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饥饿的年代,我活得诗意而神圣

文化   2024-12-14 21:56   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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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致青年朋友:钱理群演讲、书信集》中国长安出版社 2008年版


要保持赤子之心很难,怎么能够一辈子保持赤子之心?这是人生最大的难题。


在这方面我想谈谈我个人的经验,因为在座的还有一些将要毕业的同学,我想讲点当年我大学毕业后的遭遇,以及我是如何面对的,这可能对在座的即将毕业的同学有点意义。


大家一步入社会就会发现社会比学校复杂千百万倍,大学期间是一个做梦的季节,而社会非常现实。人生道路绝对是坎坷的,会遇到很多外在的黑暗,更可怕的是这些外在的黑暗都会转化为内在的黑暗、内心的黑暗。外在压力大了以后,你就会觉得绝望,觉得人生无意义,这就是内在的黑暗。所以你要不断面对并战胜这两方面的黑暗,就必须唤醒你内心的光明。


我为什么前面强调打好底子?如果你在大学期间没有打好光明的底子,当你遇到外在黑暗和内在黑暗的时候,你心里的光明唤不出来,那你就会被黑暗压垮,或者和它同流合污,很多人都走这个路子。你要做到不被压垮,不同流合污,在大学里要打好光明的底子,无论是知识底子还是精神底子,内心要有一个光明的底子。


我自己每当遇到外在压力的时候,总是为自己设计一些富有创造性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在这一过程中抵御外在和内在的黑暗。压力越大,书读得越多,写东西越多,我每一次的精神危机都是这样度过的。


我经常讲,我们对大环境无能为力,但我们是可以自己创造小环境的。我一直相信梭罗的话:人类无疑是有力量来有意识地提高自己的生命的质量的,人是可以使自己生活得诗意而又神圣的。这句话可能听得比较抽象,我讲具体一点。我大学毕业以后由于家庭出身,由于我一贯自觉地走“白专”道路,所以尽管我毕业成绩非常好,但是就不准许我读研究生。


他们说:“钱理群,你书读的还不够吗?正是因为书读得多,你越来越愚蠢。再读书,你要变修正主义了。你的任务是到底层去去工作。”


所以大学毕业以后我被分到贵州安顺,现在看是旅游胜地了,当时是很荒凉的。你想我是在北京、南京这种大城市长大的,我一下子到了一个很边远的底层,又正遇上饥饿的时代,饭都吃不饱。我被分到贵州安顺的一个卫生学校教语文。我印象很深,一进课堂就看到讲台前面放了一个大骷髅头标本。卫生学校的学生对语文课程根本不重视,我讲课没人听。对我来说,这是遇到了生活的困境,是一个挫折、一个坎坷。


话说回来,这对当地人来说不是坎坷,他们也那样活下去了,但从我的角度来说,是一个坎坷。我当时想考研究生,想跳出来,人家不让我考。这个时候怎么办?我面临一个如何坚持自己理想的考验。我就想起了中国古代的一个成语:狡兔三窟。我给自己先设了两窟,我把自己的理想分成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现实的理想,就是现实条件已经具备,只要我努力就能实现的目标。


当时我分析,自己到这里教书虽然对我来说是一个坎坷,但是毕竟还让我教书,没有禁止我教书,所以我当时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我要成为这个学校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而且进一步,我还希望成为这个地区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我把这个作为自己的现实目标,因为让我上课,就给了我努力的余地。于是我走到学生中去,搬到学生的宿舍里,和学生同吃同住同劳动,和学生一起踢足球,爬山,读书,一起写东西。



这个过程中,我从我的学生身上发现了内心的美。我全身心投入给学生上课,课上得非常好,我就得到一种满足。人总要有一种成功感,如果没有成功感,就很难坚持。我当时一心一意想考研究生,但是不让考,所以我从现实当中,从学生那里得到了回报,我觉得我生命很有价值,很有意义,也很有诗意。我还写了无数的诗,红色的本子写红色的诗,绿色的本子写绿色的诗。


我去发现贵州大自然的美,一大早我就跑到学校对面的山上去,去迎接黎明的曙光,一边吟诗,一边画画。为了体验山区月夜的美,我半夜里跑到水库来画。下雨了,我就跑到雨地里,打开画纸,让雨滴下,颜料流泻,我画的画完全象儿童画,是儿童感觉。


我坚持用婴儿的眼睛去看贵州大自然,所以还是保持赤子之心,能够发现人类的美、孩子的美、学生的美、自然的美。虽然是非常艰难的,饭也吃不饱,但是有这个东西,我度过了难关,我仍然生活得诗意而神圣。也许旁边人看见我感觉并不神圣,但是我感觉神圣就行了,在这最困难的时期,饥饿的年代,文革的年代,我活得诗意而神圣。我后来果然成为这个学校最好的老师,慢慢地在地区也很有名,我的周围团结了一大批年轻人,一直到今天,我还和他们保持联系,那里成了我的一个精神基地。


但另一方面,仅有这一目标,人很容易满足,还得有一个理想的目标。理想目标就是现实条件还不具备,需要长期的等待和努力准备才能实现的目标。我当时下定决心:我要考研究生,要研究鲁迅,要走到北大的讲台上去向年轻人讲我的鲁迅观。有这样一个努力目标,就使我一边和孩子们在一起,一边用大量的业余时间来读书,鲁迅的著作不知读了多少遍,写了很多很多研究鲁迅的笔记、论文。


文革结束以后,我拿了近一百万字的文章去报考北大,今天我之所以在鲁迅研究方面有一点成就,跟我在贵州安顺打基础很有关系。但是这个等待是漫长的,我整整等了十八年!我一九六零年到贵州,二十一岁,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恢复高考,三十九岁,才获得考研究生的机会。那一次机会对我来说是最后一次,是最后一班车,而且当我知道可以报考的时候,只剩下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准备的时候,连起码的书都没有。当时我并不知道北大中文系只招六个研究生,却有八百人报考;如果知道了,我就不敢考了。


在中国,一个人的成功不完全靠努力,更要靠机会,机会是稍纵即逝,能否抓住完全靠你,靠你原来准备得怎样。虽然说我只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但从另一个角度说我准备了十八年,我凭着十八年的准备,在几乎不具备任何条件的情况下,仓促上阵。


我考了,而且可以告诉大家,我考了第一名。我终于实现了我的理想,到北大讲我的鲁迅,明天我还要给烟台大学的同学讲我的鲁迅观。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我当初没有抓住机会,没有考取北大的研究生,我可能还在贵州安顺或者贵阳教语文,但我仍不会后悔。如果在中学或是大学教语文的话,我可能没有今天这样的发展,我有些方面得不到发挥,但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教师,我还是能在教学工作中,就象几十年前一样获得我的乐趣,获得我的价值。


我觉得我的经验可能对在座朋友有一点启示,就是你必须给自己设置两个目标,一个是现实目标,没有现实目标,只是空想,你不可能坚持下来。只有在现实目标的实现过程中,你不断有成功感,觉得你的生活有价值,然后你才能坚持下去;反过来讲,你只有现实目标,没有理想目标,你很可能就会满足现状,等机会来的时候,你就抓不住这个机会。


人总是希望不断往上走的,所以我觉得人应该有现实目标和理想目标这样两个目标,而且必须有坚持的精神。你想对于我,十八年是一个什么概念,是我二十一岁到三十九岁这十八年。所以一个人的选择是重要的,更可贵的是有坚持下来的恒心,有定力。这十八年有多少诱惑,多少压力,不管怎样,认定了就要这么做。你可以想见文化大革命那种干扰多大呀,不管这些干扰,你要认定我要这么做,认定了,坚持下来,你总会有一个机会。即使没有机会实现理想目标,你还有一个可以实现的现实目标。


大家可以体会到,在中国的现实下,人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很小,但并不是毫无作为的,人是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在小环境里掌握自己的命运,也就是我刚才所说的,人是可以使自己在任何条件下都生活得诗意而神圣。


我就是把这样的经验带到我进入北大之后的几十年生命历程之中。在这后几十年中,我的生活仍然有高峰,有低谷,有时候是难以想象的压力,身心交瘁,内外交困,但是我始终给自己设置大大小小的目标。


一个人的生命、生活必须有目标感,只有大目标、大理想是不行的,要善于把自己的大理想、大目标、大抱负转化为具体的、小的、可以操作的、可以实现的目标。


我把读一本书、写一篇文章、编一本书、策划一次旅游或者到这来演讲这样的一件一件事情作为具体的目标,每一次都带着一种期待、一种想象,怀着一种激情、冲动,全身心地投入其中、陶醉其中,用婴儿的眼光重新发现,把这看作是生命新的开端、新的创造,从中获得诗的感觉。我每一次上课都非常紧张——包括这一次上课。因为我要面对新的对象,虽然我讲的内容有讲稿,但是诸位是陌生的对象,我就很紧张。我这一套东西年轻人能不能接受?烟台大学的学生能不能接受?我是你们的爷爷辈,爷爷和孙子之间能对话吗?而且还是我所不熟悉的,一个远方海滨城市的孙子辈,能够听懂我的话吗?


我在北京就开始准备,昨天晚上还在准备,一直到今天,我看了好几遍讲稿,反复琢磨,有一种新鲜感、一种期待感。现在从现场反应看来大家接受了我,我就有一种满足感。有些内容可能是重复的,但是在我讲来却充满激情,因为我有新鲜感,有一种创造感。尽管这是一次普通的演讲,但它是一次新的创造,是一种新的发现,包括对诸位的发现,也是对我自己内心的发现。而且我追求生命的强度,要全身心地投入。


大家看我的演讲的风格就是全身心地投入。我曾经给北大的学生有一个题词:“要读书就玩命地读,要玩就拼命地玩。”无论是玩还是读书都要全身心地投入,把整个生命投入进去。这样才使你的生命达到酣畅淋漓的状态,这是我所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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