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 | 珠峰记忆(之五)

科技   2025-01-22 17:17   北京  
欢迎订阅《中国测绘》

珠峰记忆(之五)
任秀波

邵文台 绘

与暴风雪赛跑

2020年5月9日9点50分,我背起登山包,独自一个人出发了。下到冰川谷底的路很艰难,踩着随时可能会滑下去的石头一路下行,好在走起来没怎么很费力,然而从冰川脊往上爬,却很艰难。路下面是冰川,上面附着大小不一的碎石,一不注意就会下滑。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休息后,我终于爬上了与5800米营地几乎持平的东绒布冰川脊梁。这时,2020珠峰高程测量登山服务保障团队老总桑珠和新华社西藏分社的一名记者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桑珠今天要上到6500米营地,坐镇协调指挥登山,于是我们一路结伴前行。

攀爬到5900多米高度时,我欣喜地看到东绒Ⅲ和东绒Ⅱ交会点的帐篷,谢敏、王战胜和李飞战、孙文亮4位兄弟就在这里坚守。米粒大小的小黄点分布在东绒布冰川的东西两侧,犹如牛郎织女被银河相隔。这次与15年前不同,这两个点都有手机信号,他们在隔着冰川相望时,也可以通过手机分享彼此点位的情况。我朝着交会点大声呼喊,十几秒钟后才听到东绒Ⅲ方向的回应。

快要走到6300多米的大拐弯处时,一支10余人的队伍在我眼帘中闪现,他们正是我的队友和兄弟:王伟、马强、张玮琪、刘亮、李艺、陈新超、张卫东、邢雄旺等测量登山队队员。从他们的脸上,我看到了坚毅的眼神,也看到了心有不甘的表情。原来就在今天,大本营指挥部做出了测量登山开展以来最艰难的决定,由于北坳冰壁积雪极易引起流雪乃至雪崩的危险,放弃5月12日登顶珠峰的计划,全体测量登山队员下撤大本营。

当他们听说我要前往6500米营地时,都劝我不要继续攀登,随着他们一起下撤到大本营。我听从了他们的建议。下撤途中,我转头一看,就在不远的身后,一堵白色的“墙”从天而降,遮天蔽日,从6500米营地方向由远及近极速而来。我知道, 这是珠峰地区特有的暴风雪出现了。这是一种壮观的自然现象,同时也是极具破坏力的自然灾害,对登山者的攀登和当地居民的生活会造成极大的影响,尤其是登山者在攀登过程中,一旦遭遇暴风雪,生命安全将受到严重威胁。

加快下撤脚步的同时,我想到了史志刚和昝锦辉两名年轻的队友,脑海里不断推测着他们目前的状况。一种可能是他们刚刚完成了海拔6500米营地高精度重力测量,遇到暴风雪后选择在营地留宿以躲避暴风雪;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他们完成任务后在暴风雪来临之前已经开始下撤,也就是说目前他们正在暴风雪的肆虐下奋力前行。顾不得暴风雪随时可能追上我的脚步,我赶紧拿出手机联系史志刚,电话无法接通。随即与二本营负责人韩超斌联系,让他们通过对讲机联系史志刚,结果得知史志刚他们并未携带对讲机。最后,我想到了上午攀登时先我一步前往6500米营地的桑总,联系他之后终于得知,史志刚他们一个多小时前结束重力测量后已经下撤了。与暴风雪赛跑的我终于比它快一步抵达了5800米营地,见到了从东绒Ⅲ交会点下撤的谢敏、王战胜以及中新影摄影师王澍。我们在营地里继续拨打着史志刚、昝锦辉的电话,可是始终是一片忙音。珠峰地区的暴风雪来的毫无预兆,去的也干脆利落,待天空逐渐晴朗后,我和谢敏他们一起于晚8时许下撤到二本营,随即便收到了史志刚从5800米营地打来的电话。让我极为欣慰的是,他们在能见度只有四五米的暴风雪中,从海拔6500米安全返回到5800米营地。

登顶!跨越45年的珠峰之约

2020年5月27日,一个必将被载入史册的日子!上午11时,2020珠峰高程测量登山队成功登顶地球之巅。45年前的5月27日,中国测量登山队登顶珠峰,成功测得海拔8848.13米的高度。今天,我作为参与者、见证者,亲历中国测绘工作者跨越45年的珠峰之约。

登顶只是一个瞬间,但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我们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困难。5月12日是我们根据权威气象预报拟定的第一个登顶日,在5月9日因北坳冰壁积雪过厚,极易引发流雪、雪崩,队员们不得不下撤;5月22日是我们计划的第二个登顶日,但5月21日海拔8000米以上雪深达到1米左右,测量登山队员寸步难行,指挥部再次做出下撤的决定。前两次冲顶未果的现实,让所有人的心弦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尤其对于身在指挥部的我们,而这根弦还随着接连而至的坏消息越来越紧!天气预报显示,接下来几天8000米以上的珠峰天气未有好转的迹象。

我们遇到的这一切,让国际顶级登山探险家、登山总指挥王勇峰一筹莫展,也让培养了无数顶级登山家的西藏体育局局长尼玛次仁连连摇头,他表示,中国人登顶珠峰60年来,极少遇到海拔8000米以上积雪达到1米左右的现象。当然,最紧张的当属2020珠峰高程测量前线总指挥、国测一大队队长李国鹏,有记者问如果完成不了任务怎么办?他回答:“那我就不下去了!”略显玩笑,却透露出坚决完成使命的决心。

最终大本营指挥部结合西藏气象局现场预报信息,确定5月27日为登顶日。说实话,这是一个极为艰难的决定,因为根据气象信息显示,25日、26日珠峰地区会有强降雪,只是27日这天风会减小。再往后什么情况谁也无法预料,一旦进入6月,珠峰的雨季来临,就不会再有登顶窗口期了,可任务却实实在在摆在面前。

在国测一大队几十年的发展历程中,尤其是前面6次珠峰高程测量,每一次都圆满完成党和国家交给的任务。2005年我们完成珠峰高程复测,得出了海拔8844.43米的珠峰峰顶岩面高程。在2020年珠峰高程测量中,队员们当中有12人曾参与过2005年珠峰高程复测,其中两名队员还到达了海拔8000米,可以说是有着丰富的珠峰测量经验。如果这一次不能完成党和国家交给的任务,我们所有人都无法接受,因为在国测一大队队员心里,这不仅仅是一次任务,更是必须完成的使命,我们没有退路可言。

5月24日,测量登山队从海拔6500米的前进营地出发,第三次向顶峰发起冲击。5月25日到达7790米营地,队员们用时2个多小时才搭起7顶帐篷,很快就有3顶被大风撕裂,队员们只能几个人挤在一起,几乎是在狂风肆虐中坐了一夜。指挥部给他们鼓劲:坚持!坚持!坚持!这应该是黎明前的黑暗,预测第二天天亮时风会小。

5月27日凌晨2时,大本营指挥部的报话机突然响起,队员们正式出发。平时六七个小时就能到达顶峰,而这一次登顶时间足足多了约3个小时,登山测量队在8000米以上的区域走了近9个小时。终于在上午11时,测量登山队员成功登顶,这个日子与1975年老一代测量登山队员登顶是同一天!时隔45年,测量觇标又一次竖立在世界之巅,帐篷内外一片欢呼,很多人留下了激动的泪水。

但是,登顶成功对于我们来说,峰顶测量工作才真正开始。在峰顶队员取下觇标棱镜盖时,副总指挥张庆涛一直在与交会组联系沟通:“各交会点请汇报能否看到峰顶觇标?西绒、中绒,请汇报观测情况……”刘站科、柏华岗、张建华、康胜军等技术组成员在紧张地分析峰顶仪器设备出现的特殊情况,及时给出解决方案。GNSS(全球导航定位系统)接收机开机后,柏华岗紧紧盯着准备接收峰顶数据的笔记本电脑屏幕。

测量登山队员登顶后,唯一与峰顶保持联络的对讲机就在我的手上,我负责与峰顶进行沟通,发出每一条指令。比如峰顶反馈GNSS信号异常,我必须及时作出相应的判断,技术组也会在极短的时间里给出解决方案,我再在第一时间将解决方案传给峰顶队员。峰顶重力测量队员袁复栋反馈说,仪器读数线始终无法居中。此时,重力技术人员康胜军给出了逆时针转旋钮的建议。当我通知袁复栋时,他却不知道逆时针是哪个方向。最后,我根据现场情况告诉他:向上,往怀里拉。过了一会儿,对讲机里传来好消息,找到读数线了。

尽管峰顶仪器设备经过无数次的实验室、模拟环境测试,山下还进行过无数次的仪器设备操作模拟演练,但在峰顶工作中却屡屡出现各种问题。因为在珠峰峰顶,正常人的行为能力、思维能力、反应能力都极大下降。峰顶觇标经过3次才竖立起来,确保了北斗卫星导航定位接收机正常工作。峰顶重力测量也几经周折,雪深探测雷达测量过程中还出现了未曾预料的小插曲。好在所有的波折都被我们一一化解了。

经过两个半小时的峰顶测量,队员们开始下撤,很多人认为珠峰高程测量已经成功了,其实我们的心还是悬着的,因为仪器设备有没有记录数据,数据质量情况等都是未知数。现场总指挥李国鹏队长在我们传输数据、检验结果的两个多小时里,始终没有走进帐篷,一个人在营地里徘徊,这份紧张与担忧可见一斑。

数据传输检核由张庆涛现场指挥,副总工刘站科具体组织实施,GNSS、雷达、重力测量等各技术组成员从仪器设备里传输数据,分别检验。直到5月28日晚10时30分,也就是测量登山队登顶珠峰近36个小时之后,我们才得出数据安全、质量良好、完全满足要求的结论!此时,帐篷门帘掀起一个小角,国鹏队长探头进来,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大家,我和刘站科同时向他打了一个OK的手势,随即便看到他灿烂的笑容。这一刻的喜悦无以言表,这一刻才是真正的成功时刻!

这些人还在坚守

虽然2020珠峰高程测量项目野外工作已接近尾声,第一批队员已凯旋,但是还有极少量的珠峰东侧地区基础测量工作还在继续。他们大都从3月2日离开西安进入珠峰地区,已经在高原奋战了3个多月了,而且大部分队员都在海拔5200米至6000米的交会测量点上坚持了11天,化雪饮水,方便面充饥。这里,请允许我简单介绍一下其中的代表。

韩超斌,测量外业生产负责人、二本营指挥,2005年曾作为交会作业组组长参与完成珠峰高程复测。2020珠峰高程测量项目中,他负责交会测量组织调度,始终坚守在二本营。作为2005年著名的“二胖”,体重和当年依然有一拼,按理说已经不适合长期在高海拔区域作业了,但是他还凭着对单位的感情、对珠峰高程测量的热情、对事业的忠诚,一直坚守在交会测量最前线。

李锋,交会组组长,在完成高程导线测量、GNSS测量、中绒点交会测量的同时,协助韩超斌进行前线数据收集、数据分析、组织安排等一系列管理工作。一天清晨,李锋和一位队友背上仪器,从海拔5200米营地出发,向中绒布交会点位进发。走了4个多小时山路,两人到了中绒布交会点。但李锋发现,原来的点位已经找不到了。此时,天色已晚,两人又没携带帐篷,无奈只能原路返回。后来,他和队友又跑了一次中绒布,重新布设了点位,完成了任务。

程璐,交会测量组西绒交会点组长,曾三上西绒。西绒点是所有交会测量点中难度最大的点,韩超斌正为分配任务左右为难时,程璐主动要求到最困难的西绒测量点。他和薛强强一起,从二本营出发前往点位。这段路蜿蜒在海拔5300多米的雪山之间,山上陡坡常常达七八十度,途中要经过正在融化的绒布河和一条河谷深沟,单程就要10多个小时。一次过河,他脚下突然一空,一条腿掉入了冰缝,整个身体瞬间陷了进去。“完了!”当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双臂张开撑住冰面,不敢挪动。见此情景,几名队友立即上前,将他从冰缝中拉了出来。

史志刚,重力测量组组长,除完成珠峰地区加密重力测量之外,还完成了海拔5200米至6000米所有6个交会点的重力测量,是本次珠峰高程测量项目中唯一一个走遍所有交会测量点的人。更让人称赞的是,本就年轻的他,带领更年轻的队友昝锦辉,从5800米过渡营地前往6500米前进营地,完成6500米重力测量后,当天返回5800米营地,仅用时12小时,返回途中还经历了能见度只有几米的暴风雪,真是创造了奇迹。

田锋,III7交会测量组组长,本次珠峰高程测量中负责高程导线、GNSS测量和Ⅲ7点的交会测量工作。他平时默不作声,工作认真负责,积极主动,为年轻队友树立了榜样。田锋的任务是在海拔约5700米的Ⅲ7点进行交会测量。这个交会点与其他点位不同,位于一个陡坡的平台之上。田峰和队友李科到了才发现,原本较大的平台已经被碎石子埋得不成样子,所幸点位保存较为完整。为了完成任务,他们就地搭建了帐篷。“我们把石头垒起来压着帐篷边,睡觉都不敢乱动,生怕一翻身,就掉下去。”田锋说。

谢敏,东绒Ⅲ交会测量组组长,本次珠峰测量项目中负责高程导线、GNSS测量和东绒Ⅲ点交会测量工作。他的父亲谢忠华是国测一大队退休的驾驶员,在珠峰测量期间过世。因为工作繁忙,谢敏没能回到西安送老爷子最后一程。他强忍着失去父亲的悲伤,坚持在测区努力工作,苦活、累活总是抢着干,希望通过繁忙的工作让自己没有闲暇时间来想父亲过世的事。身边的队友都知道他心里难受,但又不知如何疏导,只能看着他用自己的方式调整。忠孝自古两难全,尤其测绘人,更是如此。

王战胜,负责高程导线、GNSS测量和东绒Ⅲ点的交会测量工作。他是一头“牦牛”,身体棒,体力好,各项工作向前冲,攀冰跨河,4次到达海拔最高的东绒Ⅲ点。回想起第一次去点位的经历,王战胜感慨万千:“途中要过一个深谷,必须把绳子绑在石头上,顺着绳子向下爬,下到冰塔林后,再走几公里,爬一道约100米高的山棱,才能找到点位。”那次从点位回来后,王战胜腰酸背痛,全身冒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腿脚也不听使唤了。

薛强强,2003年参加工作的老队员,坚韧、顽强、稳重,与组长程璐一起在西绒交会点坚守11天10夜,化雪饮水,方便面充饥,顺利完成交会测量任务。有一次,薛强强和队友在交会点作业,携带的淡水不够了,就烧雪水喝,但雪里全是沙子,只能喝一口吐半口。走到冰塔林时,薛强强渴得不行,就随手抓冰块啃了起来。“不觉得苦吗?”有记者问他。“苦!没有人是超人。”薛强强认真想了想说,“但我们把它看成一段难得的人生经历,祖国选我来测量珠峰,心里总有一种使命感和荣誉感,苦日子也不觉得苦了。”

2020年6月3日,笔者和测量登山队队员一行29人顺利回到西安。在这之前,已经有很多队员在完成本职工作后陆续返回,文中还有很多队员没有提到,也有很多故事没有讲。我只想请大家记住这些默默坚守的人。(完)

(作者系自然资源部第一大地测量队纪委书记、西安市第十七届人大代表、首届最美自然守护者,荣立2005珠峰高程测量二等功。)

往期回顾:

那年那月 | 珠峰记忆(之一)
那年那月 | 珠峰记忆(之二)
那年那月 | 珠峰记忆(之三)
那年那月 | 珠峰记忆(之四)

来源:《中国测绘》2024年第10期
新媒体编辑:李英晨  姜懿轩
初审:王瑜婷  王玉玲
审核:陈兰芹
审签:夏   俊

资源中国
践行生态文明理念,倡导和谐共生文化。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