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插画/喵喵夏 文/苏叶
来源/诺小米
01
老孔扎进环城路商圈的那天，素梅刚和老公去完民政局。
是去离婚的。
去时路上的风都是甜的，素梅只觉得周身轻松，可到了才知道，如今多了个劳什子的离婚冷静期。
也就是说，当天领不到那本薄薄的，可以宣告她自由的证，还得多等一个月。
回程的路上，风不甜了，笑也收回去了，素梅只觉得心慌，眼皮还蹦了两下，总觉得要出点什么事儿似的。
果然，还真就出事儿了。
她和老公刚拐到自家店面所在的那条过道，远远就见着隔壁空了好久的店铺正在装修。
切割机的嗡嗡声穿透空气直达耳膜，素梅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店是做什么营生的，身旁的男人就风一样旋了出去。
不过几秒钟的工夫，切割机的嘈杂声就被吵嚷声代替。
自家老公的声音，素梅再熟悉不过了。
他嘴里叼着烟，拦住隔壁正在施工的工人，大声质问人家，为什么要占了他的地方。
伴随着不绝于耳的质问的，是男人乱挥乱舞的双手——他用双手推着工人，将人推得后退了好几步，最后险些一个趔趄，磕在台阶上。
见状，素梅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个枕边人，真的是从来都不会让她省心。
明明人家只是一根长木料斜了一截在他们店门口而已，压根儿犯不上这样兴师问罪的！
可，他找茬从不需要理由，多年以来，素梅早就习惯了。
素梅揉了一把眉心，正要紧走过去化解这场不必要的矛盾时，隔壁店铺里小跑出来一个瘦瘦黑黑的男人。
七月盛夏，男人却穿着板正的短袖衬衫，和这条街上的其他光膀子大裤衩搭人字拖的小老板都不一样。
男人满脸堆笑地给素梅老公递过去一支烟，接连说了好几个对不住，可饶是如此，素梅老公也没接下男人的善意。
他大手一挥，男人没站稳，崴了脚，磕到一旁立着的不锈钢支架上，小臂立刻被划出一道口子，渗出血珠来。
闹成这样，素梅赶紧上前，将老公推搡进自家店里，然后给受了伤的男人道歉。
素梅点头哈腰，说街角有家药房，她去买药，男人却笑笑，说没那么娇气。
后来素梅回店里找了几张创可贴，给男人贴伤口的时候，她问了几句，知道男人姓孔，盘下隔壁这个店，做乐器培训。
素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再次说老孔，真抱歉，伤了您。
男人也笑：“叫我老孔就行。”
02
闹了这么一大通下来，日头已近中午。
素梅回到自己的小吃店张罗营业时，惹了祸的老公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摇椅上吹空调。
他冲素梅阴阳怪气，一会儿问人家的胳膊是不是让素梅心疼坏了，一会儿又说素梅如今老板做大了，才想着要和他离婚。
一字一句落在这炎炎夏日里，都似尖刀般剜着素梅的心。
可一想到包里那张离婚申请单上的期限，素梅就拼命提醒自己压着火。
毕竟让这个她厌恶已久的枕边人同意离婚不容易，她只想安安稳稳过完这一个月，到时候把离婚证领到手，这万里长征才算走到头。
相看两生厌，素梅忍着不快，从收银台里抽了一沓粉色钞票给老公，要他回家待着，或者找点什么别的事儿做都行。
见了钞票，那个耗尽素梅所有耐心的枕边人果然乖乖起身。
素梅送他出门，眼看他七拐八绕地离了商圈，自己的心才微微定下来。
转身回店里时，却正好碰上老孔站在她店门口张望。
素梅迎上去，老孔就局促地搓搓手：“那个……都中午了，我看你这店里卖吃的，想就近给装修师傅们买点午饭，你这都有什么啊？”
原来是生意临门，素梅赶紧招呼着老孔进店里看。
“老孔您来看菜单，我先把蒸锅烧上。”素梅将一张塑封的菜单推到老孔面前，然后自己麻溜地套围裙，钻进操作间动起来。
老孔点了几份面，素梅动作麻利，说话的功夫，就已经归置好了操作间，将足份足量的挂面扔进了咕嘟冒泡的沸水里。
等面的间隙，素梅的眼神儿总不自主地往老孔胳膊上的创口贴那儿飘，看一次，她就内疚一次，于是在面打包好后，她说什么都不肯收钱。
现金被退回来，老孔无奈叹气，只好拿出手机，趁素梅不注意的时候扫了收款码。
语音播报到账提示，素梅笑着叹气，说老孔这人是一点儿忏悔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一来一去间，俩人说了不少话，最初拘谨的气氛就这样慢慢散去。
后来店里上客，素梅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老孔也回了隔壁去帮着师傅们干活儿，直到傍晚时分，晚霞压境时，俩人才又见了面。
那时市场里许多店面都打烊了，老孔那边的装修工人也下了班，老孔一个人坐在店铺门口的台阶上抽烟。
松快下来的素梅从冷柜里拿了矿泉水递过去，老孔说了声谢谢，问她怎么店里就一个人忙。
素梅抹了一把额角的汗：“今天办大事，本来打算店休一天的，服务员都放假了。老孔，这工人都走了，你怎么还不走啊？”
老孔笑笑，似是而非道：“就这么会儿空闲时间，抽完这支烟，要继续奔命。”
素梅有些听不懂，但，她深表同意。
她也是一样的，每天就这打烊之前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不用考虑婚姻里的一团污糟，和那个从不叫她省心的枕边人。
03
老孔的店前前后后装修了有一个礼拜，这段日子里，素梅的小店就成了装修工人的加油站。
从饭到面，从汤到水，素梅挖空了心思，尽量给师傅们做不重样的。
素梅用这心，一是为表弄伤老孔的歉意，二来，也是本着邻里之间的情意。
只是素梅没想到，老孔会冷不丁提要求，问她以后能不能再做一份儿饭，打烊后让自己带回去，他另外付费。
最初素梅有点儿懵，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后来老孔解释说自己有个女儿，素梅才了然，并欣然同意。
她心里仍有疑问，为什么老孔的妻子不做饭？可这话她不好问。
认识的第十天，老孔的店开业，素梅在那天见到了老孔口中的女儿。
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七八岁模样，只是见人畏畏缩缩的，不大说话，也不太有表情。
中午，素梅送定好的盒饭过去，正好撞见老孔的女儿在弹钢琴。
素梅听不懂弹的是什么，但看着小姑娘沉浸的模样，她觉得那画面很美。
后来一整个下午，素梅看着乐器店人来人往，而老孔的女儿却仿若充耳不闻，只坐在琴凳上，弹了一首又一首，直到日头沉下去。
开业的收尾工作很累，素梅主动过去帮老孔清理垃圾，一边忙活一边闲聊，也就是那时，老孔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告诉素梅，说他女儿有轻微自闭。
“她四岁的时候，她妈妈带她回外婆家，路上车祸，她亲眼看着她妈妈在她面前没的，从那往后就不开口了。”
“这几年我带她跑了好多医院和康复机构，都说是心理上抗拒说话。后来幼儿园的老师跟我反映，说她对音乐比较感兴趣，我就带她去试，还真是的。但是课时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这两年啊，我就攒钱，自己也考证儿，寻思开这么一家，既能赚钱，又能一直给她提供这么个环境。”
说完，老孔嘿嘿笑了两声，素梅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无奈，和疲惫，还有一丝丝欣慰。
素梅心下一动，原来，这世上也会有男人，在人生遭遇重创时，仍能平静，自持。
和她多年来同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那一款，截然不同。
04
那天之后，老孔的女儿在店里的时间多起来，素梅往那边跑的次数也多起来。
她去给小姑娘送水果，送自己熬煮的绿豆汤，有几回，看到小姑娘的头发松了，她还上手给绑了个漂亮的小辫子。
也说不上是为了什么，就是想动动手，总觉得老孔一个大男人，带个女儿不容易。
善意都是相互的，为了回馈素梅，老孔在店铺刚开始正常营业时，便将自己店里的员工餐都交给了素梅做。
后来的那段日子，素梅的心情每天都很好。
她去给老孔的店里送餐，常常送完就坐在角落里听老孔的女儿弹琴，或是听其他老师们捣鼓各种乐器。
那种淡然，又安稳的生活，叫她内心平静。
这期间，素梅依旧小心翼翼哄着老公，终于又过去大半个月，到了约好的领证那天，素梅特地起了个大早。
那天还算顺利，男人虽然臭着脸，却也没再出幺蛾子，很硬气地同素梅领了证。
可素梅怎么也想不到，前脚刚领了证，后脚回到店里分东西的时候，男人就又露出了獠牙。
按照离婚协议书上写的，存款要给男人大半，至于店面，则全部留给素梅。
那天素梅刚把分好的银行卡交到男人手上，下一秒，男人就在店里发起疯来——他将店里的东西砸了个遍，凡是肉眼能见的，桌椅碗盘，甚至收银台里的电脑，全都未能幸免。
一边砸，男人一边骂，素梅去抓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掀倒在地上。
老孔就是这时候出现的，跟周围其他看热闹的商户不同，他先是呵斥素梅的前夫，要他停手，而后赶紧蹲下去，将素梅搀扶起来。
就是这么点小动作，却被素梅前夫抓住了把柄，当着人群肆意诋毁。
“啧啧啧，这是还没跟我离的时候就好上了吧？难怪这阵子不让我来店里，是怕我发现不对劲……你就是这么不安分，就不是个好货……”
污言秽语接连不断地往外蹦，素梅气得憋了满眼的泪，可她无计可施，最后还是老孔铁青着脸，扬言要报警，告素梅前夫侵害他人财物和人身安全，这才唬得男人赶紧离开。
后来看热闹的散了，只留下素梅店里的一片狼藉。
老孔扶她坐下，轻声问她有没有受伤。
人后委屈，素梅的眼泪就那样滚滚而落，说出的话却倔强：“没事儿老孔，我用了十多年才脱身，这最后一回我能忍。”
05
那天的后来，素梅给店里的服务员放了假，自己却在老孔面前哭了个彻底。
卷帘门拉下来一半儿，素梅的妆都被眼泪泡花。
她说：“老孔，真不好意思哈，让你看笑话了。”
她说：“我嫁他的时候才二十出头，也有过一段儿好日子，可是没两年，他爸妈接连过世，他就像魔怔了似的，被打趴下后，彻底没爬起来。”
她说：“那几年他瞎闹腾，也没个正经事，我就一边在工厂做工，一边照顾他，我寻思他总要好起来的。后来我怀孕，他果真好了一阵子，结果孩子留不住，后面又怀上两个，也没留住，医院里一查，说他可能在油漆工长待时间长了，精子畸形，存活率低。就那往后，他就没个人样儿了。”
她说：“他辞了工作，说要养养身体，可这头不碰油漆，那头儿又钻烟酒里去了。他总说自己不是个男人，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刚开始我也心疼他，我给他调理身体，想把日子过好。可是真不行，他会找茬。我给他熬中药，他说我出去败坏他；我让他戒烟酒，他说我嫌弃他；我让他找个活儿干起来，挣多挣少无所谓，他说我看不上他闲在家里……总之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他只要想发火想吵架，总能找到借口。”
她说：“这次离婚，是因为他和外面的女人被我碰了现行。我说他要是同意离，我给他大半积蓄，要是不同意，我就去起诉，到时候让他什么也分不到，毕竟这些年都是我在挣钱攒钱，我说花了，他也没法子。”
说这些的时候，素梅的眼泪就没停过，在脸上蜿蜒成两道小溪。
说完了，她心里突然就敞亮了。
大概心里有过往的人，更能与人共情，那天之后，素梅和老孔的关系，就莫名亲近起来。
是邻里之间互帮互助，是顾客与店主之间的来来往往，也是受岁月磋磨之人给予对方的善意。
总之，自由了的素梅，将她开店之余多出来的精力分了大半给老孔的女儿。
她曾有过三个孩子，都没能留住，她莫名想靠近这个不大吱声，却文文雅雅的小姑娘。
那沉静的气质，可以荡清过去许多年间，她生活里的一地鸡毛，与鸡飞狗跳。
06
离婚后的日子轻快，素梅沉溺其中。
她喜欢听老孔的女儿弹琴，喜欢听老孔徐徐给她讲从前。
从前他一个人带女儿遇到过的困难，以及他一心要把女儿带好的信念。
听着这些，素梅才能一点一点打消自己对男人的恐惧，才愿意相信，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如她前夫一样，踩进坑里就站不起来。
事实证明，靠近性格稳定的人，糟糕的自己也会慢慢好起来。
离婚后的每一点改变，素梅都有所察觉。
十月金秋，商圈的旺季，以往人多的时候，素梅走路恨不得用飞的，和店里服务员讲事情也都是大嗓门儿，可这次，无论店里多少人，素梅都能平心静气地给顾客陪笑，请人家再等等。
年底，物业来商量下一年度的租金，从前素梅只觉得头大，光想着用钱打发掉，可这回不一样，她耐着性子跟人磨时间，终于把对方要涨租金的想法儿给抹了去，原本多出来的那笔钱，正好可以用来添置新的烹饪设备。
每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新变化，素梅都忍不住在心里感谢老孔一次。
那种感谢，带着庆幸，和丝丝缕缕的敬佩，一点一点扎进素梅心里，让她对老孔的女儿越发上心。
离婚第二年的九月，老孔女儿读小学，素梅开始在她每天带去学校的盒饭里花心思。
她把饭菜做成精巧的造型，装在她特地挑选的饭盒里，半学期都没下来，小丫头竟然凭着这些好吃好喝的，交到了好朋友。
有一回晚上放学回来，素梅去送新研究出来的点心，小丫头突然搂着她的脖子，亲了她一口，然后软软糯糯地说：“阿姨做的饭有妈妈的味道。”
素梅当场愣住，等反应过来时，她看到一旁老孔局促的手，和眼里的亮闪闪的液体。
也许，这个男人等女儿开口这一天，太久太久了，所以这一天突然来临，他竟不知所措。
万事开头难，有了第一回，后面便简单多了。
那往后，素梅和老孔父女的相处越发多，且随意舒服起来，尤其是那小丫头，和素梅的感情一日好过一日。
就那些感情好起来的日子里，素梅心里生出点点奢望，可她不好意思开口，她想靠近老孔这样温和的男人，却又怕听到拒绝。
只是素梅没想到，老天会给她准备别的机遇。
07
隔年立夏，素梅起大早给老孔的女儿准备了水煮蛋，还编了彩色的网兜，想让她带去学校和同学们分享。
她正给鸡蛋上色的时候，前夫突然提着满满当当的东西过来。
有水果，有糕点，还有一大捧娇艳欲滴的花儿。
素梅的心立刻提到嗓子眼，她站起来，浑身紧绷，冷着脸问前夫要做什么。
前夫腆着脸笑的谄媚：“老婆，我来给你赔罪，我……我们能不能复婚去？你放心，以后我都听你的，我好好工作，好好养身体，咱才四十不到，还能生孩子，生了孩子好好过……”
前夫叨叨个不停，那些字撞进素梅脑子里，叫她头疼。
其实她多少听过一些离婚后前夫的事情，所以，这个男人是在离婚后发现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会再像素梅那样包容他，这才动了回头的心思。
可他想回头，素梅不想了，那些鸡飞狗跳，被冤枉，被找茬的日子，她过够了。
可还没等素梅严词拒绝，就看到老孔领着女儿冲出来。
老孔拦在素梅身前，警惕地看素梅前夫：“你又想来砸店？我告诉你，我已经报警了，你要是闹腾，就进派出所待着吧。”
顿了顿，老孔又加了一句：“素梅现在也是有人护着的，你都跟她离婚了，别想着再欺负她。”
后来便是一阵扯皮。
素梅前夫见这阵仗，也知道复婚无望了，便故技重施，又揪着素梅和老孔的关系诋毁。
这一回，素梅没有忍下这脏水。
她义正言辞地正告前夫，他们现在是陌生人，再有诽谤，绝不容忍，更何况还拖别人下水，更不能纵容他。
前夫是个怂的，骂骂咧咧了几句就走。
他走后，素梅整个人都松软下来。
她有想哭的冲动，可下一秒，老孔的话将她的眼泪拦了回去。
老孔说：“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那个……素梅，你愿意给我女儿当妈不？”
素梅愣着没吱声，老孔着急地又添了一句：“丫头喜欢你，刚才看人来找麻烦，是她急着找我出来帮你……那个……我也喜欢你……我……咱俩要是在一块儿了，谁来找麻烦，我都能名正言顺地出来帮你，谁也不能泼你脏水……”
老孔语无伦次，急出一头汗，可素梅刚才酸涩的鼻头却瞬间清明。
她笑啊笑的，慌乱地抓起一旁桌上的画笔，在水煮蛋上画了朵盛放的花，就如她此刻心里那一朵一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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