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精神科医生的32小时

时事   教育   2025-01-06 09:30   北京  


如今,越来越多人主动前往医院精神科求医问药。《2022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数据显示,2021年全国精神科门急诊人次数达6688.9万,比十年前翻了一倍还多。

精神看不见、摸不着,精神出现哪些症状会被认定为“病”了、该怎么治,人们对此还有很多困惑乃至误解。近日,央视网记者来到全国规模最大的公立三甲精神疾病专科医院——北京回龙观医院,跟踪采访一名精神科医生,观察一个不一样的“精神世界”。

作为一名精神科医生,魏艳艳看起来很“钝感”。


在一般人的眼中,精神科医生需要敏锐、耐心、同理心,能深入患者的内心世界、理解其情感和经历。但魏艳艳总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无论对面是疯狂的病人、崩溃的家属,还是有怪异行为的访客,少有动容,更多是“置身事外”般地提问、观察,然后下诊断、开药方。


在情况复杂和充满各种不确定性的精神科,这位医生的情绪稳定得像个外来者。
“听故事”


在门诊值班的时候,魏艳艳的工作基本是开药和“听故事”。


上午八时,魏艳艳准时坐在门诊室,等病人上门。此时,不到10平米的房间坐着包括值班医生、规培医生在内的6个人,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等了五分钟,一名17岁的高中生进了门,经家长同意后开了药。此后,病人一个接一个地来去,魏艳艳片刻不得闲。一直到下午4时,魏艳艳接待了60多名病人,平均每位患者看诊8分钟左右。


在一个又一个的8分钟里,无数人的经历和内心被赤裸裸地摊开:


沉默压抑的中年男子被告知患有中度抑郁和焦虑后,仿佛如释重负地说:“现在抑郁的人很多啊,哈哈哈”;成绩优异的19岁大学生独自看诊,因为“家人想让我赶快好起来,但不想让我看精神科”;文静的大学生一谈跳楼的好友便情绪崩溃,多次提及高考后与好友的最后一次通话;精明的女职员总听见有人非议自己,内心挣扎许久后,某天站在天台上,突然意识到都是幻听……


患者来睡眠障碍门诊开药/陈艳欣摄


有人眉飞色舞、有人哀恸大哭,魏艳艳只是平静地边听边问,把种种复杂的故事,抽丝剥茧成病因、病症,并言简意赅地给出治疗方案。毕竟,在精神科,医生们的时间往往有限,很难做长时间的心理咨询,其本职工作是“有病治病”。


其中,很多人并不愿意承认患有疾病,或是不配合治疗、不按医嘱吃药。因此,魏艳艳除了正常坐诊,还往往兼职给病人“科普”,即精神疾病和其他疾病本质是一样的,“大部分病人是可以根治的,(精神疾病)确实容易反复,就像季节变化会导致感冒,精神疾病像是心灵出现了感冒,如果好好疗的话,精神疾病也会慢慢好起来,并不是绝症。”


漫长的问诊令房间里的其他人都坐立难安,有人扇风、有人出门透气,但魏艳艳始终语气不变、稳坐泰山。11时30分是医院午休时间,几名规培医生迅速收拾好书包,感叹几句“每天都好困”后匆匆离开。


魏艳艳本来点了外卖,需要出门拿,抬起的脚步却被打断三次。因为在原定的“最后一位病人”后,她被临时“加塞”了三位未能挂上号的患者。


当然不能让病人等着。于是,魏艳艳坐了回去,听女孩讲她的过去、家庭、焦虑。医生的脸上看不出连轴转的疲惫和饥饿,她一边温言安抚病人“你做得很好”,一边不时反问“你是怎么想的呢?”一聊就是十五分钟。


眼看午休还剩二十多分钟,她放弃吃饭,转而去做临床实验相关工作,下午接着出诊,直到晚上六时才去医院大门口拿“午饭”。

当晚,魏艳艳在值班的空闲时间写临床试验的病例评估报告/陈艳欣摄

急诊

从下午4时起,魏艳艳便“无缝衔接”到急诊科值班。根据每月一次的轮班表,她要在第二天上午八时前,随时接诊前来的急诊患者。


相比于普通门诊,急诊患者大多病情更严重、更危险。一名傍晚前来的中年男子在面诊时全程被紧铐双手,由两位警员随行。询问后才得知,这位看似事业有成的男子,曾试图杀害妻子。


也有主动申请住院的患者。晚上七点许,一名中年女子带着两大包行李,试图办理住院,在得知需要缴纳上万元的押金后,说着“要和家人商量一下”便离开诊室。


急诊的患者不多。大部分时候,魏艳艳可以利用闲暇写病历或科研报告,直到一声尖锐的辱骂打破了急诊楼的安静。


晚上十时许,洪梅尖锐的骂声响彻整个楼层。由于躁狂发作,洪梅一边喊叫、一边激烈地挣扎。家属、保安和护士等六七人一起协作,才得以给洪梅注射镇定剂。


这是洪梅第四次入院。早在上世纪80年代,她就被发现患有精神疾病,一度被认为是“癔症”“精神分裂”,此后在多家医院辗转治疗,最终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今晚突然发病,洪梅便被家人送往医院,要求住院。


晚上9点50左右,洪梅被送到急诊科的留观室/陈艳欣摄

精神科常年床位紧张,“没床位的概率有三四成”。不过,此前魏艳艳早已从住院处得知有空床位,便给洪梅安排住院前的检查。


场面一度很混乱。洪梅发病时,一会儿自称“大帅”,一会儿哭着自暴自弃、渴望亲人安慰,但等家人靠近时又是一顿谩骂。被母亲的喜怒无常所“拉扯”,洪梅儿子一时激愤,大声说:“你只会伤害家人,伤害我,伤害爸,伤害闺女!”


最终,洪梅被查出有肾衰竭风险,需要先转送至附近有精神科的综合医院。期间,由于洪梅状态尚不稳定,陆续前来的120救护车、警车,十几名工作人员一度围着病床束手无策。直到魏艳艳多方调度,方把洪梅送上车。


洪梅刚出院,一名初中男孩就被父亲、叔叔带进医院。从三人的介绍中,魏艳艳得知,男孩原本“特别能说”,不知从何时起睡不着觉,还会幻听。期间,男孩想说些什么,但表达很混乱,四处找人试图分享“别人要害我的关键证据”。


见此情形,医生建议男孩住院治疗2周到1个月。两位家长一度不能接受,说:“他还得上学呢!”“他小孩儿能有什么压力?”


对于男孩父亲提出的种种顾虑,魏艳艳逐一答复。比如,住院有医保报销,花费并不高,像男孩这样的情况,一个月或仅需1千多元;封闭病房有护士24小时看护,无需家属陪护。然而,男孩父亲坚称“吃点药就‘正常’了”。“(男孩父亲)他就不重视,如果能现在规范治疗,(男孩的病)还是好治的。”魏艳艳又劝男孩叔叔说,请对方再去做思想工作。


直到晚上十二时许,魏艳艳才挤在值班室的小床一角睡觉。她身上是黑色常服和白大褂,相比室温28摄氏度的门诊室,16摄氏度的值班室让人稍感冷意,她连打三个喷嚏后说:“因为有灰尘。”

凌晨2时,她起身为病人开处方,因为半夜反复起床、入睡困难,又“兴奋”地“刷了半小时手机”。第二天七时交班时,她在笔记本里写道:夜间接诊7人,住院0人。
八病区

“老梁,你还记得我吗?”第二天上午9时许,魏艳艳在日常的交班、查房结束后,到隔离室探望老梁。


老梁今年76岁,患有精神分裂症,住院39年,是八病区“资历最老”的病人。由于此前得了重症肺炎、器官衰竭,老梁的血氧指标一度降至普通人的六七成,几乎濒临死亡,然而精神病专科医院的治疗手段、仪器都有限,要救老梁,得赶紧把他转送到综合医院。

回龙观医院住院部四科室八病区的隔离病房/陈艳欣摄


按照相关规定,老梁出院要监护人同意。可是,老梁的父母早已去世,监护人是他最小的妹妹,此前已多次以“没钱”“没时间”等理由,拒绝为老梁办出院手续。看见医生亲自上门请求,老梁妹妹还安慰医生道:“你该放手就放手吧,人总要死的”。


这一天上午,魏艳艳找法律专业人士咨询,试图在家属同意情况下,给老梁办转院手续。对此,有人问:“(治病)钱呢?”“先给他垫着吧?”魏艳艳不确定地说。


魏艳艳所在的八病区是能收治重症患者的、封闭的住院区域,由4名医生负责68名患者。


封闭病区的长廊和护士站/陈艳欣摄

患者们在楼下娱疗室可参加桌球、捏橡皮泥等活动/陈艳欣摄


在这里,医护和患者都被严格管理。值班医生要每天定时查房三次,护士24小时值守并每隔15-30分钟“打卡”检查,患者们要定时定点吃饭、吃药、休息,并限时玩手机、下楼活动。


午饭前后是病人自由活动的时间,魏艳艳也会趁机针对性地找他们聊天、观察症状:目光呆滞的老吴忘记了女儿,她便看似不经意地聊起“有个总来送东西的女孩”;16岁的小乐想出国,她便语气温柔地鼓励“好好治病,很快就出院了”……目之所及的每位患者,她都如数家珍,跟谁都能聊上两句。

她也不会被病人表面的“柔弱”蒙蔽。从医五年,她见过不少外表开朗乃至虚弱的患者,动起手来是把人“往死里打”。就在前几天,她的一名同事被患者尾随并打到“手机都拿不起来”。

因此,当她下午查房时,看见上午还在挣扎、大叫的青年,此时礼貌而小声地请求“医生,我只想给我妈打电话”时,她都“无动于衷”地拒绝了。


之所以如此“冷漠”,也是事出有因。此前,该青年多次殴打母亲被送入医院,又因母亲心软被接回。此次该青年再次殴打母亲,被警方拘捕送入院后,魏艳艳打算,也给青年母亲多做工作,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下午四时,在连续值班32小时后,她终于下班了。走前她又去探望了一回老梁,由于家属不同意,老梁依旧没能出院。但幸运的是,老梁的各项指标都在好转,“这次(他)能挺过去”,魏艳艳说。


打开厚重的病区大门,脱下白大褂的她看起来更随性、轻松。她拿出手机,沿路拍下当天的落日。

(为保护患者隐私,文中的洪梅、老梁、老吴、小乐、阿强均为化名)



甲辰年
腊月初七‍‍‍‍‍‍‍‍‍‍‍‍‍‍
2025-01-06‍‍‍‍‍‍‍‍
监制:李绍飞‍‍‍
编辑:陈艳欣
审校: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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