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连夜赶往中越边境斗争打响第一枪的地方--庭毫山。到达庭毫山守备连指挥所时,已是翌日清晨了。
这是我的老连队,指导员老何,三年前和我是连队副指导员。“给你和战友们拜年,也想采写点带火药味的新闻哪!”见面时,我说。
“好哇,吹吹你的'老对头’王波吧!"
提起王波这小子,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他,广州市人,父亲是市委的一名处长,妈妈是省直机关工作,就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由于缺乏管教,加上当时的社会原因,在学校里经常打架斗殴,是全校有名的“小霸王”。高中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常跟一群小流氓鬼混。父母怕他出事,只好送他来部队“锻炼锻炼”。在新兵连不到一个月,他就先后打了五名新战士。平日操不出,岗不站,一说劳动就头痛,干部说他不听,班长讲他就动拳头,成了一个干部伤脑筋,班长管不了的“刺头兵”。
我原以为他早复员了,谁知不但没走,老何还要我“吹”他?“你离开连队三年了,不知道他的变化。告诉你吧:八四年炮战期间,他负责对越广播宣传,十二次冒着敌人的炮火查接断线,昼夜不停坚持广播。在我强大炮火的压力下,他瓦解了敌军整整一个排。战后,被上级授予'瓦解敌军模范’的光荣称号,去年还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这不,连队已同意他今年复员,但他硬要求打完仗再走。几天的战斗中,他抓住时机,及时宣传我军的政策,连队干部、战士一致要求给他报请二等功。”
告别了老何,我便沿着堑壕,向前沿阵地走去。冉冉升起的红日,给群山披上了彩衣。近看,庭毫山绿树环抱,巍峨耸立:远眺,对面越军阵地上,堑壕道道,暗堡林立。这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欢快的轻音乐和一个男中音的越语喊话声。我急切地加快了脚步。
对越广播站设在一个天然的小溶洞里。洞口约一米五高,用红布帘遮着,两边用红纸写着一副对联:“炮声隆隆除旧岁,广播声声迎新春“。看着这对联,才使我感到有这么一丁点过年的气氛。
我掀开红布帘,猫着腰钻了进去。昏暗中只见王波坐在地铺上,全神贯注地对着话筒用越语喊着。我没急于上前打招呼,顺势坐下来,借着暗淡的灯光,环视洞中的一切:总面积不足四平方米的小溶洞,顶部用一块军用塑料布遮住。靠近洞口是一横放的地铺,紧挨地铺用石头支起了半张床板,上面放着录音机,扩音机等广播器材。对着越方的洞壁上开了一个脸盆大的圆形观察孔,可以看到越军的几个主要阵地......
“副指导员,不,王干事,你好!”王波喊完话,随手换了一张“迪斯科”舞曲唱片,一回头见是我,弓着腰敬个军礼,随即伸出粗大的手高兴地叫着。
嘿!坚硬的手茧握的我的手直疼。这哪像三年前他那一双细皮嫩肉的手啊!记得有一次连队搞生产,他干了不到十分钟,手上便打了两个泡,铲子一摔,回去睡觉去了,一睡就是三天。在我的印象中,从此他再没有摸过铲子。
“王波,听说这几年进步不小哇!”我笑着拉他坐了下来。
“那还不是首长和同志们帮助的结果!要不我早滚蛋,说不定已进了哪个管教所了。”从他哈哈笑声中,流露出对领导、对战友的感激之情。
“当前敌情怎么样?”
“前段时间敌人猖狂得很。这次炮战一开始,我们就狠狠揍了他们一顿,好几天不敢露头了。只有878高地这个班受'特殊待遇’。这不,正在那儿叫化子哼小曲--穷乐呢!”说着,递给我一副望远镜。
我调好刻度,对准了878高地。一种可笑的情景随即出现在我的眼前。几个敞胸露怀的越南兵,在迪斯科舞曲的音乐声中,触电似的舞动着。转腕,旋胯,并步,还真一点那个“味”,只是感到一个个摇摇晃晃,软不啦叽的样子。
“怎么这样没劲?"叫我笑着问。
“一天两顿木薯粉,哪来的劲呀!好,给他妈的加点油。”王波笑着把电唱机从每分钟三十三转拨到了四十五转。顿时,那帮小子由触电变成了狂乱的疯子。我笑得直擦眼泪。
“蛮听话嘛!只怕骨头要散架啦。”
“兔崽子们刚来时坏透了,经常向我方打冷枪、冷炮。多次警告他们,不但不听,还打坏了我们的两个喇叭。去年春节那天,我们集中炮火,狠狠揍了他们一顿,打死了二个,打伤了三个,锅碗都炸飞了,其余的饿着肚子过了个新年。“哈哈!”我笑了一阵,他又接着说:“我抓住了时机,宣传我军的政策,对他们提出了不准向我开枪开炮,不准向上头报告我方的情况等八个'不准’,他们都一一接受了。从那以后,我们还经常给他们空飘些烟酒,日用品之类的东西,用广播和他们拉拉家常,慢慢就对我们'友好’了。这次炮火还击,前线指挥部首长专门把他们列入了'重点保护对象’。当他们看到周围其他山头硝烟滚滚,自己那儿却平安无事时,庆幸得很。有时我们打炮,他们还跑出来看热闹呢。”说完我俩一齐大笑起来。
王波笑着,按了一下录音机的键盘,喇叭里立刻传出了优美动听的《草原之夜》。
王波将身子向后挪挪,半坐半躺地靠在石壁上,目光透过观察孔,盯向远方。看着他那神情,我猜他准是想他那个小对象马莉了。记得王波当兵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去查铺,见他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一本影集,我悄悄地走过去,只见照片都是一些穿奇服异装,怪模怪样的女人照片。第二天,我找他谈话“昨晚你看的影集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哎,副指导员,那都是生活照!"“王波,那张大照片上的女人是谁?”“她叫马莉,我的对象呗!”
“当战士期间不准谈恋爱,你不懂吗?”我大声问。
“内务条令规定,不准在驻地附近谈恋爱,可没说不准在家里找对象!”他还蛮有理由。
如今,不知道他俩关系发展到哪一步了。“王波,是不是又想你的马莉啦?”停了一会,我问道。
“马莉?早他妈的吹了,那个娘们,前年就跟他妈的香港的一个阔佬跑了。”他骂着支起身子,从裤袋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支递过来,“'良友’牌,女朋友寄来的。”说着脸上露出了微笑。
“好小子,又一个?快介绍介绍!”我笑着逗他。
“她叫苏娅娟,高中的同班同学,毕业后我来当兵,她考上了中山大学中文系。那时候,她是班长,我是懒学生,哪能看起我呀。没想神使鬼差,让我们谈上了!”说着他人哈哈笑起来,“前年战后,我作为广西边防前线赴广州英模报告团的成员,应邀到中大作报告。谁知一讲完,第一个找我签名留念的就是她!晚上又跑到我家里,要我讲战斗故事。虽说我以前同她吵过架,但毕竟是老同学,我就把广西边防的情况以及我自己的成长、变化过程讲给她听。她像着了迷似的,不停地问这问那。咱心里没那意思,有问必答。可娅娟却抱有目的,把我的情况弄了个一清二楚。我回到连队,她就主动发起了进攻。你想,咱们当兵的是吃干饭的?我抓住时机不停地出击。就这样谈上了。”说完,他又哈哈笑着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彩色照片递给我。
一位留着“幸子”发型,身着淡红色连衣裙的年轻姑娘展现在我的面前。我拍了一下王波的肩膀,笑着赞道:“挺漂亮的姑娘,真有你的!"
他没吭声,只见吞云吐雾的脸上,露出无比幸福的神情。过了一会,他才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不打这一仗,说不定早复员到家,和娅娟成亲,过团圆年了,这时候该往桌上端菜啰.....”他转过身对我笑了笑,从床头摸出两瓶罐头:“不过,在阵地上过年也挺有意思,祖国人民时时刻刻想着我们,送来了特制的过年罐头。来,副指导员,咱俩也来个小'团圆”吧。”边说边递过来饭碗,“咕嘟咕嘟”给我倒了半碗凉开水,“为人民的欢乐、家人的团圆,以水代酒......”碗和水壶碰得“叮当”直响。我刚要一饮而尽,王波脸色一沉,止住我说:“副指导员!等等。还记得张大山吗?”
“不就是你们的小个子班长吗?哪年复员的?”
他沉思着,不吱声。片刻,他又问:“你还记得我打他的事吗?”“怎么不记得?你的处分决定还是我宣布的呢!”觉得此话不妥,我忙补充说,“那时候,你小子真混。”
“我实在混哪!在你调走不久,我又第二次打了他。”他缓缓地放下水壶,低沉地说:“那时候我恨透他了,总觉他是个丧门星,处处和我过不去。风纪扣没扣他说我,内务乱,点名批我。我还当着全班同志的面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有种的给哥们要两下!对付你这样的芝麻个儿,一只手足够了。’他没吭声,更没有还手。事后,自然少不了处分。可刚好来了任务,指导员说,打完仗再宣布。战斗中,连队偏偏又把我俩安排在前沿对越广播点,负责对越宣传。一天午后,敌人对我炮击,广播线断了,他叫我和他分头去查,我没好气地说:'要查自己去!”'这是命令!"他对我吼着。'去就去,别以为老子怕死。’我俩一出洞口,炮弹就不停地在周围爆炸,'注意隐蔽,卧倒.....”他大声地对我喊着。'怕死鬼,吓唬谁呀!”我心里骂着,赌气地往前走。突然,他一脚把我摔倒在地,扑到在我身上。'你他妈的想报复......’我还没骂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来,班长仍然趴在我身上,他的一条大腿,被抛到二米多远的地方。我急忙抱起他,拼命喊:'班长,班长,你醒醒呀!"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我低声问:“你没事吧?”我忙点点头。他又微笑着小声说:"过去的事,别恨我,我没有恶意。”接着又说:"别以为我打不过你,从小我跟父亲学过拳,当兵前,三五个对手不在话下。可我们是战友,不能啊!,我哭着直点头。这时,指导员跑过来了,他紧紧地握着指导员的手说:我只有一个请求,不要给王波处分了,他会变好的!’我听后泣不成声地说:'班长,你放心吧,我,我一定学好。?"
许久,王波抬起头,庄重而又深沉地说:“副指导员,我提议这第一杯酒献给老班长张大山和牺牲的战友们吧。”我端着碗中的酒,心里默默地说:“大山,你安息吧,王波正在做着你没有做完的工作,他会圆满地做好,做完的。”
突然,一阵“轰——轰——轰”的炮弹呼啸着疾飞而来,紧接着三声巨响,打断了我的思路,广播声也嘎然停止了。
“木薯粉又起作用了。我出去接线,你留在这里帮助保护机器!"还没等我转过神来,王波已抄起一捆电线,气愤地骂着窜出了洞口。
“轰——轰——-轰”又是一阵炮弹呼啸声。
“卧倒一快!”我从观察孔里向他大声地叫着,“轰——轰轰!"随着爆炸声,小王的身影被尘烟裹住了。顿时,我的心紧张得快要蹦出胸口,也顾不得石壁上纷纷落下的石块,跑到洞口拼命地呼喊着:“王波,王波!”
“副指导员,木薯兵的炮小,没事!”他随着声音跳出硝烟,朝我笑着做了个鬼脸,又向前跃去。
不一会,他跑回洞里,这时电话猛然响起,一边听着一边连声叫:“好!”
“副指导员,好戏开始了!”他放下话筒对我笑道。
话音刚落,我们的大炮发言了,一排排复仇的炮弹,排山倒海般呼啸着飞向敌阵......
紧接着,王波打开扩音机,用越语威严地喊道:“越官兵听着,我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前线指挥部,再次向你们提出严重警告....."
夜幕降临了。我离开了王波,离开了边防,离开了炽热的战斗生活。回首望去,庭毫山已被夜色笼罩着。天上繁星点点,眨着神秘的眼睛,是那么灿烂,那么晶莹。啊!边陲的星,它是战士的象征,它是我们心中永远不落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