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博:道统叙事与游酢历史地位的解构——兼论“程门罪人”说|202410-74(总第2875期)

学术   2024-10-20 18:01   河南  

以下文章来源于中华文化论坛,特此致谢。



朱学博,重庆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游酢晚年沉溺佛学,因而受到程门后学的批判,更被称为“程门罪人”。游酢晚年确实背弃程子之学,且其记述二程语录还存在失真的问题。但宋元文献中流传的游酢与道宁禅师论道并屈于禅说的故事是出于杜撰。此外,现今流传的游酢文集曾经过朱熹删节,据佛释儒的文字皆被删去。程门后学的不满,使得当时很难形成有利于游酢遗著和学说流播的学术环境。今人面对残缺不全的游氏著述和不成体系的学说,更难以客观评价其学术和道统地位。各种是非纠葛和虚实掩映的文献记载和后学评价,层累地塑造了游酢的历史形象。而此问题正是一个探讨宋代思想史中道统叙事和史学遮蔽的绝佳案例。



关键词:游酢;程门罪人;宋代思想史;宋代儒学



本文来源:《中华文化论坛》2024年 第4期



游酢与杨时同是程门立雪的名儒,在北宋后期二程学脉中占有重要地位。然而自南宋以降,游酢著作大量散佚,门人后学稀少,其历史地位远不如杨时,南宋胡宏甚至斥言其为“程门罪人”。胡宏是胡安国之子、杨时之徒、程门正宗,他的指责非常严厉。沉溺佛学、背弃程子之学的形象严重解构了游酢在程门谱系中的地位。加之著作的亡佚、史料的碎片化,更有关于其被道宁禅师佛法折服的公案故事流传,使得游酢原本隐晦的儒者形象更加模糊。

近年来有学者对其沉溺佛学、“程门罪人”的问题作出辩驳,但由于史料有限,所有讨论多是将其所言的“旨殊用异,而声可入,心可通”一段文字重新解释;并强调游酢言“此事须亲至此地方,能辨其同异”(详见下文);因此推断其并非真心好佛,而是为了从佛学内部攻破,维护儒学,故而深入佛学。仅有郭晓东教授在讨论朱子《中庸》学时注意到:“朱子认为游氏说《中庸》多有‘非儒者之言’。” 但并未涉及《中庸》学以外的思想史问题。其实从史料记载看,游酢晚年确实亲近佛学,甚至在其《论语解》中据佛说儒,违背程门之学。正因此,游酢在晚年遭到吕本中等程门弟子的责备。而且宋人指责游酢好佛,都是针对其晚年的行为,更具体来说是在北宋末的徽宗时代。我们自然不能用游酢早年向儒守道之言,论证其晚节。今人列举游酢跟随程子时崇儒的论说为其辩护,就值得重新斟酌了。

凡此种种,皆说明关于游酢历史形象和程门学统的建构与叙事,不但尚有未发之覆,更有一些似是而非的论点亟待澄清。通过文献辨证与理学叙事分析,对游氏见道宁、“程门罪人”等问题作正本清源式的梳理,才能揭示历史层累的构建下,游酢沉溺佛学的形象如何发挥效用,最终影响其在程门谱系中的地位。而此问题又是一个探讨宋代思想史中儒学叙事和史学遮蔽的绝佳案例


一、游酢与道宁论佛



目前最早记载游酢拜访道宁谈论佛法的文献是元代《历朝释氏资鉴》,其文云:


察院游公定夫,见开福宁禅师,乞指心要。师曰:“道不在说与示处,说示者方便耳,须用就己知归。外求有相佛,与汝不相似也。”酢默然。后致书曰:“儒者执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各尽其分,罔有不合道者。释氏谓世间虚幻,要人反常反道。旨殊用异,而声可入、心可通哉?”师答曰:“人溺情尘爱网,昼思夜度,无一息之停。须力与之决破,收其心之放者,死生乃可出。若只括其同异,尽分于父子君臣数者之间。我习内熏,爱缘外染,于道何能造合?伊川尝曰:‘吾所攻者迹也。’然迹安所从出哉?能反厥常,则心自通、道自合。不然,难以口舌争也。”


道宁禅师,徽州人,是临济宗杨岐派僧人。大观三年(1109)驻锡湖南开福寺,政和三年(1113)圆寂,著有《开福宁禅师语录》。游酢在徽宗年间,主要在江淮和武汉地区为官,距离湖南不远,其间可能拜访过开福寺的道宁。但此故事所述情节是有史事依据,还是出于杜撰,尚需依据史料考证。
虽然游酢著作散佚颇多,但今存文献中尚有蛛丝马迹,可以证明上述游酢与道宁的对话,实际是抄纂、改编自游酢与吕本中等书信。吕本中《师友杂志》载:


游定夫后更为禅学,大观间,本中尝以书问之云:“儒者之道,以为父子、君臣、夫妇、朋友、兄弟,顺此五者,则可以至于圣人。佛者之道去此,然后可以至于圣人。吾丈既从二程先生学,后又从诸禅老游,则二者之间,必无滞阂,敢问所以不同何也?”游丈答书云:“佛书所说,世儒亦未深考。往年尝见伊川先生云:‘吾之所攻者迹也。’然迹安所从出哉?要之此事须亲至此地,方能辨其同异,不然难以口舌争也。”游定夫尝言前辈先生,往往不曾看佛书,故诋之如此之甚,其所以破佛者,乃佛书自不以为然者也。


对比吕、游书信问答与上文佛门公案所记,明显看出,佛门公案演绎的对话内容正是抄袭自此。所作改编主要是将吕本中“父子君臣夫妇朋友”的问题改作游酢问道宁,而后道宁演绎出一番佛理折服游酢。最值得注意的是所援引伊川“吾所攻者迹也”云云,原本是游酢回答吕本中的言论,这里却被移植到道宁身上来反驳游酢。当然,编造故事者在行文中还加入了“人溺情尘爱网,昼思夜度”“我习内熏,爱缘外染”等具有禅理的文字,使得故事问答圆融,便于宣说禅理。
如果再细心推敲,实际吕本中所问的父子、君臣、夫妇等五伦的问题,是源于程明道的一段名言:

道之外无物,物之外无道。是天地之间,无适而非道也。即父子而父子在所亲,即君臣而君臣在所敬,以至为夫妇、为长幼、为朋友,无所为而非道。此道所以不可须臾离也。然则毁人伦、去四大者,其外于道也远矣……彼释氏之学,于敬以直内则有之矣,义以方外则未之有也。故滞固者入于枯槁,疏通者归于肆恣,此佛之教所以为隘也。

程子这段教诲在今存游酢文集中亦有记载,可见当年几位程门高足都极为熟悉。而在游酢晚年,吕本中又隐括这段关于佛学“毁人伦”“外于道”的师教,质问这位程门高足“顺此五者,则可以至于圣人,佛者之道去此”云云。显然,与其说吕氏是关于佛儒之辨心有疑而欲向游酢探讨,不如说是吕氏重提师教,借以警示这位“更为禅学”的程门弟子。自然,游酢心知其醉翁之意,故在答书中直接拈出了程伊川的言论进行辩论。结合前后言论看,游酢所言的未深考佛书所说之“世儒”、未看佛书之“前辈先生”,显然不仅包括吕本中等,更有程子在内。至于“其所以破佛者,乃佛书自不以为然者也”,而游酢也只能表示“难以口舌争”了。

二、“程门罪人”与“尽背师说”


上述吕本中所记的对话,更透露出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以往儒学研究者为了替游酢申辩,往往只注意阐释“须亲至此地,方能辨其同异”之言,认为游酢是为了从佛学内部攻破其说,才亲近佛学。实际此段值得注意者,从对话开头可见,徽宗大观年间,在吕本中的观念中,游酢“更为禅学”已是公开的事实。所以其在信中径直对游酢言:“吾丈既从二程先生学,后又从诸禅老游。” 此外,吕本中还明确说过:“定夫崇宁间居和州,见本觉长老,实有所得。”崇宁(1102—1106)是徽宗大观前的一个年号,而崇宁、大观时期正是游酢晚年出知和州、历官江淮之时,其“从诸禅老”除诸多禅宗小品中记载的道宁之外,还有本觉禅师。

当然,有关游酢晚年沉溺禅学的指控远不止这些,诸多宋人的文献中皆有记述。如朱熹一再言及游酢晚年向佛,还特别说“游先生大是禅学”。为学界所熟悉的是,二程几位高足后来都有流于佛学的问题。如《朱子语类》载:“程门高弟如谢上蔡、游定夫、杨龟山辈,下梢皆入禅学去”“游杨谢三君子,初皆学禅,后来余习犹在,故学之者多流于禅。” 又言:“和靖在虎丘,每旦起顶礼佛。” 虽然几位高足沉溺佛学深浅不同,但类似尹焞这样每日晨起礼佛,极类佛教信徒的弟子,后世的批评尚且不多,何至于独独游酢因为好佛而被斥责为“程门罪人”?

实际经过勾稽串联各类蛛丝马迹,我们明显可发觉游酢被斥“程门罪人”的问题远不止于过度沉迷禅学,更在于其背离二程师教,在学行义理上有离经叛道之嫌。

首先,我们先辨析一则对于游酢最严厉的指控。《朱子语类》载:


顷尝见《定夫集》,极说得丑差,尽背其师说。更说伊川之学,不如他之所得。所以五峰临终谓彪德美曰:“圣门工夫要处,只在个敬字。游定夫所以卒为程门之罪人者,以其不仁不敬故也。”诚如其言。


依据胡五峰与彪德美对话,明确可知游酢“为程门之罪人者”,是在于“不仁不敬”。以往研究者为游酢申辩,往往认为胡五峰、吕本中、朱熹等的指责,是由于其沉溺佛学,才招来“不敬”“罪人”的误解。但实际朱子言论透露出的信息,远非单纯的沉溺佛学而已,毕竟类似尹焞这样每日晨起礼佛的弟子,也并没有遭受“罪人”的指控。“不仁不敬”的关键还是在于朱熹前文提及的:“极说得丑差,尽背其师说”“更说伊川之学,不如他之所得”。

此外,亦有两条重要的文献可以印证朱熹之言。一者,汪应辰曾云:“定夫于程氏无所得,后见某长老,乃有得也。” 汪的言论与吕本中、朱熹的话若合符契,即游酢晚年受到某长老(可能即本觉)之影响深重,甚至表示了于“程氏无所得”而得于长老。这也正是吕本中特意致信游酢,探讨佛儒之辨的背景。

于此不难想象吕本中见闻这位同门背离师说而气愤不平的情形,毕竟吕氏一门与程子渊源极深:吕本中祖父吕希哲很早就拜入程颐门下;其父吕好问亦是程门后学,与杨时并称“南有杨中立,北有吕舜徒(吕好问)”;吕本中自己也是程门正传,自幼就秉承家训。因此再观吕氏“吾丈既从二程先生学,后又从诸禅老游,则二者之间必无滞阂”之言,分明是一种以退为进的斥责。毕竟程门于佛老如此丘壑分明,岂可“二者之间必无滞阂”。还值得注意的是,汪应辰从学于喻樗、胡安国、张九成等人,喻、张都是杨时的传人,并且汪应辰与吕祖谦、朱熹、张栻等过从甚密。结合汪应辰、朱熹、吕本中、胡安国等相互印合关联的表述看,游酢背弃师说、崇信禅老之事,当时在二程门人后学圈中,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其次,除了从游禅老之外,游酢背弃师教的例证亦见于其著述。最有力的佐证是《朱子语类》载:“游定夫有《论语要旨》,‘天下归仁’引庞居士云云。黄简肃亲见其手笔。” 此则文献很值得推敲。原本“天下归仁”是指《论语·颜渊》中“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众所周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是孔门教化的重要心法,是孔子仁论的核心内涵。然而,游酢《论语要旨》中阐释此节,却是援引“庞居士云云”来立论发挥的。庞居士即是唐代庞蕴,曾随石头、马祖等高僧参禅,素有“东土维摩”之称,有关他的禅机语录流传颇多。朱子特别拈出此则,显然是指摘其用禅宗学说阐释《论语》,离经叛道,亦非程门之学。

或许会有人申辩言,游酢引“庞居士云云”内容不明,亦可能是其作破禅崇儒之论。但实际上,朱熹的论著中还有两条值得注意的文献材料,涉及游酢阐释“克己复礼”的文字,可以重现游酢《论语要旨》中的问题,很有必要缀联比勘。

其一,朱熹《四书或问》载:


至于游氏之说,以为视人如己,视物如人,则其失近于吕氏。而无天序天秩之本,且谓人与物等,则其害于分殊之义为尤甚。以为非必积日累月而后可至,一日反本复常,则万物一体,无适而非仁者,则又陷于释氏顿悟之说,以启后学侥幸躐等之心。


朱子批判游氏之语,我们大体可以提炼出游酢的两个要点:一是“视人如己,视物如人”“谓人与物等”,此对应《论语》中“为仁由己,而由人乎”一句。二是“非必积日累月而后可至,一日反本复常,则万物一体,无适而非仁”,此对应“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一句。

虽然朱熹对这两点都做了批评,但实际反映的问题并不相同。前者“视人如己,视物如人”“谓人与物等”的问题主要是近似于墨家兼爱之学,朱熹斥责的“害于分殊之义为尤甚”即是基于此。后者所谓“非必积日累月而后可至,一日反本复常,则万物一体”云云,则正是落入了禅宗“顿悟之说,以启后学侥幸躐等之心”,也是朱子激烈驳斥的。

值得指出的是,在今天流传的游酢《游廌山集》卷一解《论语》“颜渊问仁”条下,不仅保存了这些文字,原文上下的阐发互相连贯,亦有立说醇正之处。其云:


孟子曰:“仁,人心也。”则仁之为言得其本心而已。心之本体,则喜怒哀乐之未发者是也。惟其徇己之私,则汩于忿欲,而人道熄矣。诚能胜人心之私,以还道心之公,则将视人如己,视物如人,而心之本体见矣……且心之本体一而已矣,非事事而为之,物物而爱之。又非积日累月而后可至也。一日反本复常,则万物一体,无适而非仁矣。故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于此不免使人疑惑,游酢阐释“颜渊问仁”章的文字固然不如朱子所言邃密纯粹,但并没有明显的溺于禅学。虽如朱子指出,“非必积日累月而后可至,一日反本复常,则万物一体”云云有近似禅宗顿悟之学的嫌疑,但游氏开端立论依然是据孟子“仁,人心也”之言,并主张“仁之为言得其本心”“心之本体,则喜怒哀乐之未发者是也”。这和《中庸》所述的“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等并无悖逆。而朱熹在答张栻书中“论释氏不见心之失”时,也强调“心为大本”“圣门所谓心,则天序天秩、天命天讨、恻隐羞恶、是非辞让,莫不该备,而无心外之法”,反对“谓此心之外,别有大本”。

总体来说,游氏的阐释中没有直接宣扬佛学,亦无引用“庞居士”之言,更看不出所谓“极说得丑差,尽背其师说”。此与上述众多程门后学的批判和宋代文献的记载岂非矛盾?

实际上并非矛盾,而是游氏离经叛道的言论被掩盖遮蔽了。现今所见游酢集中的这段文字,恰恰是经过朱熹亲自删节的!此正是值得注意的第二条重要材料,据《朱子语类》载:


定夫以“克己复礼”与释氏一般,只存想此道理而已。旧南本游氏《语解》中,全用佛语解此一段,某已削之。若只以想象言“克复”,则与下截“非礼勿视”四句有何干涉。


朱熹的言论留下了几点重要的信息。一者,更加佐证了旧本游氏《论语解》中“全用佛语解此一段”。二者,今传本中不见佛语、庞居士之言,亦不见“极说得丑差”,是出自朱熹的删削。这无疑更提示我们,游酢文集遗著现今流传仅有四卷,其大量经解、论说散佚不存的真正原因,可能是由于朱熹的删定。后世流传的是“洁本”,而原本“极说得丑差”的文字已被人为删去。而如学界所知的是,《二程遗书》《张栻文集》《谢上蔡语录》等程门的诸多重要著作,都是经过朱熹后来编辑和修订的。如今来看,游酢的著作亦如此。既然其说佛的文字被朱熹删去,那么今人再根据其文集中没有崇佛文字,论证游酢并不崇佛,显然也就不合适了。



三、游酢记述二程语录失真


除了在自己的著述阐释中悖离师说,游酢甚至在记录、编辑二程语录遗书时失真,且明显带有回护佛学的色彩。最有力的证据是《朱子语类》记载:

游定夫编明道语,言:“释氏有敬以直内,无义以方外。”吕与叔编则曰:“有敬以直内,无义以方外,则与直内底也不是。”又曰:“敬以直内,所以义以方外也。”又曰:“游定夫晚年亦学禅。”


此段朱熹的言论透露出非常重要的信息,即作为程门弟子的游酢与吕大临,在编纂记录程颢语录的时候,存在很大的差异。吕大临比游酢最后多记录了“则与直内底也不是”一句。这一句非常关键,翻检各类南宋文献,存在大量朱熹等学者探讨此事的记载。《朱子语类》中就记载了数条弟子询问其中玄机的对话,可以想见当时后辈学子疑窦丛生,舆论滔滔的情形。
重新检视今传《二程遗书》卷四和游酢《游廌山集》卷三,都有相同的一段文字:

彼释氏之学,于“敬以直内”则有之矣,“义以方外”则未之有也。故滞固者入于枯槁,疏通者归于肆恣。此佛之教所以为隘也。


此即现今流传的游酢所记明道先生语录。正是如《朱子语类》中说的,比吕大临少了一句的版本。依据原文来看,程颢“释氏有敬以直内,无义以方外”的批评,是指责佛学只有内心修持而无外在践行,最后会造成“滞固/枯槁”“疏通/肆恣”的危害。正如李承贵先生所指出:这是一种“内外不贯的道体观”“佛教之觉悟是内在心性的修养工夫”“没有设置利用、厚生之事,故没有‘义以方外’之‘外王’”。
但正是游酢所记录并且流传后世的版本,存在很大的一个漏洞。因为据《二程遗书》卷十八记载,有弟子问:“人有专务敬以直内,不务方外,何如?”程子曰:“有诸中者,必形诸外。惟恐不直内,内直则外必方。” 这无疑为上文程子辟佛带来了一个极大的矛盾。程子前面指责“释氏有敬以直内,无义以方外”,所以狭隘浅薄,儒者不为。后面却又说,只要“内直”“则外必方”。此岂不是可以从“释氏有敬以直内”,推出“外必方”了吗?
正是察觉到这个矛盾,朱熹非常反感游酢所记录的版本。他特别指出,吕大临的版本后面多一句:“有敬以直内,无义以方外,则与直内底也不是。”意思即是:佛教那种有“敬以直内”,无“义以方外”,则归根到底也不是“直内”。这就完美化解了二程语录中前后学说的牴牾。因为“敬”是二程理学系统中非常重要的概念,“主敬”论是程门最为重要的学术主张。二程语录中曾多次表述过“敬”的重要,有时往往单独强调“敬以直内”。譬如:

切要之道,无如“敬以直内”。

彦明尝言:先生教人,只是专令用敬以直内。


此外“有诸中者,必形诸外”的阐释,也是程子比较重要的观点,朱熹并不能否定后者。所以吕大临所述的版本,特别强调了释氏之学“直内底也不是”,那么便不存在“内直则外必方”的矛盾了。因为其并非“直内”,更不“方外”。后来朱熹弟子问:“佛家如何有‘敬以直内’?”朱熹回答:“他有个觉察,可以‘敬以直内’,然与吾儒亦不同。” 这可以看作是和吕大临的记载一脉相承,都是釜底抽薪,直接将佛家和儒家的“直内”区别开,以消解程子语录中的逻辑矛盾。
总体来说,朱熹在“敬以直内”的阐释上,都特别注意针对佛学进行辨证,目的正是为了防范和纠正《二程遗书》中遗留的问题。譬如《朱子语类》云:

释氏只要空,圣人只要实。释氏所谓“敬以直内”,只是空豁豁地,更无一物,却不会“方外”。


而正因此,朱熹对同是程门高足的尹焞也有所批评。如上述所引,尹氏曾言说:“先生教人,只是专令用敬以直内。”这等于是和游酢犯了同样的问题。所以在与门人谈及尹氏此言的时候,朱熹不无指责地言说:“和靖(尹焞)才力短,伊川就上成就它,它亦据其所闻而守之,便以为是。”又言:“尹氏亦只是明得一半,便谓二程之教止此,孔孟之道亦只是如此。”
而从学理上看,只有主张内外兼重,才能避免流入佛学的“有内无外”。如翟奎凤先生所言:“儒家的‘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与伦理纲常是一体的,敬中有义,义中有敬,但佛家的‘敬以直内’和‘义以方外’,与伦理纲常是隔绝的。”
原本,我们难以认定游酢在编纂二程语录中的文字变化是出于晚年好佛,也不能因此指责他是背离师教。毕竟不同时期不同弟子听到和记载的语录是有差别的。但史料文献有文字语义,更有历史语境。如果回到当时的历史情境,通过当时亲历者的认知和语境,则有助于现今做出判断。因为当时的学者大多对游酢有真切认知,并且各类论断背后所涉及的历史事件、原委隐情,他们都是更为清楚的。缀联碎片化的文献史料,厘清文字记述中的言外之意,是还原当时游酢真实形象的关键。
以此检视上述材料,朱熹在列举了游酢和吕大临记载差别之后,紧接着又特别言说游酢“晚年亦学禅”,显然是将其这种记载差异归因于游氏向佛。而且朱熹多次提及游酢记录二程语录不准确,并将这种行为和其好佛联系起来。譬如有弟子问二程遗书中有“十余段说佛处”“莫是传录之差”?朱熹回答:“固是。才经李端伯、吕与叔、刘质夫记,便真。至游定夫,便错。” 即是指称:二程遗书中论佛有隔膜的文字,都是游酢记错;而凡是经程门的李端伯、吕与叔、刘质夫记录的,都是真实可靠的。
此外,《朱子语类》中还记载游定夫记程先生语:“一物不该非中也,一事不为非中也,一息不存非中也,何哉?为其偏而已矣。”朱子明确表示:“中字之义不如此……定夫记此语,不亲切,不似程先生每常说话……必是记录时失正意。”
除了朱熹以外,陈渊也对游酢晚年据佛说儒的言论不以为然。游酢弟子曾天游后来见到陈渊,重新提起了“克己复礼”的阐释问题,并说:“克己复礼,旧晓不得。因在京师委巷中,下轿涉泥看谒,方悟有个快活处”“后举以问薛丈(薛昂),薛云:‘情尽性复,正是如此。’”陈渊对这种佛教顿悟式的解释颇反感,不以为然,回答曰:“问薛丈做甚!”曾天游又表示:“尝以问游丈,亦以为然。”但陈渊复曰:“又更问那游丈!” 言外之意对游酢也不甚满意。
其实,陈渊虽是杨时的弟子兼女婿,但早年亦曾向游酢问学过。但游酢在《论语解》中阐释“克己复礼”,援引佛学论说,被视为离经叛道,“极说得丑差”。所以在其逝世后,连陈渊这样的后学对他也颇多指责。可以说,在后来程门一脉的认知中,游酢已经是沉溺佛学、背离师教的形象了。


结 语


原本与杨时、吕大临等并称“程门四大弟子”的游酢,由于晚年好佛而背离师教、据佛说儒,逐渐被取消了在程门谱系中的地位。也以此,各种似是而非、虚实混杂的文献记载交织附着在游酢身上,造成了其纠葛晦暗的儒者形象。必须强调的是,这种形象的最终塑造,是历史演进的过程。游酢晚年好佛不假,但二程弟子后来沉溺佛学的并非仅有其一人。如前所述,“程门高弟如谢上蔡、游定夫、杨龟山辈,下梢皆入禅学去”,尹焞每日早起皆顶礼拜佛。但最后都没有受到同门的斥责,更没有被指摘为“程门罪人”。游酢被谴责的最重要原因,还是胡五峰说的“不敬”,即不但从禅师长老游,背弃程子教诲,以佛学阐释儒门经典,更有轻慢程子学说之嫌。这也是当时吕本中迫不及待去信质问的原因。
从后来胡安国、汪应辰、陈渊、朱熹等人的批评看,大体在徽宗初年,游酢历官江淮等地,开始亲近禅学,当时的程门弟子群体便多将其视作谴责的对象。游酢逝世后,门人稀少,影响力逐渐式微。而约在南宋中期,崇佛之人开始逐渐演绎、夸大游酢向佛背儒的事迹。甚至杜撰了类似禅宗机锋问答的小品故事,通过其屈于道宁禅师的禅机,来渲染佛学之高妙。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结合儒者真实事迹和文集作品,演绎半实半虚的抑儒崇佛小品的风气,从北宋中期开始就非常流行。譬如北宋时的《韩愈别传》、南宋时的《欧阳修别传》,都说原本崇儒辟佛的韩愈、欧阳修晚年遇到高僧论道,最后屈服于禅机,弃儒向佛。但由于游酢本身的醇儒形象已经晦暗,这类亲近佛门的小品故事更能发挥效用,从而解构其在道统谱系中的地位。门人不振和著作散佚,更使得游酢在后世很难获得支持和翻案。而基于朱熹删改游酢文集中据佛说儒的文字来看,今存的游酢著作如此稀少,除了自然散佚、缺少传人等因素外,被不满游酢向佛之人主观删弃也是重要原因。这也无疑反映了游酢遗著和学说在当时难于流播的学术氛围和环境。今人面对残缺不全的游氏著述和不成体系的学说文字,更难以回归历史的客观去评价游酢的学术和历史地位。总之,各种虚实掩映的文献记载和后学评价,层累地塑造了游酢的历史形象。



编辑:叶智文

编审:郭佳兴

审核:曹鹏程

原文刊于《中 华 文 化 论 坛》2024年第4期,全文注释从略。欢迎转载,转载请注明:文章转载自“中华文化论坛”微信公众号。转载仅限全文转载并完全保留作者署名,且不修改文章标题和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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