗雷德·贝基传奇》。主人公是Dirtbag流浪攀登文化的鼻主,他不是很好相处,但是他一旦做了一个攀登计划,就会莽撞又执着地到处打电话找搭档,直到有人同意加入为止。
也是2023年6月,我在北京地铁上刷着手机,结果在一个小群看到M在评判另一位女权主义者、我的朋友Z,内容包含:没有做过几次活动,顶着她的光环在博取名声。我向Z核实了她做过的活动次数,跟M说的并不相符。这种做法如此熟悉。讲述不实的有细节的事件、批评断章取义的发言,加上斩钉截铁的评判,破坏一位行动者的名誉。听者印象里,往往对具体经过很模糊,但会清晰地记住:这个人不值得信任。
我气得蹲在地铁上,手在颤抖,胃在翻腾绞痛。我群里直接表达了不满和抗议。虽然Z不是A社群的一员,不是她们认可的亲密伙伴,但是,我认为没有人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
过了几天,跟Z同在一个音乐相关的Q女权小组、跟Z关系亲密的伙伴K在小组的群聊里发布了指控Z的文章。还是熟悉的配方。
为什么A社群总是要让曾经关系最亲密的、最在乎的人互相指控?她们似乎不知道“调解”两个字怎么写,总是激化矛盾。但凡指控我的不是G,但凡指控Z的不是K,我们都能少受伤一点。而切断了社群外的亲密关系,会让留在里面的人对社群有更强的依赖。好不容易脱离原生家庭的人们,怎么好像又组建起了一个另类东亚大家庭,需要获得大家长的认可才行?
“Chosen Family” (自选家人),作为一种酷儿愿景,鼓励人们自主地选择家庭成员、朋友和伴侣,创建唯血缘维系之外的的家庭、社群和仪式。
“Chosen Family” (自选家人)这个词,边缘社群里的人应该很熟悉,给人一种温暖的、自主的感觉。可是,有被选择的人,就有被排除出去的人。被排除出去的人,是否只能像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玛佐夫兄弟》中伊万提到的,作为代价的地下室小孩,被幸福的人们遗忘?一边把“有问题”的人排除出社群,一边继续过着相亲相爱的生活。再看到她们天天一起聚会的朋友圈,我的感觉就像看新闻联播,灿烂的笑容的背后,被排除的人的痛苦是可以被忽略的。能怪谁呢,谁让你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不再被“Chosen Family” 的大家长Choose了。
几年前在广州时,我就隐约有过一种疑惑:为何有一些女权主义者,对“受害者”的讲述表现得无比宽容,却对“行动者”伙伴无比苛刻?似乎“受害者”和“行动者”有着一道清晰的分界线。正如乔·弗里曼在《诛心:姐妹情谊的阴暗面》中所说:“我们怎么能一方面谈论鼓励妇女发挥她们自己的潜力,另一方面却打击那些这样做的人?为什么我们要谴责我们的性别歧视社会对妇女造成的伤害,然后又谴责那些看起来没有受到严重伤害的妇女?”
G发出指控文后,有几名A社群的成员在“郊游造作”的群聊、私聊斥责我,要求我给出澄清回应。如果对我的批评是符合事实的,例如感到不满时没有冷静表达、情绪失控、沟通不及时等等,我想我完全可以道歉和回应。但是指控已经上升到对动机的质疑和对人格的攻击了,这要如何回应呢?
这好不合理。诛心的质疑可以是没有止境的。我想,如果有人要求我自证,没有提供任何证据,我就要自证,那我岂不是忙个没完?
从北京回到成都后,我依然坚持着继续做活动。一方面是想要完成自己既定的计划:在成都待两年左右,做一些小活动,看量的积累是否能引发什么新的想法;一方面,仿佛是要证明,离开了A社群,我也依然能独立做自己的事情,也依然有人认可我的活动的价值,我不依赖她们。我需要对自己的生活有秩序感、掌控感,只不过,我不再那么充满期待、投入心力去运营每月的活动预告。
我没有消失,依然活跃在成都的“女权圈”,活跃在她们的视野中。
我曾经觉得,我可能是经历社群暴力的人里,难得的社会支持网络、自我修复能力都比较强的一个了,如果我都不能坚持住,还有多少人可以?朋友R曾说:“难以理解你会被霸凌!”有时候我会想象,其它的相似经历的女权伙伴,她们都是怎么熬过来的?有的人只有一个社群,没有太多别的朋友可以倾诉;有的人很年轻,还没有建立稳定的自我;有的人家庭充满暴力,没有父母的情感支持;有的人本身就有抑郁,更加深陷情绪泥沼。
此后,ta们的社交攻击没有停歇。
我在性别相关的群聊中发出我的活动海报时,会看到A社群一些人阴阳怪气的回复。我的室友HG被邀请频繁参与她们内部的聚会。一些成都当地依然和我有交往的朋友,被明确要求与我和Z“割席”,她们会感受到压力,不敢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有我的合照。一些不在当地的、与我有旧交情的女权伙伴,在那段时间连续被邀请参加M的播客录制。
既然G对我的态度会180度大转变,我感觉任何人与M和A社群关系变得紧密后也可能这样,我似乎随时都会失去朋友。
当时,每次做宣传都感觉到可能会被攻击的压力。但是,每次在现场,我和参与者依然很享受活动过程,让我有动力继续。每一次活动的策划、筹备、宣传、执行的过程,有很大的情绪波动。长此以往,我感觉到自己的情绪状态越来越差,出现一些抑郁症状。我开始看一些与创伤相关的书籍。
我意识到,人就是不能长期待在刺激源中,无关原本有多抗压。不能为了证明自己问心无愧、自以为内心强大,就一直待在这里。我要对自己好一点,为了身心健康,我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有太多回忆的房子。等2024年2月底房租到期,我离开了成都。
“郊游造作”搬家时,被打包好的活动用品。
在此之前,我依然在坚持做活动,也认识了一些新朋友。
奇妙的是,离开成都A社群之后,我感觉世界更宽广了。人身边的位置是有限的,如果一直在固定的圈子里,是没有什么心力去给新朋友的。而且,我在亲身经历过被妖魔化的污名之后,以前听过的那些负面评价而导致的坏印象通通都失效了,我可以敞开心胸地跟很多曾经保持距离的伙伴接触,发现对方实际上是很厉害、很可爱的人。外面的行动者有很多很多,有许多不同的方法和方向,很多不曾出现在镁光灯下的默默做事的人,那个小圈子不是宇宙的中心。
我遇到一些很早期的、也有比我晚一些的相似经历者,交谈后发现有非常相似的体验和感受。有时候我感觉很需要这样的相互印证,来证明不是我在臆想、为自己犯的错开脱。
在我怀疑“社群”的价值时,有朋友说:“不是每个‘社群’都有问题,只是那个社群有问题。”我在女权社群(广义)中收获的情谊和帮助,依然大于伤害。
搬家那天,我的住处、“郊游造作”工作室一度又聚满了一屋子人。有人表达不舍,有人流下眼泪,令我感动的同时又有些惊讶。在后半年的活动中,我没有投入太多的热情,没有去做什么形式上的创新。我从未在活动过程口若悬河,慷慨陈词,但依然有人喜欢。有人说:“你走了之后不知该去哪里参加活动了。”我说:“成都的文化活动这么丰富!你可以去xxx、xxx、xxx那里呀。”“不一样,我喜欢你的活动。”我没有改变自己,去向更活泼外向、更喜欢输出的人看齐,可是不同的风格会有不同的受众。女权行动者不应只有一种样子。
“郊游造作”工作室,
举办活动时温暖的样子,和清空后的样子。
说完这一次,希望我可以往前走了。
我想把停留在一年前的自己救出来,我想活在此时此刻,我想有能量去关心身边的人。我想去探索云南的自然与文化,去昭宗水库玩桨板,去弥勒野泳,去抚仙湖玩帆船,去寻甸野抱,去解锁多段结组野攀……我希望在遇到心动的人的时候,还有勇气表达;在拥抱时,敢伸出双手。
我希望还有勇气能追寻心中的理想主义。
如果有跟我一样经历的人,希望你看到后,能感受到你不孤独。那不是你的错,至少不完全是。
还没有经历过这些的社群伙伴,如果你没有一直待在最中心的小团体里,未来指不定也会有这样的遭遇。如果无视暴力在身边滋长,总有一天会被反噬。
“排除”往往发生在社群中心成员和较边缘成员发生矛盾时,矛盾通常不会被调解,而是选择站队、拉偏架,激化矛盾。我也曾经因此疏远了朋友,现在和解后,更深刻认识到,我们只是一时吵了架的普通人,我们只是还没有探索出让双方舒适的相处模式。本来没有人真的有恶意,关系却在这样的结构下生生被撕裂了。
是的,结构。
原来不需要强制力,不需要明文规章制度,也可以形成权力结构。而且,规则越是暧昧不明,越有暴力和压迫滋生的空间。这不是社运八卦、不是社运的边角料,这是社运本身。
前阵子,我参加了一个工作坊,其中有一个环节讨论了社群中的问题,参与者提出了很多解决冲突的方法和机制。例如:社群中应建立调停机制,在冲突发生时,成立中立的调停小组;调停小组分别找双方沟通,做充分的调查,同时对沟通的内容让另一方知情,信息透明,避免网络喊话让社群进一步撕裂;询问需要提供哪些支持,确保双方都有支持网络和资源,避免个人情绪进一步恶化……
其中有一个很好的环节:虚构了几个社群中会出现的冲突,参与者采用抽签的方式获得不同的身份,思考当自己是里面的某一角色时,如何更好的处理。当我们站在不同位置的时候,可以设身处地体会对方的感受,更能互相理解和体谅。
我感受到,我们要面对的问题太多了,太大了。亲密关系问题、公平与效率问题、伤害与惩罚问题、公有制与私有制问题、劳动分配问题……全人类都未能妥善解决的问题,资源匮乏的边缘社群仍然愿意积极去思考解决办法。
可是,也许恰恰是边缘社群足够先锋,能做新的探索实践,改变会从这里发生。
撰文_郁乌
编辑_A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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