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诒和:翦伯赞之死

文摘   2024-09-05 23:23   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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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在高等学校的院系调整过程里,郑天挺被调到南开大学,清华历史系资格最老的雷海宗教授,也被弄到了南开。接替郑天挺出任北大历史系系主任的,不是别人,正是翦伯赞。作为翦伯赞的老友,父亲(章伯钧)为他高兴,但同时又很替郑天挺惋惜,对母亲李健生说:“郑天挺从二十年代起,便在北大任教。三十年代,就任北大秘书长。抗战胜利还是北大秘书长,兼任史学系主任。史学功底比老翦深,可南开的学术环境怎么能跟北大比?可惜呀!他搞的不是马列主义史学,位子自然要让给老翦了。”

郑天挺前脚刚走,翦伯赞即到北大赴任。上任之初,曾担心自己领导不好这样一个由三部分人(胡适旧部、蒋廷黻旧部、洪业旧部)合成的北大历史系教师队伍。但翦伯赞是统战高手,有调和鼎鼐的功夫。很快,系里的工作就上了轨道,大家相处也还不错。再说,他们之中谁不想保住教授的饭碗呢?

翦伯赞在行政领导工作方面还是顺利的,无论老、中、青,他都能善处。但教学业务方面则显现出和北大老教授的分歧。1952年秋季,系里讨论如何编写中国古代史教材讲稿。他主张按照自己的《中国史纲》的框架模式去编写,任何朝代都先讲经济基础,再述上层建筑;在上层建筑领域,先讲政治,再说军事、科技、文化。但不少教师心里是反对的。

把宽阔宛转的历史之河,拉扯成一条干巴粗糙的社会发展线,其教学效果可想而知。我的好友、五十年代就读于北大历史系的曹女士说:“那时,老师讲中国古代史,总是经济基础、阶级斗争、农民起义那一套。讲文化很少,甚至不讲。”

1962年,雷海宗去世。噩耗传出,令所有听过雷先生课的人,无比哀痛和惋惜。这个学贯中西、博大精深的“右派”教授,同时能开“西洋近古史”“西洋文化史”“中国商周史”“中国秦汉史”“史学方法”等四五门课程。这个从不备课、从不讲究教学法、想讲什么就讲什么的“右派”教授,以磁石吸铁的力量吸引着无数青年教师和学生。连学问好、资格也老的同行刘崇鋐都极其推崇他,称其为大学问家,并对自己的学生说:“要好好听雷先生的课,他讲的历史课,有哲学意味。我做不到这一点。”

划为“右派”后的雷海宗,后来只在《历史教学》上发表一些教学参考性文章。去世的那年,他仅五十五岁。

几年后,“文革”爆发,导火索是被史学家吴晗的一出京戏《海瑞罢官》点燃。火苗窜出,翦伯赞不明底细为吴晗辩护,对前来采访的《文汇报》记者说:姚文元的批判文章“牵强附会”,态度极粗暴,完全是对吴晗的污蔑和陷害。“见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史学家的翦伯赞,偏偏不知。没过多久,聂元梓的大字报吹响了“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北大历史系第一个被揪出来、被批斗的就是翦伯赞,罪名是“黑帮分子”加“反动权威”。

向达、邵循正、周一良、邓广铭、杨人楩等人也都统统划为“牛鬼蛇神”,打入牛棚。向达是“右派”,算有“前科”,受罪挨罚最多。他早有思想准备,曾对家人交代:如有三长两短,不要意外和惊恐。果然,于数月后,死在劳动场所。

翦伯赞仍在北大,在寒风中苦苦挣扎。社会的凉薄残酷,人生的孤凄无援,都掩埋于恬静、坚毅而又苍老的外表之下。

一次,孙儿翦大畏从南方跑到北京去探望他。进门便喊:“爷爷。”

他坐在椅子上,头也不转,只问了一句:“是大畏吧。”便不再说话,像一尊佛,参透了生死贵贱和荣辱。

196810月,在中共举行的八届十二中全会上,最高领袖在讲话中说,对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也要给出路,“不给出路的政策不是无产阶级的政策。”老人家还以翦伯赞、冯友兰为例,说,今后还得让他们当教授,不懂唯心主义哲学就去问冯友兰,不懂帝王将相历史,便去找翦伯赞。又言,今后在生活上可以适当照顾。

北大军宣队在向冯友兰、翦伯赞传达了“最高指示”后,还把翦氏夫妇迁移到燕南园的一幢小楼,独家居住。他俩住楼上,派了个为他们服务的工人(杜师傅)住楼下。这时,谁都以为翦伯赞被最高领袖解放了。翦伯赞也以为自己获得了解放。

万万想不到,没过一周,致命之祸降临到他的头上。致命之物不是别的,正是翦伯赞长期从事的“统战”。可以说,他为统战献身,统战让其送命。

事情曲折复杂,核心是关于刘少奇的定案问题。1968年,刘少奇已内定为“叛徒、内奸、工贼”,具体罪行之一是曾与蒋介石以及宋子文、陈立夫勾结。三十年代在蒋、刘之间周旋的人,就是諶小岑、吕振羽和翦伯赞等人。于是,他就成为刘少奇专案组所搜取的有关此事的证据,或许还是唯一的证据。

1968124日刘少奇专案组的副组长,一个叫巫中的军人带着几名副手,气势汹汹地直奔燕南园。巫中向翦伯赞指明开始于1935年的国共南京谈判是刘少奇叛卖共产党的活动。并说:“这个罪行党中央已经查明。你只要就这件事写一份材料,加以证明,再签上字,就没你的事了。”翦伯赞再三否认那次谈判刘少奇有阴谋活动。最后,巫中说:“只给你三天的机会,三天后我再来。”

1218日下午,巫中带着一群人又来,审了近两个小时,翦伯赞拒绝作出违反事实的交代。巫中猛地从腰中拔出手枪,往桌上一拍,说:“今天你要不老实交代,老子就枪毙了你!”

翦伯赞闭口不语。

巫中冲到跟前,把手枪顶在翦伯赞的鼻孔底下,大吼:“快说,不说马上就枪毙你!”革命一辈子的翦伯赞,从未经受过如此恐怖的革命。他却依旧回答:“我没什么可以交代的了。”

为了继续恐吓他,巫中拿出笔记本写了几个字,交给同来的人(所写内容是叫他们先回家吃饭,再开车来接自己)。让翦伯赞误以为是叫人来实行拘捕。即使如此,在巫中独留的时刻,他依然拒绝交代。

尽管巫中空手而归,翦伯赞却已有轻生之念。他大惑不解的是:最高领袖说要给他出路,事实上的生路又在何方?原来都是假的,虚的,空的!绝望之心,生出决绝之念。

第二天,人们发现翦伯赞夫妇服用过量“速可眠”,离开了人世。他(她)俩平卧于床。二人穿着新衣服,合盖一条新棉被。在翦伯赞所着中山装的左右口袋里,各装一张字条。一张写着:“我实在交代不去(出)来,走了这条绝路。我走这条绝路,杜师傅完全不知道。”另一张则写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一个坚毅顽强的人,就这样骤然消失。翦伯赞的马克思主义史学成果可能多有不足,但他的灵魂洁白如雪。古人云:进不丧己,退不危身。进不失忠,退不失行。——这是一个很高的行为标准和道德规范。绝大多数人是做不到的。翦伯赞做到了,以生命为证。

贤淑娇小的戴淑婉也跟着走了。几十年来,作为妇道人家,柔弱的她只存在于小家庭。但在人生结尾处,竟是那么地耀眼。“柔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她以死鸣不平。

▲翦伯赞夫妇

翦伯赞的自杀和字条,又像个死结打在我的心口,一直想解开,又一直解不开。对此,我请教了许多人。解释也是各种各样。翦伯赞的死,是对一系列政治运动的无声抗议,更是对“文革”的激烈反抗。而手书的“三呼万岁”又是什么呢?

我总觉得翦伯赞不同于老舍,也不同于邓拓。他的手书“万岁”一定有着更为隐蔽和复杂的内容。一天,我拿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去问陈徒手。研究当代文学的他翻查过大量的“文革”资料。他说:这是中国知识分子“文革”中自杀的标准格式。

我想:需要多么酷烈的力量,才能将一个史学家的体魄挤压到标准格式里!

翦伯赞的骨灰抛撇于何处?

据说,北大当时的负责人是决定要保存骨灰的,可派出的执行人在火葬场填写的“骨灰处理”一栏中却写着“不要骨灰”。孰真?孰假?至今无人说明。1979222日,官方为其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骨灰盒里放着三件物品:翦伯赞常年使用的老花镜,冯玉祥将军赠送的自来水笔,他与老伴戴淑婉的合影。

翦伯赞的学生不少。其中一人是学得不错的,师生关系也密切。“文革”爆发的一刻,此人贴出大字报,标题是《反共老手翦伯赞》,旁边配有漫画。画的是翦伯赞抱着一部《金瓶梅》,嘴里流着口水(注:那时,北大一级教授可购买一部《金瓶梅》,翦为一级教授)。官方正式给翦伯赞平反后,此人撰写长文,题目是《我的恩师翦伯赞》。

逼死两条人命的巫中,受“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他大概还活着。

三观相近,抱团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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