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温伯陵
来源 | 温伯陵(ID:wenboling2020)
发布 | 栩然说(ID:xuranshuo)
1
1915年9月,毛泽东在长沙的报纸上,登了一条征友启事,指明要结交刻苦耐劳、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青年。
除了在报纸上做广告,毛泽东还用挺秀的书法写出来,油印在八裁湘纸上,贴在长沙各大学校的门口,希望有志报国的青年赶紧和他联系。
那条征友启事中有两句引用自《诗经》:“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署名则是二十八画生。
别看毛泽东的文章很好,这条征友启事刚贴出来就炸了,很多人指着校门口的贴纸或者报纸大骂:
“这人是个神经病吧,想找女朋友就明说啊。”
结果浓眉大眼的毛泽东想交朋友,根本没什么人搭理,据他后来回忆,只有三个半人同意见面。
其中半个人是李立三。
李立三和毛泽东约好地方见面,听他说完个人理想和国家前途,盯着毛泽东看了半天,感觉话题太宏大一点都不接地气,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
而和毛泽东深谈的人是罗章龙。
罗章龙给毛泽东回信之后,双方约在定王台的省立图书馆见面,毛泽东根本没有问“吃了没”之类的扯淡闲话,劈头盖脸就是:
“你最近读什么书?写了什么文章?对中国和世界的局势有什么看法?”
幸好罗章龙也学识渊博,能接住毛泽东的话题,俩人在图书馆的院里聊了几个小时,从时事政治、经济形势聊到人文哲学,最后又扩展到宇宙和人生。
其他人做这种事叫键盘侠,毛泽东和罗章龙却彼此认可,愿意结成管鲍之交,以后经常见面交流学问。
只能说,他们的脑子里真有货。
毛泽东有位同班同学,正好认识罗章龙,听说他们见面的事,便对罗章龙说:“毛泽东是奇人,也是益友,你和他交朋友是对的。”
罗章龙问:“哪奇了?”
那位同学告诉他,毛泽东经常说丈夫要为天下奇,也就是读奇书、交奇友、著奇文、创奇迹,做个奇男子......而且他读书和做事真的很厉害,所以同学们称毛泽东为毛奇。
另一个同学也说,毛泽东气质沉雄,确实是一个奇人,你看他的诗文多好,非修养有素不能如此,和他做朋友是赚到了。
其他倒也好说,毛泽东最特别的地方是个人品行:
从来不谈个人生活,只关心国家大事,以及人类未来的命运。
这不是奇男子是什么?
当代大学生要是有这种水平,估计能评选全国十佳优秀青年,被各种媒体宣传成文化网红。
毛泽东对自己的要求严格,也按照这个标准交朋友,所以青年毛泽东的朋友不多,可一旦进入毛泽东的视线,无不对其佩服的五体投地。
而当时的毛泽东才23岁,相当于大学毕业的年纪。
2
毛泽东的奇男子之路,是从一幅世界地图开始的。
1912年,他在长沙没有找到喜欢的学校,便到省立图书馆自学,每天图书馆刚开门就去占座读书,一直到晚上关门才出来,午餐到外面买两块米糕,比现在的高考生都勤奋。
毛泽东在图书馆读了很多书,还在墙上看到一幅巨大的世界地图。
他盯着地图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湘潭县在哪里,不禁感叹自己是井底之蛙:
“原来以为湘潭就很大了,湖南更大,没想到从地图上来看,中国也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原来这么大。”
世界大,和毛泽东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
他在韶山的时候就知道,人们过的都很痛苦,有人挨饿、有人挨冻、有人没钱看病在家等死、有人交不起地租被活活打死......而且没有书读,韶山的人们只能做一辈子睁眼瞎,被人欺负,也不能用合理的手段争取权益。
既然韶山如此,那么湖南、中国乃至世界都差不多。
毛泽东感觉,人生于世不能痛苦的活着,而是应该改造世界,让每个人都能幸福的生活。
谁来改造?
毛泽东:“我来。”
改造世界不是说说而已,不仅要明白世界是什么样的,比如人如何生活、政府如何运作、经济如何变化......还要知道现在的世界为何这么烂,最后要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毛泽东现在只有一个改造世界的宏愿,却连世界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又谈何改造呢?
套一句鸡汤话,你连世界都没见过,哪来的世界观。
毛泽东不怕,没见过世界,那就见见呗。
从头开始。
1913年春天,毛泽东进入湖南第四师范学校,1年后并入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到1918年毕业,总共读了5年半。
正是这5年半时间,成为毛泽东认识世界的起点。
他刚进入学校,还不习惯按部就班的上课,把20多门课程说成杂货摊,感觉照着学校课程学习就废了,不如按照自己的习惯,制订一个学习计划。
而这个学习计划完全围绕一个目的——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
也就是说,抓主要矛盾这件事,不到20岁的毛泽东已经学会了。
他放弃其他无关的学科,专门攻读哲学、历史、地理、文学等文科专业,并且在读书的过程中,列出没有明白的疑难问题,以及对改造世界的思考,专门留出时间研究。
比如读《资治通鉴》的时候,不太明白秦始皇到底干了些什么,导致中国百代都行秦政法。
比如《读史方舆纪要》里的北京城如何布防、潼关怎样决定战争成败、如何利用山川河流控制边疆等等。
毛泽东只要有不明白的知识点,都单独列出来,然后找来知识点相关的书和资料,一本一本的读,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的解决。
随着知识盲点越来越少,毛泽东的学问也越来越厚,到后来几乎没有能难住他的问题,即便偶尔冒出一两个不明白的,也能用之前解决问题的成功经验,顺利找到解决办法。
于是毛泽东读书的速度在加快,吸收知识的能力也更加强悍。
这还是以前说过的正循环嘛。
毛泽东自称读过17遍《资治通鉴》,其实不是吹牛逼。可能读第一遍的时候很吃力,但只要把不懂的地方弄明白,读第二遍就轻松很多。
晚年的时候翻开某一章,他就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现在重读无非是想有新的感悟而已。
毛泽东在湖南一师苦读几年,写了几十本笔记,在自己的路上走得越来越远。
虽然他和其他同学依然一起上课,但他已经超出其他同学太多了。
这也是程朱理学的精髓。
今天学一点,明天学一点,明白的东西多了,机缘巧合之下就能顿悟,融百家为一炉,彻底打通任督二脉。
毛泽东真正融会贯通要到长征后了,但根基却是在师范五年苦读打下的。
不过想完成改造世界的宏愿,苦读以前的知识还不够,必须明白现实世界是什么样的。
也可以说,苦读历史地理和哲学,本来就是为了认识现实世界。
埋首故纸堆有什么用。
毛泽东的办法是读报纸。
毛泽东在湖南一师的时候,总共花了160块钱,其中三分之一用来买报纸......嗯,反正他爹赚到钱了。
他读报纸不像办公室大爷一样耗时间,而是分成三步。
第一步是熟读报纸上的新闻,牢牢记住最近发生了什么大事,包括世界的军事政治格局、中国的军阀斗争和外交关系、甚至是湖南的人事变迁和洪涝灾害,毛泽东都能通过读报纸了如指掌。
不过记住这些事也没什么用,充其量是个新闻收集站而已。
毛泽东最厉害的是第二步,他把报纸的边缘白条都剪下来,写上报纸里提到的城市、港口、海洋、山川等名称,然后和地图放在一起对比。
比如美国向欧洲卖了什么产品、欧洲的某个城市爆发了大战、中国的外交使团去哪个国家访问......这样长时间对比揣摩,一幅世界格局变化的全景图就出来了。
所以毛泽东能从一条不起眼的新闻里,迅速想到这条新闻的背景是什么,以及卷入其中的国家、地区和人物。
做到这一点,基本就没有看不懂的新闻了,可以说,不出门可知天下大事。
这是长期学习思考的苦功夫,根本不是偶尔看新闻的门外汉能明白的。
你要是能像毛泽东一样,坚持看十年国内外新闻,并且深入思考新闻背后的逻辑,那么你也能对世界格局有很深的思考,平时分析一下特朗普和拜登,基本能说对8成。
而且这种思考能力对炒股很有帮助。
比如某个领导去哪里视察、看了什么企业、中美俄外交关系对石油涨跌的影响......大富大贵不能保证,估计奔小康还是可以的。
然而......毛泽东还有第三步。
他通过报纸了解国内外格局的变化,随后还要结合历史经验分析新闻——这件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以后会向什么方向发展?
也就是说,毛泽东在做预判。
刚起步的时候,他对新闻事件的预判并不准确,往往隔几天就被打脸,但是毛泽东没有退缩,错就错了,重新分析问题明白错在哪里,然后重头再来呗。
就这样几年下来,毛泽东对国内外新闻的预判,准确度指数级增长,毕业后不久,他就能写文章指点江山了。
甚至在湖南一师的时候,同学们就对毛泽东的能力非常服气,有什么看不懂的新闻和事情,就去找毛泽东请教。
毛泽东拿起报纸扫两眼,就能给他们从各个角度分析,包括事情的起源、现在的状态、以后可能的走向、以及我们应该怎么做。
同学们听完纷纷点赞。
1916年,毛泽东给萧子升写信,关于中日关系说过这么一段话:
“二十年内,非一战不足以图存,而国人犹沉酣未觉,注意东事少。愚意吾辈无他事可做,欲完自身以保子孙,止有磨砺以待日本。”
那时距离“卢沟桥事变”,恰好21年。
所以说,坚持做一件事情,或多或少总会有所成就的。
3
1913年11月,毛泽东写了一些读书笔记,其中有几句关于学习的思考:
“闭门求学,其学无用。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则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
意思就是,坐在书斋读书只能学到理论知识,想要真正和现实结合起来,还得出去游历,亲眼看看人间百态。
于是,明朝王阳明提炼出来的“知行合一”,被毛泽东翻出来,踏踏实实的用来提高自己。
4年后,湖南一师放暑假,毛泽东回韶山看望父母之后,便返回长沙,邀请同学萧子升游学。
他们没有带一文钱,随身布包里只有衣服和笔墨。
都说没钱寸步难行,毛泽东和萧子升却是专门没有带钱,只为体验真实的贫民生活。
后来很多人说,他们就是没钱才穷游的,所谓磨砺自己体验生活,不过是成功后粉饰而已。
可能他们真的没钱,毕竟是穷学生嘛,但要说他们粉饰就过了。
毛泽东和萧子升在穷游的过程中,去过何叔衡家里,何叔衡做为东道主,很热情的接待了两位年轻朋友。
但是毛泽东和萧子升离开何叔衡家以后,便下定决心不去拜访朋友和同学,要不然就成旅游了,根本体验不到真实的生活。
那他们没钱怎么生活呢?
其实也好说,那年头的人识字不多,年轻学生就是知识分子,何况以毛泽东的学问,足以称为学者。
每到一个地方,他们就用随身带的笔墨,写一些对联,给学校和商店送过去。收到对联的人也不好意思白拿,就会多多少少取点钱给他们。
毛泽东和萧子升就这样一路走一路写,用一个月的时间走遍长沙、宁乡、安化、益阳、沅江等五县,行程900多里。
你以为这就完了?
要是他们就走了900里,和现在上车睡觉下车拍照的游客,有什么区别?何况还不是名胜景点,简直没有任何意义嘛。
事实上,毛泽东的真正目的在于,通过游走在最底层的普通人中间,了解中国底层人民的生活。
比如他给农民写字送对联,知道其他地方的农民和韶山一样,也生活的非常苦逼,租了地主的土地,每年收成的70%做地租,自己终年劳作,只有30%的收成养家糊口。
这种巨大的不公平,就是农民的怨气所在,也是未来革命的星星之火。
比如他见到一个以前在县衙看门的农民,详细说了他在县衙的所见所闻,以及县衙运作和办案的潜规则。
对于没做过官的学生来说,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阅历。
我读到毛泽东历次穷游的经历时,不禁想到端着碗游历安徽的朱元璋,这种有底层阅历的人物,做了国家领袖或者地方官员以后,施政往往更符合底层人民的利益。
因为他们知道,底层人民需要的是什么。
除了和底层农民聊天,毛泽东还在穷游的过程中,知道了各地的山川形胜、交通路况、乡村的风土人情......那些书本上没有的东西,他在外游历后都有了。
而且脚踏实地的在外游学,还能把书里的理论知识,和现实世界对照起来。
有次长沙下暴雨,毛泽东望向窗外的电闪雷鸣,果断出门爬岳麓山,直到在狂风暴雨中登顶,才下山跑到蔡和森家里。
蔡和森的母亲看到毛泽东浑身湿透,赶尽取出干净衣服给他换上,问他干嘛去了,大晚上的不在家里呆着。
毛泽东说:“《尚书》有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的话,我想感受一下。”
蔡和森的母亲都无语了。
1918年6月,毕业不久的毛泽东和同学们奔赴北京,准备去法国留学。
火车走到河南偃师的时候,由于铁路被洪水冲毁,暂时不能向前走了。他们只好在偃师停留一夜,然后步行到许昌,再想办法去北京。
当他们到许昌后,毛泽东想起许昌曾经是曹操的根据地,后来又是魏国的五都之一,既然来了,当然要凭吊一番。
他拉着几个同学步行到郊外,找到魏都旧址,感怀古今畅想千年兴亡,并且作诗一首留留念,随后才去北京见杨昌济,和杨开慧在北海公园谈恋爱。
那首诗我没找到,估计已经失传了。
从这两件小事就能看出来,毛泽东真是个浪漫的人。
这种浪漫他保持了一辈子。
4
1913年入学之前,毛泽东还是一个刚知道“世界这么大”的土包子。
1918年从湖南一师毕业,毛泽东已经是博览古今,并且对天下大事分析精辟的奇男子。
这五年半是毛泽东一生的起点。
其实说到底,无非是知行合一而已。
努力读书和分析报纸新闻,让毛泽东学了一肚子奇怪知识,明白了宏大世界是什么样的,以后可能向什么方向变化。
穷游乡村和结交三教九流,让毛泽东知道,微观世界到底有什么问题,想改造世界可以从什么角度入手。
虽然他还没有一套具体的方法,但已经摸到改造世界的边缘,比周围的同学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人,不论什么时代都是人中龙凤,被人赏识是意料中的事。
毛泽东最认可的老师是杨昌济。
刚入学时他的知识不多,每个周末都和同学们去杨昌济家请教,杨昌济也不端架子,只要有学生来,他就仔细教导。
他告诉毛泽东,没有哲学思想的人很庸俗,你要多读中国和西方哲学,改造世界应该从哲学入手。
毛泽东原本就喜欢哲学,现在老师又这么说,他读的更起劲了。
几年后,毛泽东步行120里走到板仓,想向杨昌济请教学问,结果俩人已经可以平等探讨某些学术问题了。
到了1918年,毛泽东去北京做图书管理员,原本可望不可及的恩师杨昌济,成了他的知心朋友。
这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说的。
所以毛泽东和杨开慧谈恋爱之后,杨昌济也只好同意,祝你们幸福吧。
老师成了朋友兼岳父,学生成了朋友兼女婿,与其说杨昌济开明,不如说毛泽东的进化成长太强悍了。
这条路不过走了5年而已。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得到著名教育家杨昌济的赏识,并且借杨昌济的人脉和资源,让自己再上一个平台,完成学生到革命者的转型。
现在很多人成天说什么阶层固化没机会了,其实还是自己的方法不对,但凡能像毛泽东似的拼5年,让自己比周围的人强出一大截,阶层固化算个屁。
与其坐而论道怨天尤人,不如身体力行做点实事。
5
毕业前夕,毛泽东周围逐渐有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同学,每天聚在一起讨论国家、社会、世界、宇宙和人类未来。
于是,他们成立了一个组织叫新民学会。
新民学会总共有7、80人,其中大部分是杨昌济的学生,他们聚在一起的理想,就是个人进步和改造世界,根本不关注个人生活琐事。
2个月后,他们从湖南一师毕业,面临升学还是工作的选择。是的,现代青年需要面对的选择,毛泽东也遇到过。
不过新民学会的同学都有抱负,不愿意做简单的工作糊口,他们感觉湖南有点落后,不如到沿海省份继续求学,而沿海省份在中国算是发达地方,但是和外国相比,还是很落后。
那不如直接出国留学。
正好欧洲“一战”刚结束,法国退了一部分庚子赔款,李石曾等人便利用这笔钱,号召中国青年赴法留学,而且去法国后还可以打工。
新民学会的同学们议定,就去法国勤工俭学。
毛泽东到北京后,带着杨昌济的信,请章士钊筹集了2万大洋做为赴法留学的费用。
一切准备妥当,只等启程。
此时的毛泽东却反悔了,他觉得对中国的了解还不够,不如留在中国研究中国的问题,而且到法国学西方文化,未必能对中国有用。
于是他把筹集到的2万大洋分开,一半给赴法勤工俭学的同学做学费,一半带回湖南创办初期党组织。
这个韶山出来的奇男子,即将踏上一条颠沛流离,却又光芒万丈的革命之路。
7年后,毛泽东再次离开韶山准备去广州,主持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工作,途经长沙重游橘子洲,不禁想起读书时的青葱岁月,填了一首《沁园春 · 长沙》。
最让毛泽东留恋的,其实就是那5年的少年雄心: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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