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殷盛琳
编辑 | 王珊瑚
生活与理论的“界限”
●妈妈与爸爸的日常 讲述者供图
●爸爸妈妈在北海过春节 讲述者供图
换个角度说,如果妈妈全力工作,爸爸做家庭主夫,这样反传统的搭配,我是不是就会觉得完全没问题?如果他们觉得分工很好,并且两个人都找到自己热爱的事情,那传统的选择为什么我就觉得一定不好?我也很矛盾。当然,这可能和我不相信我妈真的喜欢家务劳动有关。
我某些时候觉得自己可能也在“剥削”妈妈。就像今年电影《出走的决心》里的那位女儿,本质上也在剥削妈妈。2024年春天,妈妈来读研的城市看我,我当时在忙毕业的事情,她就住在我小小的出租屋里。我晚上很晚才到家,她还要给我做夜宵。妈妈在给我当“保姆”,我居然还很高兴,感到幸福。我有时会为此觉得很羞耻。
妈妈和爸爸日常里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上纲上线去批判,也能说道一二。但婚姻是复杂的,无法简单去界定。拍摄纪录片对我来说,也是思考的过程。我有时觉得自己不够女权,有时又觉得过于上升概念。
这可能是属于我们这一代年轻女性的人生课题。
妈妈的节育环与工厂人生
●年轻时的妈妈 讲述者供图
1994年,妈妈中专毕业,和爸爸一起被分配到内蒙古一家工厂。他们很快结婚、生小孩,我是1997年出生的。妈妈是剖腹产,肚子上留下了刀疤,我还问过她,能不能把疤痕拍下来,她说不要,有点害羞。我抚摸过,疤痕在肚皮上是凸起的,像蚯蚓一样的形状。妈妈在跟我表述的时候,觉得生育让她的身体变好了,没以前那么爱生病,她很开心生下我。但在我看来,妈妈生产完之后,体重从之前的8、90斤,上涨到130斤,一直没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心理落差一定很大。如果是因为生育,造成身体的巨大改变,我有点接受不了。
我目前恐婚恐育,没想过自己要成为母亲这回事。我跟妈妈表达过这样的观点,她总觉得我还小,岁数大了就不这么想了。除了生育观,我对婚姻、家庭的看法也和她不一样。我追求公平,做饭要一起做,一人做主厨,另一个就得切菜、洗碗。假设我走入这样的亲密关系,我是一定要追求分工的平等的。
妈妈为了照顾家庭,没有跟我爸一样去提升学历,在参评更高级别工程师的时候,就不够资格。这在我看来,也是女性的一种“牺牲”,一种“被剥夺”。
我是接受女性主义知识普及的一代,这也让我更理解妈妈的处境。拍摄纪录片之前,我知道妈妈身体里放入过节育环,但并不真正知道那意味着什么。2023年8月,我和本科的好朋友约在贵阳见面,正好赶上一个名叫“我向许多人打听过你”的展览,艺术家周雯静关于节育环的作品是其中一个展品。我站在那里,看着照片,会想象那个东西如何到达人的身体里,然后产生幻痛,真的触目惊心。
和那个时代很多女性一样,为了避孕,妈妈年轻时也埋过节育环。后来我跟她聊过才知道,妈妈一共埋过两次节育环。第一次是T型的,不小心在工作时滑落了,戳破过子宫内壁。后来又埋进一个Y型的。
和妈妈聊起这些时,她正坐在沙发上帮我缝破掉的相机包。当时过年假期快要结束,我得返回香港,趁着间隙拍下这些。妈妈的语气格外平静,像在给我做科普。我还蛮意外的,没想到她还挺开放。
但后来纪录片剪出来,我放给爸爸看的时候,他跟我说,这段要不掐了。他觉得把这些事公开化不太好。我跟他沟通,说能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他也同意了。他能通过这些看到妻子的家庭责任和不容易,但男性真的能感同身受女性的痛苦吗?我也不知道。
●妈妈缝东西讲节育环。讲述者供图
最认真的观众
妈妈总说,如果没有结婚,她是很怂的一个人,从来不敢一个人出去玩。她总觉得要有家人陪着,才不会在陌生城市走丢,或者晕头转向,有种依赖性,但其实她自己也可以。
我之前曾经为妈妈这种“贤妻良母”的性格觉得怒其不争过。我和她的处事方式很不同,不管是本科学哲学还是后来学艺术,去甘肃支教3年,我所有的人生重大选择,其实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妈妈的兴趣和她的专业、职业不太符合。她是个很文艺的人,感觉更适合从事文化类,或者教师的工作,她也许会更开心。我印象很深,以前读书的时候,语文需要背很多古诗词,妈妈会跟我一起背,带我去附近的植物园,引导我去想象文字背后的画面什么的,很浪漫。
她一直喜欢写东西。以前她会在本子上写,后来用手机。妈妈写诗,也写散文、日记。姥姥姥爷去世后,她也会写一些回忆录。可能我比较喜欢现代诗,觉得结构上不用非得字数对称,就觉得妈妈不用那么严谨,会调侃她,希望她更放开一点。说来惭愧,以前我老觉得她写的都是打油诗,没有仔细看过。
她会跟同样喜欢诗词的同事交流。我爸不懂文学,热衷看短视频、球赛、和各种电视剧。好多新电视剧,我都没看过,他全看过。
妈妈比较爱惜自己的诗,后来她发一些自己觉得写得比较好的给我,我才发现其实很有意思。她写的都是对生活的观察和感受。
仔细想想,妈妈的文艺、温和也一直在滋养我。之前有段时间,我在外面兼职接活,很累,那天我们在外面看到一个树影,我停下来拍照,工作伙伴就在一边感叹说,你现在还有发现美的精力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忽然就想到,这是不是遗传了我妈?
妈妈会分享很多生活里的美好时刻,我觉得她特别少女、特别鲜活。有一回,我家窗台上停留了小鸟,她就拍下来,发给我,说看,小鸟很可爱的。在路上见到彩虹,她也会拍照发我。
2023年底,妈妈正式退休了。她有更多的精力放在自己的兴趣上,写格律诗,学中医,她还报了一个书法课,跟着网上的老师学。之前跟妈妈打电话,她说每天晚上老师要我们交作业,没时间跟我聊天了,要去做作业了。
2024年4月,我研究生毕业,妈妈来参加了我的毕业展览。我记得那天是周末,学校里没啥人,妈妈就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挨个屏幕看过去,也是在回顾自己的人生片段。我站在她后面,展厅很暗,妈妈戴着耳机看着发光的小屏幕,我觉得很恍惚。展览的形式整体比较简陋,最后放了些软木板、便利贴,想看看观众会不会有些反馈。妈妈也写了一张。纸条我保留了下来,内容记不清了,她假装是陌生人,写了一首诗。她是我最认真的观众。
爸爸工作挪不开,妈妈是一个人来的。我天天在学校忙毕设,没办法陪她,她好不容易来趟香港,不在城市里转转很亏。我就跟妈妈说,香港的地下交通很发达,你自己坐地铁一定丢不了。妈妈就一个人出去溜达,去了好多地方。有些地方我都没有机会去到。然后我跟她说,你看,你也可以自己一个人出去玩的。
毕业到现在,我还处在待业状态。一开始很焦虑,现在觉得这样无所事事的日子其实也很珍贵。妈妈和爸爸好像也知道现在就业市场情况不太好,没有把我逼得特别紧,不会太苛责。我妈看我这期间学着做了几道菜,说趁这段时间锻炼一下自理能力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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